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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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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是场五十年难遇的暴风雪,猝不及防的M市损失惨重。面对自然的威力和震怒,人类仍是些渺小蝼蚁,可被轻而易举的碾碎成尘。
说起来我也只是其中一只,更糟糕的是,还得忍受NRS的任性发作。
我浑身瘫软,却不能躺下,那样便完全无法呼吸。冷汗很快便浸透了新换的干爽睡衣,费力喘息时肺叶旧风箱一样嘶鸣。
暴雪愈加猛烈,窗子墙壁狼狈的战栗,放那些凶徒蛮横钻进我的身体。浓黑绝望的夜空,冰冷锋利的雪片,粗糙的狂风,满塞在我的躯壳内,里外夹击,尖啸回荡不绝。我再无力抵挡,烂皮囊交由它们处置,今生前世的幻像一片片荡在眼前,落在风雪咆哮的死寂荒野。
父亲唯一一次拥抱的力度还残留在身上,我在刺穿心脏般的剧痛中惊恐抬头,他的灰眼睛依然没有温度,我尽力伸出双手要握住一些依托,反在眩晕中跌落深渊。母亲是无底暗夜中的一滴红色眼泪,凄凉坠地散成千万血色琉璃,凝滞沉浮半空,叮当作响,引来漫天风雪。遗失的百年岁月空白发光如夜,一步跨过再无法停止奔跑。我同密密匝匝盘绕的雪幕撕扯,焦躁不安寻找方向,那曾经保管最后一丝温暖的隐秘之所。
徒劳的挣扎毫无用处,我茫然四顾,无尽头的黑暗亮如白昼,我的身边空无一物,甚至连我自己,也正如齑粉消散。
我扑在床沿,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树枝折断的爆裂发声像连串子弹扫射,毫不留情穿透脑壳,炸的耳膜嗡嗡作响。我总以为下一刻syou就正陪在身边,可是,每一次都如前重复——我的身边,空无一物。
我发觉我的愚蠢日胜一日,经验主义的盲视,即使那个孩子曾经多少次在这样的糟糕时候,满眼关切伴我度过,也不能保证丝毫——现在——此刻——他也要在这里出现。
可耻的习惯让人软弱依赖,满脑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还要满腹哀怨的深深失望。
我已经习惯了那个孩子的一切,如果可以自心底抽离这些软弱的习惯,那么也许,我将就此——空无一物。
我也已经习惯了挂念那个孩子的一切。寒风带来更远处的爆裂脆响,我不禁担心他是否睡得安适暖和,甚至,担心他有没有被雪灾牵连受到伤害。
又一阵野兽般凶猛的飓风刮过,整个城市摇晃了几下,电力全断,沉入永劫暗夜。
我在全盲中沉沦,等待似乎永不可能诞生的明媚光线。
第二天雪势稍缓时已接近上午十点,电依然没有通。信士不知在哪里找来了收音机,吱吱啦啦一阵后,听见市长晦气的宣布因暴风雪突袭,M市电力、交通、通讯全面瘫痪,夜间发生多起伤亡事故,号召市民上街清扫积雪,尽快恢复秩序。
隔着门传来的播音里,市长的声音沉闷而断续,也像是心力衰竭,气血郁积。
熬到天亮,身体已平复不少,但即使是换衣服这样的简单动作,眼前还是好一阵黑影飞舞。
我走出卧室,经过满脸诧异的信士,来到玄关准备出门。换鞋时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信士赶来扶我:“你这个样子还要去哪?”
我拦开他,取下架上围巾围好,镜中映出的人像脸色青灰嘴唇苍白,金发零乱挂在面颊,灰蓝眸子掩在苍茫海雾下,一团虚渺,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要去找syou。”
“不用管他,路通了自然就回来了。”
我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信士无奈,只好远远跟在身后。
我急于找到syou,却说不出具体的理由,这不符合我一向的原则——但太多混乱难耐的情绪,强迫我屈从于内心的声音。
雪片仍洒落不休,街道上满是铲雪的人群,我紧盯每一个迎面而来的行人,行色匆匆的面孔里,没有syou的那一张。没有那个孩子的世界,不过是空旷雪野,步步踩去绵软无底。
剧团安在塔吉雅娜的大学,假期的校园里人烟稀少,但话剧社到是好找,排演厅前两棵大树交错倒下,堵塞大门。十几个年青人正忙着配合工人清障,热闹喧哗。
我在远处看了看,没有syou,只好询问他的去向。
听说我是syou的朋友,孩子们起哄大笑:“syou任务最艰巨,正在楼上安抚美女呢!”
我依他们指点爬上二楼,厅里杯盘狼藉,散了一地啤酒瓶,大概是宴会的残骸。我推开另一扇门,乱糟糟满地铺盖,这群孩子一定是闹酒闹到半夜,疯够玩累了就在这里胡乱挤睡了一晚。
syou正静静靠墙坐在窗边地板,对面的塔吉雅娜熟睡未醒,手牵在他的掌心。
屋内很暗,积雪反照窗户,给两个孩子勾勒明亮轮廓。syou出神凝视女孩的睡脸,不曾察觉我在门外。沉睡的塔吉雅娜脸上清洁无妆,跟平日的她很不一样,安详静谧,睫毛纤长透明,折射雪晶光芒,像不染尘埃的精灵。精致的手指搭在syou手心,几缕浅淡金发也缠绕进去。
我一时愣住,门磕在墙上喀的一声。
syou见是我,急欲抽手,反被塔吉雅娜无意识抓紧。他俯身察看,半睡半醒的女子却借着他的手臂支起身来,伸手环过syou的后颈,慵懒仰头吻在他的唇上。
她花瓣一样的双唇柔软性感,妩媚眼神带点笑意向我斜瞟过来,随即转向syou,伏在他的耳边柔声说:“谢谢。”
昨晚的窒息暗魇复又如潮涌上,我怔怔不能言语。syou红着脸看向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讷讷无言。
信士赶上楼来:“syou,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昨晚太吓人,kei担心一定要来找你。”
我别过脸去,不想看见syou抱歉的眼神。
“我没事。昨晚说好大家庆祝的,所以……”
“昨晚简直就像下地狱,幸好syou在,不然我就被吓死了。”塔吉雅娜拉过syou的手,“你后来就一直这样?你真好。”
syou推开她的手,板着脸低下头去,表情阴晴不定。
信士皱起眉头:“现在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家了。”
塔吉雅娜扒在窗口向外看:“syou你能晚些时候再回去吗?咱们要去帮忙收拾才行,楼底下一团糟呢。”
见syou久久不语,她走上去掰过他的脸:“你答应过我的,要自己决定事情。还有……”她踮起脚尖,对syou耳语一句,说完咬咬下唇,冲他羞涩的笑。
syou明显的犹豫着,信士不耐烦,说:“syou,kei他……”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他说:“我要回去了,syou不是小孩,这是他自己的事。”说完,瞟一眼正细审我表情的塔吉雅娜,转身离开。
我能感觉到syou的目光烙在后背,可我不想回头去看。
我和信士一路沉默无言,快到家时,他突然发话:“syou和那个女孩……女朋友吗?”
这应该拿去问当事人,我没有义务回答。
又沉默一会后,信士看着天空的落雪,像是自言自语:“那个女孩……有些像你,不知是哪里……”
停顿许久,他摇摇头,说:“也好。”
这一回,完全是自言自语。
我记得不曾告诉信士我丢了工作。于是,以上班为由,我让他自己回家。
我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冬季天黑得早,不知不觉一片昏暗。没有电力的城市里道路暧昧不明,我绕来绕去不知不觉还是又回到自家楼下。
家中更加昏暗,沉寂无声,没有人回来。室内空气憋闷燥热,我大开了窗户,蜷在沙发上一任刺骨寒风将我吹透。
门外有熟悉脚步传来,开门后却在门口踟蹰。“kei……”他试探着问。没人应声,我听见那个孩子深深的叹气,门摔得山响,粗暴的扯掉外套,垂头丧气走进屋来。
“kei——!”发现我在,syou直扑上来,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双臂绕在我的腰间,力气大的几乎要把我折断。
“你去哪里了?信士说你是去上班,可酒店的人说你已经辞职了。我到处找你,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他跪在地上,上半身全压在我身上,我想挣开,略一活动,只被搂得更紧。
“我以为你走了……”他放开我,在屋内黯晦光线中仔细看我的脸,鼻尖与鼻尖几乎相碰。不等我说话,他再次拥抱我。同孩子般撒娇样的搂抱不同,这一次是将我全部收在怀里,靠在他的胸前。syou把汗津津的额头埋在我的颈窝,埋怨不止:“我不放心你,马上回来了,可是……你生病了为什么还要出去?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一点都不知道……还有……”我茫然的听着他絮絮念叨,这样的拥抱让我觉得意外。紧紧搂着我的孩子有一点点颤抖,不自觉的轻轻摇晃着身体,令我有晕眩的错觉。
他抽出一只手来在我脸上摸索,碰到嘴角的伤口,我吃痛扭脸,啧了一声。他强迫我正过脸来,指腹小心的摸索着伤处,咬牙切齿的问:“谁干的?我要废了他!”
“这跟你没关系。”我打掉他的手。
“谁说没关系!”他捏紧我的手,暗沉沉的光线里,怒火蒸腾像一只被惹恼的小兽,“又是哪个不要脸的流氓?我不会饶了他!”
我被晃的头晕目眩,想撑开他:“放手!这些话我不想听!”
他略放开我,我就势坐起来:“syou,你以为你是谁?也不称称你的斤两,你有权还是有势,有什么资格口口声声说要报复?到头来谁给你擦屁股?”
见他呆呆坐着,我起身走到窗边,凛冽的夜风吹在身上有自虐的快感:“说起来我不过就是个流浪汉,随便倒在哪里也不用你挂念,你只要专心陪漂亮娇贵的女朋友就行了。”边说边转过身嘲讽的看着他笑。
syou一时气结,抓过茶几上杯子砸得粉碎,然后起身朝我走来,有一瞬我甚至好笑的以为他要动手打我。但他却只是用力掼上了我背后大开的窗户,额头抵在玻璃上,喘着粗气,牙齿磨得咯咯响。
我们两个沉默着僵持下去,天已全黑,彼此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许久,syou轻轻贴过来,自后抱紧我的肩膀,脸颊蹭在我的耳边,痛苦的低语:“kei,你不明白……连我也不明白……我昨晚一直很担心,我真的很想回来……可是,我只是想证明……”
滚热的身体越贴越紧,syou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黑暗中被拥其中,脑海中他的真实形象渐渐模糊。此时,他既是孩子,又是成人,我在迷惑中沉陷进催眠样的情绪,不愿脱身。
他轻抚着我的嘴角,微微的疼。
“kei,我只是想明白,你……”
啪的一声,满室雪亮,脚下整个城市也星星点点亮起灯来,电力恢复了。
我一惊,转过身来,像是第一次看见syou。他也一脸尴尬。
他张了张嘴,问我:“呃……你脸色很差,是不是需要血?”
NRS的缘故,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贫血的症状,需要补充鲜血。遇见syou之后,他不愿意我再如以前一样去袭击路人。
“kei,别人的血会弄脏你。如果你需要,我会给你。”那时的syou如是说。
他甚至为此迅速学会了使用针筒从自己的手臂抽血,久而久之,动作纯熟利落。随后,那些血液会被盛在杯中,带着他的体温,递交在我的手上。
每一次,都固执的要我当面喝下,一滴不剩,否则,他不肯安心。
八年来,我们就是这样分享生命,直到纠缠不清。
见我没有回答,他自说自话的转身:“我去拿注射器。”
“等等。”我说。“你过来一下。”
他转过身,紧张的看着我。
我没有讲话,只是将手指搭在他的颈动脉上,体味跳动脉搏下的生命跃动。
syou有些疑惑,但仍顺着我的力道,安静的俯下身来,双手扶着我的腰,他头发里残留的香波味道同年轻男孩子青草般的体味混在一起,扰乱我的心绪。手指触到他皮肤的一瞬,我甚至想就此拉下他的头,再一举咬死他——那么,这一切就得解脱。
这念头转瞬而过,我推开他:“不,syou,现在我不需要。”
看他满脸不解,我补充道:“我现在更迫切的需要吃饭,洗澡,睡觉,想表达歉意的话就帮我准备下,尤其是饭要务必煮熟。”
那孩子才长出一口气,急急忙忙准备去了。
但不久他便跑来身边叨饶:“kei,你要喝水吗?”
再过一会,又去取来毯子:“kei,在沙发上睡觉小心着凉。”
再后,干脆伏在沙发扶手,担忧的望着我发呆。
“还有什么事?”我问。
“kei,你会离开我吗?”小狗可怜巴巴的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将他的头揽在胸口,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