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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apter 7 礁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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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这玩意的脾气怪得很——当你想让他赶紧往前跑时,他偏赖在原地不动弹;而要是你巴不得永远停在这一刻,他却又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前蹿。
于是乎,好像只消芙洛亚一眨眼的功夫,佩尔斯小镇就褪去了夏日的暑气,一脚迈入了难熬的寒冬。
这一年几乎可以说是芙洛亚过的最充实的一年了。
她自学完了学校的课程,连着非必要的阅读科目都一块儿吃透了,并且还多了两个跑腿的……不,好朋友。
刚认识艾米莉和杨的时候,她的内心总是十分的烦燥,总觉得很浪费学习时间。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逐渐发现了朋友的正确使用方法——从此她不用再亲自出门一步,一切问题推给杨就好。
借书还书,买必要材料,以及处理先知大人的信徒塞来的各种礼物和感谢信,全部由杨这个脾气好得无可救药的冤大头一手包办了。托了他的福,芙洛亚头一次真切感觉到什么叫做全世界都清静了。
杨也乐得替她办事,反正一般都是顺路帮忙,他还正好借机跟芙洛亚请教些问题。
是的,杨很快发现了他当初那句“我们可以试一下互相帮助”居然应验了,他们所擅长的领域还真能够互补。
芙洛亚的逻辑思维卓绝。因为常年窝在家里自学,她不得不学着自己解决一切问题,而这样的经历为她磨练出了一颗机灵无比的大脑,总能在一团乱中迅速理清局面。
杨的性格非常温和,以至于缺了点决策力。如果命运给了他一个十字路口,他就会变得很举棋不定,不知道要选择哪边。而这种快刀斩乱麻的决策力却恰恰能从芙洛亚身上找到,她能很快辨认出重点,选择最不会后悔的做法——就好像她当时为了艾米莉的一根项链,也为了让自己不背负愧疚心,冒着风险跳进了海水一样。
而这种果断和勇气正好是杨最欣赏的品质。
除此之外,两人擅长的科目也比较接近。芙洛亚善于处理数字和物理问题,杨则在化学和生物方面更加突出。两人时常把一沓学习资料摊开在桌上,一块探讨研究某个课外材料,偶尔也能生出点儿学习狂之间的惺惺相惜——至少芙洛亚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这一年的夏天和秋天,芙洛亚是在艾米莉的嚷嚷声,书页翻动的声音,新款纸飞机的设计图纸,以及杨每次来都会沏一壶的热茶中度过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阵,长得足够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能一直这么下去似的。
十三岁的芙洛亚被错觉迷住了眼。少女的世界原本只有灰白,是女孩和少年的到来替这一片荒芜的雪原涂上了色彩。
直到那一天。
仿佛一块石头被丢进深潭,砸破了这一池和平宁静的梦。
“叮咚!”
那天晚上芙洛亚是被门铃声吵醒的。她打着哈欠睁开眼,看了看外面的漆黑一片,疑惑地披了件外套下楼。然而当她打开门,却发现门口站着的正是杨和艾米莉。
杨似乎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一头金发胡乱捆了两下,乱七八糟地翘着,甚至连外套的扣子都没系上。艾米莉一头红发乱成了鸟窝,皱巴巴的围巾半死不活地缠在她脖子上,活像上吊用的绳套。
芙洛亚一皱眉,正要开口,却被杨少见的带着焦急的声音打断了。
“镇子里出事了。”他说,“大先知现在在找你!”
芙洛亚眉头一拧:“什么?”
“你认识山姆叔叔吗?”艾米莉插嘴道,一双蓝色眼睛中带着说不出的恐慌,“就是那个特别喜欢杨,老给他糖果的山姆叔叔呀!他把他仇人一家都杀啦!”
“嗯。”杨的脸色很苍白,常年挂在上面的笑意难得地消失了。
他接过艾米莉的话茬,继续道:“听说大先知气坏了,要立刻将他处以火刑。大家在往祭坛那边赶,大先知叫我们把你叫过去。”
“等一下。”芙洛亚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他杀了谁?只是杀人,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吧。”
闻言,杨和艾米莉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杀人不是重点。”还是杨先开了口,解释道。
“重点是……他试图偷跑出佩尔斯。”
这句话在芙洛亚心中敲响了一阵雷鸣。
难怪,这就说得通了。
“走。”芙洛亚沉吟片刻,迈出了门槛,“我们去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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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尔斯小镇信奉的宗教比较特殊。他们相信天空中的神明则创造万物,爱着众生并给予人们物资与保护。而海洋中居住着的海神则掌管死亡与轮回,并为人们降下奖励与责罚,保证人们遵守道德,不随便逾矩。
祭坛,是一个两层楼高的等腰梯形建筑物,就伫立在佩尔斯小镇的中心广场。据说它的比例尺寸和上面雕刻的浮雕与花纹都是经过严格的考量,每一毫米都带有特殊意义。
祭坛被设计成严格的轴对称形状,两边各竖着一根石柱。左边的石柱雕刻了肋生双翼的天空之神,栩栩如生的翅膀仿佛下一刻就要扇动起来;右边的石柱雕刻了海洋之神,层叠的鱼鳞与獠牙给人一种森然的肃穆感。
在祭坛的顶端一个高高的十字架被搭起,上面绑着一个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有着一头掺了白丝的褐发,脸上的皱纹因惊惧而扭曲着,正是艾米莉和杨口中的山姆叔叔。他的嘴被牢牢捂住,只能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下方聚集的人们,徒劳地试图挣脱捆着自己的绳索。
而他的身旁,十字架的下方,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站在那里,透过脸上狰狞的鬼面俯瞰着他的信徒们。
芙洛亚用围巾捂住了半张脸,跟在杨的身后悄悄混进了人群,站到了人头攒动的广场上。
此时正值初冬,第一场初雪刚刚落下,沙滩那边的海水还没来得及凝上冰花。尽管如此气温却已经十分寒冷,薄薄的积雪还躺在石砖的缝隙里。
饶是如此,芙洛亚仍然在人群中感到了炎热。黑夜被祭坛下方的火把点燃,不详的红色烟雾不断冒出,火光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将他们紧张或是期待的表情照得无比清晰。
“佩尔斯的子民们!”
大先知的声音响起,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忽地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祭坛上方,锁定在那张鬼面之上。
大先知的声音是悠远而苍老的。他高举双手,用唱歌似的方式抡圆了嗓子,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庄重而浑圆。
“兄弟姐妹们!年轻的人们!掌管罪与罚的海洋之神已经对我发出预示!”
“今夜,有一个可怜的男人被恶魔蛊惑了心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杀害了五条生命,还试图忘恩负义地背弃生他养他的地方!”
随着大先知的话音落下,两个人高马大的青年忽然从祭坛另一边的石阶走上来。他们扛着粗壮的木头,不发一语地在十字架下方架好柴火。
“唔唔唔!”恐惧的泪水从山姆的眼中流下,他奋力挣动了起来。
“神明啊!请你垂怜这个可怜的灵魂!”大先知再次高举起双手,“我们谨记您的教诲,我们愿意尽全力公正对待每个灵魂!今夜,在这神圣的祭坛,我们将对这个罪人进行审判,为他选择去天堂还是地狱!”
人们与他一同高举起双手,人群中爆发出高呼。
冷汗从杨的额角落下。不详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他下意识地拽紧身后的女孩,将芙洛亚拉得离自己近了些。
这种场景让他很不适应。
他认识的山姆叔叔……不是这样的。
虽然并不是非常熟络,但他认识的山姆叔叔是那个会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塞给他一大把糖果,大笑着说他又长个子了,逗他等他长大了可千万不能把叔叔给忘了的普通男人。
怎么会……
芙洛亚抿了抿唇。
杨忽然感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了小少女的目光。
芙洛亚的眼睛在火光与星光下闪烁着,清澈而透亮,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依旧看不出多少大喜大悲,但此刻却仿佛沉着某种坚韧不拔的东西,倒映着眼前人的身影。
“没事。”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别怕。”
像是一缕春风吹过湖面,带起串串涟漪。
杨的眼睛微微瞪大了。
他的思绪一瞬间不知道又跑到了哪个墙角旮旯,居然就这么走神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小少女的脸,不由自主地轻轻屏住了呼吸。
然而下一刻,他握住芙洛亚手腕的手被用力拽开了。
两边的人群潮水般分开,大先知不知何时从祭坛上走了下来,那张鬼面出现在两人面前。
杨猛地回过神来。
他看见大先知一语不发,红色的鬼面被火光映照得越发通红,仿佛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伸出枯瘦的五指,一把拽住了黑发少女的手臂,将她生生从杨手中扯了出来,转身往祭坛的方向拖去。
“等等!等等……!”
杨立刻往前奔了几步,伸出的手抓了个空——四周的镇民伸出手拦在他前面,堵住了他追逐的路。他们抓住少年的肩膀,将他拖进了人流中,隔绝了他的最后一丝呐喊。
在这里,无论是谁都必须听从大先知的旨意,谁都不能质疑。
于是杨只能瞪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她没有惊讶,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只是回过头往少年的方向看了一眼,蓝色的双眼中依旧平静无澜,就像……知道这是她的宿命似的。
就像……八年前。
这一幕,从此成了烙印在少年灵魂上的梦魇。
“大先知万岁!”
人群中爆发出高呼。
大先知抓着少女的手腕,将她的手高举了起来。他一手牢牢箍着女孩白皙的手腕,将它横在一个白色的瓷碗上方,一手取出一把尖刀,在那苍白的皮肤上划了一刀。
血液汩汩流出,流入白色的瓷碗中。而不同寻常的是,那血液竟是黑色的,与洁白的瓷碗与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剧痛袭来,芙洛亚不由自主地咬紧了下唇。
“海妖之血!罪恶的血液!”大先知高举起瓷碗呐喊道,祭坛下方的人群再次爆发出高呼。
芙洛亚知道放完血大先知就暂时不会找自己麻烦了。她后退了几步,熟练地躲进了阴影,从头上扯下一根发带简单地给自己包扎了一下。
“现在让我们审判,看看这个罪人的血液滴入瓷碗后会不会变成罪恶的黑色……”
大先知依旧在继续他的仪式,所有人的双眼都锁定在他身上,目光中满是狂热的虔诚。小少女乘此机会,发挥了身材娇小的优势,顺着阶梯悄悄跑下了祭坛。当她走下最后一阶石阶,却突然发现面前的路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
杨艰难地穿过人流,到了台阶的尽头,正好赶上了从高台上跑下来的芙洛亚。
芙洛亚吃了一惊。
她正想开口问杨怎么知道她会这时候下来,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就被少年一把拽住,往人群外拉去。
芙洛亚皱了皱眉,却还是没有挣开。
拜大先知所赐,她其实很讨厌和别人肢体接触,特别是以这种强制的态度。
然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却并没有很令她反感。
杨背对着她,金色的发梢上流动着淡蓝色的月华,在星光下闪烁着微光。他的手总是温暖而干燥的,此时却浸满湿漉漉的冷汗,生怕手里的人会突然消失似的。
饶是如此,他却始终没有收紧手指,像是怕捏痛对方,又像是在告诉她如果不愿意可以随时挣脱。
芙洛亚眯了眯眼。
————
“啵。”
杨拔出了药瓶的塞子。
“可能有点疼,忍一下吧。”杨将棉球伸进药瓶,小心翼翼地揭开缠在伤口上的发带。
两人此时身处于一个空旷的小广场中。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四周万籁俱寂,洁白的月亮安静地躺在云层上,静静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
芙洛亚坐在小广场中央结了冰的喷泉池边,伸出受了伤的胳膊,强忍着不适感让杨查看。她手边摆着一盏小巧的提灯,让杨能够看清楚伤口。
杨不能把她带回自己家,他的叔叔随时可能回来,芙洛亚也极讨厌被人发现。而芙洛亚家就更不可能回去了——他们两个都不想猝不及防看见大先知的脸。于是杨只好把家里的医药箱拿出来,忍着寒风,在这儿将就片刻了。
“你挺熟练的。”芙洛亚眯着眼,让杨把棉球贴在她的伤口上。
“我是叔叔带大的。他是开药铺的,也会教我一点儿医术。”杨牵动了一下嘴角,只是这抹笑容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稍纵即逝了。
他动作麻利地替芙洛亚消了毒,又从医药箱里摸出一小袋粉末状物体,用手指捻起,均匀地洒在了少女的伤口上。随后他掏出绷带,细致地包扎了伤口。
“……”芙洛亚抬起包扎好的胳膊,试着活动了一下,觉得并没有什么不适,于是道,“谢谢。”
她抬起眸子,看见杨正把那袋粉末往箱子里收。那粉末的色泽令芙洛亚有点熟悉,便脱口而出道:“干红珊瑚草的粉末?”
“你怎么知道?”杨抬起脸,诧异地看着她。
“……以前用过。”芙洛亚面无表情地道,“这么贵的药材,你叔叔让你拿吗?”
杨闻言弯了弯眼角,笑道:“没关系,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我只拿一点点,你可别告状啊,他会杀了我的。”
芙洛亚看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无奈:“……一点点?”
那是哪个马大哈把一整袋干红珊瑚草落在她门口的?
杨无声地笑了起来。
“其实以前我没怎么去过大先知的审判。我总觉得那种场合怪怪的,一般都会呆在家里。”杨扣上医药箱的盖子,收敛了笑意。微风穿过他铂金色的发丝,一头乱糟糟的发丝在风中无声地摇动了起来。
杨偏过脸看了芙洛亚一眼,语气中带着些迟疑的试探:“大先知他……每次都这样吗?那他平时……”
他似乎自我斗争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痛吗?”
芙洛亚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沉默开始蔓延。在寂静的风和星光中,它就像热咖啡的白气似的氤氲开来,让一切都显得雾里看花般迷蒙了起来。
群星在两人头顶闪耀,细碎的涛声被风送进耳中。星空与大海仿佛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一伸手就能碰到。
当杨觉得芙洛亚不会回答了时,芙洛亚却突然开了口。她拨了拨有些凌乱的长发,声音依旧平板得毫无起伏,像是在读一篇写在报纸上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文章。
“还好。”她道,“大先知觉得我只是个他花钱买来的奇珍异兽,是他的所有物。”
杨愣住了。
芙洛亚顿了顿,撇了一眼杨的表情,似乎叹了口气。
算了……既然他想知道,讲给他听也无妨。
“我是他花大价钱买的,他不会虐待我的。但他希望我乖乖听他的,否则就会发火。”芙洛亚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阁楼里已经有些磨损了的锁链与镣铐,平静地道,“我不太懂他在想什么,他的脾气很古怪,喜怒没有逻辑。我研究遍了心理相关的书籍,也参不透大先知的思维模式。”
“他居然没有阻止我跟你接触,我还挺吃惊的。”芙洛亚再次撇了他一眼,用这么一句话做了总结。
杨棕色的眼中满是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芙洛亚。他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点声音语无伦次道:“他怎么会花钱买到,这块区域的人贩子不是他亲自处理……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等等,难道你的鱼鳞……”
“他不是通过人贩子,而是通过渔民。”芙洛亚的眼神十分淡漠,并没有含着多少情绪,“我也疑惑过自己的来历,一度怀疑过自己真的是海妖的变种。不过当我从一本图书馆里压箱底的旧书上看到一种极罕见的巫术之后,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巫术二字传入耳中,杨放在膝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收紧了些。
“如果一个家庭有了太多孩子但又抚养不起,就会把海妖血注入其中一个他们不想要了的孩子体内,然后以特殊的巫术将他制成一种人型的魔法容器。被施术者会痛苦的死去,然后被投入大海。他们相信这样可以保佑其余的孩子平安长大,因为死去的孩子替他们承受了所有的苦难。”芙洛亚没有注意到杨的异状,顿了顿,继续道,“但如果运气不好,被施术的孩子被丢进海里的时候还没死透,就会变成半人半鱼的怪物。”
就像她这样。
杨沉默了许久。
他当然明白那些芙洛亚没有说出来的事——比如大先知绝不可能善待她,否则也不会不断把她是个怪物的信息灌输给群众,让她遭受歧视;比如今天这样的事情,芙洛亚绝不是第一次经历,否则她不会如此冷静熟练;比如……面对这一切,芙洛亚真的能像她表现出的那么淡然处之吗?
每个人都是鲜活的个体,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困了要睡。他们受伤了会疼,会哭,会求救会呐喊,会努力发出声音,会恨会爱会痛苦,这才是人性。
杨比谁都了解,芙洛亚这样对一切发生的事都逆来顺受、冷淡而漠不关心,才是违反人性的。
那究竟是所谓的早熟,还是因为伤过太多次,已经忘记疼痛的感觉了呢?
面对这些问题,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杨放在膝盖上的拳头越攥越紧,指甲在掌心中掐出了印子。
他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恨无力保护身边的人、无力改变现状的自己。
他了解芙洛亚,也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她必须留在这里,忍受这些不公平的待遇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呢?这一切是她自己选择的吗?
难道她所遭受的一切,都只能归于运气不好?
初冬的寒风从漫无边际的黑色天空尽头吹来,带来了些许细碎的雪花碎片。细微的海涛声绕在耳边,仿佛也沾染了白色的凉意。
芙洛亚不是一个擅长调节气氛和开始话题的人。杨沉默不语,她也就只能也保持安静,任由沉默蔓延。
而就在她觉得有点无聊了的时候,杨忽然打破了寂静。
“芙洛亚,我在想,我们为什么必须留在这个小镇里呢?”
“我们从来不知道小镇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即使真如大先知所说,踏出一步就会受到惩罚,但如果没有人去做,又怎么知道‘惩罚’真的存在呢?”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好奇过那个世界,反而要处刑那些试着走出去的人呢?
“……因为大先知需要封闭的环境。”芙洛亚似乎因为他的话而诧异了一秒,但很快反应过来,把话茬接了过去,“唯有切断他们与外界接触的渠道,才会让他们感到孤立无援而寻找依靠。才会让他们愿意对这个地方,对大先知本人言听计从。”
这是她查阅了无数书籍,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观察了无数个日夜的结论,也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想法分享给他人。
不知为何,杨身上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气质,芙洛亚总不由自主地觉得,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
他温暖,平和而明智,总是给身边的人某种天然的安全感,以至于让封闭在自己世界里的高塔少女能够放下一点点戒备心,愿意为他推开第一扇小小的窗户,小心翼翼地展示自己的一部分内心世界。
以佩尔斯小镇里一般人的标准价值观,芙洛亚这话无疑既叛逆又‘三观不正’,完全与呼吁大家忠于故乡,不要背弃故土的主旋律背道而驰。
但杨很明显属于二般的那种人。听了芙洛亚这番大逆不道的论调,他反倒觉得她这个思路似乎确实能说通。
芙洛亚的话,令他想到了方才祭坛下欢呼的人群。
若不是心有脆弱,怎会如此狂热?
不同于与世隔绝的芙洛亚,杨在佩尔斯小镇长大,这里几乎是他灵魂的基石,奠定了他的整个人生。即使他有些与众不同的想法,这里也始终是他的故乡。
但是他那点看似无伤大雅的小想法注定会领着他走上一条分叉路,而芙洛亚的到来撕破了某些虚假的和平,将这条充满迷雾和荆棘的十字路口提前摆在了他面前。
好像每条路都走得通,又好像每条路都是死胡同。
于是他又一次站在中央,迷茫地不知如何抉择。
——直到他低下头。看见了纤细而苍白的小少女,和她手上的绷带。
仿佛就在那一刻,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少年心中悄悄生了根。
杨微微皱了皱眉,稳了稳心神。
他沉吟了片刻,蹲下身,抬起头看着坐在水池边的芙洛亚,斟酌了一下词句,开了口。
“芙洛亚,假如有一天,佩尔斯的每个人都能放下对神的狂热,再也没有人把守在小镇的出口,所有人都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如果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消失,那么这个小镇会变得更……好吗?”
“那是不可能的。”芙洛亚平静地看着他。
“我是说假设。”杨道,“其实也不一定不可能。事在人为,慢慢来,或许真的会有那一天呢?”
看着少年在月光下有些复杂却又有些坚定的神色,芙洛亚虽然很想来一句异想天开,却还是没有选择口吐恶言。
几乎有那么一刻,她是很想相信杨所描绘的未来的。
“或许吧。”芙洛亚始终还是咽下了那句话,叹了口气,“但那需要很长的时间。”
“确实。”杨点了点头,望向了远处的群山。
细雪飘落,远山的剪影在夜色下显得朦胧不清,显得更加神秘。那里有着无穷无尽的未知,也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尽管那片土地是据说只要踏足就会遭到海神的惩罚的死亡之地。
那一晚,小少年为自己定下了一个小小的目标。
总有一天,他要带着他的好朋友穿过佩尔斯小镇高耸的围墙,穿过高山与森林,穿过闪着光的大海,到那个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看一眼。
少年人总是乐观的。那时,十四岁的杨总觉得凡事都总有解决的方法,总能柳暗花明,总能绝处逢生。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选了一条布满着鲜血与荆棘的,仿佛永远也看不到曙光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