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至清如初》唐玘

1、人为什么不能永远活在“曾经”

　　人活到一定岁数，就容易感怀。

　　算一算，周林今年已经29岁了。日子吧，也还凑活，过的不算非常糟糕，但总与从前所期盼的差着一截。总以为就要赶上了，再努努力就赶上了，自以为往前又迈了一大步，可一回头，左不过是蜗牛挪窝似的挪了一点点而已。以至于到了29这个尴尬的年纪，仍然工资不能恣意挥霍，稳定的对象没有，生活一板一眼。

　　与其说这样的日子，像水中不能上岸的浮沉，周林认为，倒不如说像沙漠中找不到边际的旅人更贴切一些。水中的浮沉，至少还有那么三分自在，七分享壶中日月的逍遥意境。可沙漠中的旅人不同。那份焦虑、恐慌、急迫、茫茫然一望无际的心情，于周林才更契合一些。

　　究竟这片沙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她又还能撑下去多久。

　　而每每这个时候，周杨总忍不住要感慨一番，世界之大，她就若沧海一粟，怀揣着一颗卑微的心逐渐被人群湮没，最终碌碌一生。甚至，她不会留下姓名。

　　周林是个很丧的人，尤其是在庸庸碌碌了许多年无果以后，这样的情绪更是笼罩了她整个人。她变的开始情绪化，容易暴躁，轻易掉眼泪。尤其是偶尔碰到大日子的时候，念及自己的处境，鼻子轻易就酸了。

　　这样的日子，就比如周杨的婚礼。

　　周杨是周林的亲姐姐，两人差了一岁，当年为了将周林生出来，周爸爸还罚了好一笔超生费。他用小区里面栽着的那一大片杨林树为姐妹命名，一个叫周杨，一个叫周林。好笑的是，其实周林出生前，一岁的周杨已经取好名字了，可周爸爸为了配成姐妹名，执意要去改。听说改了好久，麻烦了很多人，废了不少事情。

　　尔后姐妹两人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学校，选择相似的专业，就为了凡事能够有个照应。望着台上身着洁白的婚纱的周杨，牵着周爸爸的手，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她的新郎身边，周林的眼泪扑簌簌的就往下掉。

　　主要是这音乐太带节奏了，绝不会是自己多愁善感。周林这样安慰自己道。

　　轮到新娘致辞了，周林说了很多，她与新郎的相识相知，并且是如何最终决心携手相伴一生的。说完了这些，她提到了她的家人，周爸，周妈，还有周林。

　　她当着所有人对周林道歉了，说是毕业了之后，姐妹就疏远了很多，她作为姐姐自当检讨自己。周杨一直是这样的烂好人，总喜欢把责任大包大揽上身。她从小学一路回忆到了大学，再到上了社会。她好像忘了时间，忘了自己还在结婚，动情的说个不停。

　　然而很可惜的是，这么情深意切的一番话，周林没听到。她在看隔壁桌，那个熟悉的身影。对方正在专注的看着台上讲话的周杨，但是眼神恍惚，也不知道真的是在认真听，还是在定睛发呆。他以前好像不总这样走神，他变了很多。到底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周林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仿佛年纪越长，时间过的越快，慢慢的日子都过的模糊了。

　　“周林林！”

　　台上的周杨忽然喊了她一声，声音顺着周杨手中的麦克风，扩散到了宴会厅的各个角落。周林受惊回头，周杨望着扭头过来一脸懵的她，笑的如沐春风。

　　周林一时间看的恍了神。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周杨那样笑过了。依稀上次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她们两人因为总算存够了钱，能够搬出学校宿舍，而开心的像两个二傻子。恍惚间，周林的记忆回到了那个冬天。

　　那会儿两人因为学校宿舍住着不舒服，年级不同也住不到一起，合计着，整租了一套学校附近的公寓，两室一厅一卫，还有个迷你的小阳台。因为是老师帮着挑的，所以物廉价美，位置距离教学楼也不远。但因为是老小区，装修十分陈旧，家居也都花差不多了。

　　周杨一算，基本上身上的钱都用来押一付三，以及一些杂费了，如果全部都要重新买，只怕又会是很大一笔开销。所以，在乐呵呵的去吃完了一顿麻辣火锅庆祝之后，姐妹两个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要不……咱再跟老头子申请一下？”周林话中用了“再”这个字。

　　“不行。”周杨很坚定，“房租都已经跟老头撒过娇了，一半都是他资助的，这才刚过去两天呢，又要开口？你好意思？”

　　周林耸耸肩：“谁让他们要生两个女儿，当然比较花钱啊。”

　　周杨白了她一眼。

　　两姐妹生性都没有跟人借钱的习惯，可租期是从下个礼拜一开始算，如果拖着不搬进去的话，浪费的可都是钱。于是，两人最终一致决定，还是厚着脸皮跟家里开口要好了。不过这次，他们没有找周爸，而是转向了周妈。

　　妈妈通常是不忍心孩子吃苦的，前脚周杨把事儿说了，后脚她的支付宝就响起了清脆的铜钱声。可钱这厢才转到周杨账上，周爸那边电话就来了。姐妹两人对视一眼，周杨接起了电话，按了免提。

　　周爸的意思，是周林已经大三，周杨已经大四，都到了可以独立的年纪了。所以这次的钱，只能算是借给她们的，没有期限，但是不还也就没有下次了。零用钱还是会照常给的，房租也照常按之前宿舍的打，这只算是额外的开支，所以要还。

　　听着倒是很合理的样子，数目也不算很大，但是她们拿什么还？

　　周杨这边是一直有在兼职教英语，赚外快。她本来就是英语专业的，所以业余做这个，也算是对口。至于周林，先前倒是做过礼仪，但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节奏，且钱基本不过口袋，直接进商场了。要她存钱，比登天难。

　　不过，也先顾不得那许多了，钱都到位了，自然是搬家重要。

　　两人分工，周杨负责在新家搞卫生收拾东西，而周林则负责拖着她的“专属苦力”去逛宜家。这还是周林到北京上大学之后，第一次来宜家逛，简直打开了她对于家居世界的全新认识。

　　“这些噱头八脑的都是什么呀，至于这么讲究么？”她看着一片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置物架，皱起了眉头。

　　而她的“专属苦力”则在一旁幽幽地说：“人家这叫精致，麻烦你学习一下。”

　　周林反驳：“顾旭泽，你又不是没去过我们那个小房子，你觉得我要真学的像他们这么精致，家里还能有落脚的地方么？”周林又转了两圈，最后挑了一个最小的置物架，想着摆在客厅就好了，这样姐妹两人就都能放东西，还不必占用房间的位置。

　　最终大大小小周林刷了快一千多，这还只是光大件的部分。其他零零碎碎的，周林想着还是淘宝上买便宜的，不想花冤枉钱。

　　买单的时候，顾旭泽执意刷自己的支付宝，已经强行把手机凑到机子上了，又被周林一把按开，自己买了单。

　　“这是我们家的东西，你干嘛呢？”

　　东西基本都打包由宜家寄了，他们两手空空，倒也轻松。这天气正值寒冬，但由于他们刚逛宜家逛的热火朝天的，又穿着厚羽绒服在暖阳下行走，少不得还是有些热的。路过麦当劳时，顾旭泽便买了两个甜筒，一人一个，坐在门外的凉凳啃了起来。

　　“那我一会儿请你吃饭吧。”顾旭泽今天好像很想花钱的样子。

　　“不行，我一会儿得回去跟我姐吃。”周林扫了眼不咋对劲的他，“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殷切？”

　　顾旭泽：“干嘛？想包养你不行啊。”

　　周林失笑。顾旭泽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自己前两天才跟他说过经济危机这个事情，今天他就抢着买单。想必是想要多少帮衬着些。关键时刻，这个男朋友还是非常称职的。

　　“不行，我们穷人是有尊严的，怎么能出卖色相呢？”周林还傲娇了，“不过如果你坚持请我吃饭的话，我倒是不介意你拎着饭送过来给我们。”

　　顾旭泽满脸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外卖送货上门？然后我还不能坐下一起吃？”

　　周林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对啊，委屈你了咋地？”

　　顾旭泽白眼一翻：“滚。”

　　顾旭泽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身体却很诚实，一路上拎着几袋东西，还有麦当劳外卖，陪着周林就上门了。周杨见顾旭泽满头大汗，便留他下来一起吃，可顾旭泽看了眼一旁挑着眉的周林，便婉言拒绝，离开了。

　　“怎么样？”门一关，周林便忍不住夸耀。

　　“可以的。”周杨竖了个大拇指，“驭夫有道。”

　　两人一边吃着麦当劳，一边说起了方才的事情。周林道：“他的家境其实跟我们也差不多，也没有好到说几千块几千块随便扔，所以……”她一拍周杨的肩膀，“压力仍然在你的肩头。”

　　周杨一笑：“行，我是不奢望你存钱，你就少花点别老问我拿，我就心满意足了。”

　　周林闻言打了个哈哈。

　　周林自知哪怕不能有什么大的贡献，起码也得出点小力，不能真的置身事外，让姐姐独自承担。所以她还是乖巧的多投了几个活动，多去了几个面试，争取能挣一点是一点，起码凑个零头出来给周杨还是不成问题的。

　　好在她先前做礼仪的时候，还留了些渠道，之前微信里几个专门发礼仪模特通告的群，都没删。所以请领队帮忙，多接几个活动，倒仍是方便。

　　周林只对着手机聊了会儿天，立刻将一整个周末塞满了。她先前也就是偶尔接一个活动，如今天天都要起早贪黑，不免倍感压力。周杨却不以为意，刚好，将她懒癌晚期的毛病也给治了。

　　连着跑了几天的活动，钱没挣到两个，直累的周林嗷嗷叫。

　　嘴上这么说，第二天周林还是照常去站台了。今天是一个模特走秀的活动，需要两个礼仪站在门口接待。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周杨换上了衣服，捏了捏自己酸痛肿胀的腿，强忍着继续工作。

　　今天带模特队的这个经纪，周林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了，名字叫容容，先前有好几次活动用到外籍模特的，都是她带来的。

　　听人说，她挺厉害的，大学毕业就自己开了一间礼仪模特经纪公司，其中中模外模都有，专门带他们拍摄、走秀、跑活动。她一走进来，就是全场焦点，人又高挑又漂亮，一袭纯黑中袖款长裙，一看便是厚积薄发一型的白富美。也不知是她身后三三两两跟着一堆长腿外模的缘故，还是自身气场强大，总之休息室中，几乎每个人的视线都被她牢牢吸引住。这其中也包括周林。

　　周林忽然想到，如果不做礼仪，而是做一份稍微稳定点的职业，会不会比每天这样干站着强？还能学到东西。

　　她忽然觉得，模特经纪……好像是个不错的选择。

　　礼仪站岗也是换班制，站一会儿歇一会儿。轮到周林休息的时候，模特都到后台彩排去了，只容容和其他几个负责人在玩手机。周林刻意将步子踩响，容容仿佛听到了动静，抬起头，见是周林，笑着打招呼：“诶，又碰到你啦！”

　　周林见小心机得逞，忙上前套近乎：“对啊，不是上学无聊嘛，就出来打工了。”

　　容容：“哦，你现在还在上大学是吧？”

　　周林回答道：“是啊，大三刚开学没多久，整天在学校也没事儿干，就出来找工作打发时间喽。”

　　容容点点头：“确实，我那个时候在大学也闲在寝室没事儿干，闷的实在不行了出来跑活动的，没想到跑着跑着，还跑出了门路来。”

　　“真好。”周林作羡慕状，“我就看你经常带着外模活动就很羡慕，因为我之前也帮朋友兼职过外模活动的领队嘛，就觉得干这行真好。”

　　这句话纯粹是周林瞎吹的，她只是有朋友做过这个，她自己可从来没带过外籍的队伍。不过想来中模外模，除了语言，其他应该都大同小异，所以就吹了个牛。

　　然此话一出，容容自然来了兴致，问道：“你英语好么？”

　　周林看出容容眼神零星的变化了，忙回答：“当然了，我姐姐是英语系的，我虽然学的中文，但是耳濡目染英语一直都蛮好的。至少沟通啊什么的都行。”

　　容容正待说些什么，见这次活动的负责人走进来，一顿，只说：“留个微信吧，万一下次活动我需要礼仪什么的。”

　　周林心中一喜，忙掏出准备了多时的手机，凑上去。哔，今日成就达成。

　　周林本来是想跟她深聊的，毕竟都出了社会打拼了，自然要找一条捷径了。礼仪做再久也就是个站岗的，但模特经纪就不一样了，找客户，开公司，这绝对是奔着人生巅峰一路赤足狂飙啊！这一想，周林心底的小涟漪瞬间就有点荡漾。然而碍于负责人就在旁边，她也不敢表现太过，交换完了微信，周林便跑回自己的岗位站着了。

　　她忽然觉得，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贼得劲。

　　这一天，周林几乎都没吃东西，一路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待回到学校都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的事情了。说来也是感动，才下公交车，就远远地看见顾旭泽站在那，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哇这么体贴大晚上给我送吃的来了？”周林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公交车，勾着他的脖子直扑到他身上，“我正饿得胃难受呢，你这个外卖送的正好。”

　　顾旭泽一边打开塑料袋，一边说：“是吧？知道你老年胃，饿不得，就提前订了外卖给你送过来，是不是感动的要哭了？”

　　“那倒也不至于。”周林一心扑在食物上，哪里有空搭理他的花言巧语。这个时间的薯条汉堡，真的堪比任何珍肴异馔。先三五口奶茶下肚，周林才勉强觉着活过来了：“对了，我明天搬家，你来帮我呗。”

　　顾旭泽疑惑：“之前不都搬的七七八八了么？怎么还搬？”

　　“不一样。”周林解释，“之前那是大件儿，我们还有两三个行李箱，装的都是最需要的日用的那种东西，都等着搬呢。”说着，也不给顾旭泽拒绝的机会，直接抢着结束对话：“真是辛苦你啦。”

　　顾旭泽一脸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的表情，也没其他选择余地，只能妥协。

　　顾旭泽一路送她到女生宿舍楼下，仍忍不住叮嘱：“你今天累一天了，明天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你醒了跟我说。”

　　“好类。爱您。”

　　这连着几天忙活下来，累得周林连澡都懒得洗了，胡乱卸了个妆，扑倒在床上合眼就睡过去了。

　　梦中，她依稀记得自己成为了像容容这样成功的人。每天接单跑单，月入斗金，忙得不亦乐乎。想象一下自己置身在男模女模的长腿之间数着钱，有说有笑，连梦中都带着笑意。

　　学生时期，人就是这么容易满足，一个汉堡一杯奶茶，一个期待一个梦想，都能促使着人往前，哪怕平日里习惯走的人，都会不自觉的跑动起来。这可能就是正当青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