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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曙月 ...

  •   三千禁卫自天街至城门处宫门外,以三步为一岗自两列排开,用以迎接新皇轿辇。

      新皇则将会在众人瞩目之下,从外城进入,直至皇城内部,行那祭天大礼,定下新的年号。

      巡视阵仗很大,由文武朝官先行开道,而后则是手捧着祭礼器具的宫娥女婢,得有小二十几号人物。

      接着,一辆珠光宝气的皇帝辇车从外城门缓缓驶入,因南霄崇黑,车顶的华盖、垂落的流苏与纱制垂帘皆是以黑色为主,其中混以金线,使得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减了几分肃穆,增添了几分威仪。它动用了全国手艺最为精湛的绣娘与工匠,呕心沥血用时极长才诞生出来,堪称是目前为止南霄最完美的工艺品。

      轿辇内陈设着两道象牙雕花屏风,虚虚遮盖了内里,年仅五岁的赫连祁桓头戴着沉重的皇帝冠冕,被同样身着华服的横云帝姬赫连祁姝揽在怀中,扶正了身体,稳稳地端坐在车内。冠冕前后二十四旒金色南珠颗颗圆润饱满,流光溢彩,随着孩子身体前后微微摆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依照祖制,赫连祁姝即便如今尊为一国的长公主,于身份来说依旧有别,不能与皇帝同坐在一张轿辇上,只不过鉴于新帝幼龄,龙袍厚实,冠冕过于沉重,孩子心性到底难控,以防万一,为了登基大典顺利进行,奉常府那儿倒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此行了。

      辇车四周并未安排近卫队紧贴随行,唯独后方有三名轻骑牢牢跟随着辇车前进。端坐在马上的人并非是身披甲胄的精兵武将,所谓的轻骑,也只是高大的骏马上披挂了一层银白色的鳞甲,仅作为装饰而已。

      而高坐在马上的三位,皆是年纪不算大的年轻男子。

      堪称是南霄史上最年轻、且位高权重的三位王公俊秀,此番还是第一次,齐齐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俱是风华正茂的好儿郎。

      赋濯风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听江隐的劝把头发染黑,这样便使得他一头白发在昂长的队伍中尤其引人侧目,他气质儒雅清隽,一张脸却可与女子姿容争色,甚至比起天旭“第一美人”洛明珏,还要更胜一筹,这并非指其气质阴柔,实在是他姿容夺目,堪称无双。

      因赋濯风半身血统源自于扶安赋家,赋家除去“巫族”的名头外,那“仙人赠得云水瞳,尽赋千秋倾城月”的说法更是扬名九州,他虽非赋家正统出身,却仍然继承了赋家那极为出挑的容色,但他尚在病中,脸上还带着病态的苍白,略显憔悴。其身着玄色绣金的九蟒袍,外披同色披风,腰间玉带悬着一把墨鞘掐银长刀,许是他身形太过单薄难以支撑全部的缘故,栩栩如生的九条银鳞金蟒落在他的身上,少了几分令人敬畏的迫人气息,反倒平添了几分腐朽,令人无端联想到秋景日暮。一头雪色长发以金色发冠高束,鲜红穗带顺着耳边留发垂落在胸前,绀色眸隔着一层琉璃镜也难掩其淡漠神色,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让人感觉难以接近。

      作为最得先帝帝心之人的燕亭侯赋濯风,这还是第一次出现于普罗大众以及各种达官贵族的视野中,在此行无疑是最受人瞩目。列阵外,观礼者人山人海,其中不乏有南霄的民众,还有北泽人、高阙人、林邑人、延郎人、扶安人、伏罗人、柔然人……甚至就连与南霄远隔了一道千岩海的丹川人,也都来了不少。

      无数窥伺、揣度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这三人一列的队伍上,可惜他们三人谁也没有把这些当回事,一副任由他们阴谋论去的模样。

      而能与这位燕亭侯并驾齐驱且身份相等的,便是南霄当今朝堂权势最大,也同样是十分年轻的两位丞相大人了。

      位列与队伍中间的,便是左相沈知宵。

      在三人队伍最右侧的,则是右相江隐。

      江隐与沈知宵同阶,自然连礼服样式也是相同。二人头戴进贤冠,皆着一身玄黑礼服,其上以银线纹绣仙鹤展翼,坠银饰,佩玉挂金,只不过相较于燕亭侯赋濯风的那一身玄金蟒袍,所用布料却不及后者名贵,纹绣工艺上也多少落了些后风,毕竟赋濯风虽为异姓王侯,但身上还有半血是出自于赫连家,拥有直系的皇族血脉。

      沈知宵出身于商贾家庭,沈家往上细数几代,也有入朝为官的记录,官位不高,好歹算得上半个士族子弟,礼仪上自是不容挑错,他的相貌虽谈不上赋濯风那般的惊艳绝色,却也是模样翩绝出挑,身材高大匀称,一身清贵书卷气十足,举手投足间堪堪有那世家风范,也引得路上不少观礼的闺阁女子的注目,只是他好端端一双狭长桃花眼,却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眼皮半掀,眼下微微泛青,看着就不太精神,惹得不少侧目他的女子,有不少似是在掩嘴偷笑。

      江隐轻抬了抬下巴,嘴角亦是泛着笑意。

      相较于前些年尚且还是孩子模样,这些年江隐的面貌变化可谓是极大,当年圆润的脸如今变得瘦削,一双圆眸也拉长了些许,他天生眼尾便是上挑的,加上如今眉梢染俏,极尽张扬。江隐也并非是娇惯养出来的主,肤色不像那些皇城世家大族的贵公子们那般白皙,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迎着上头的曦光,衬得一张脸格外风流肆意,即便穿着玄黑色的朝服,也难压得住那少年意气,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模样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眯着一双茶色眸子,嘴角笑意不减,戴着一枚纹银玉扳指的大拇指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缰绳,微微侧首,眼神不动,紧盯着前头的轿辇,轻声感慨道:“与兄长一别经年,再次重逢,无限事,不言中啊。”

      赋濯风侧眸看向他,细细打量着,毕竟兄弟二人也是许久未见。

      当日江隐入了宫后,他倒真的能放下心,极少再过问江隐的事,直接做了个甩手掌柜。赋濯风是个惫懒的性子,不爱折腾,也不爱动,便也不怎么出入宫闱,江隐的位置又是个逢年过节也难得空出宫的,一来二去,兄弟二人见面次数可谓是寥寥无几,偶尔见面的几次甚至还都是擦肩而过的性质,根本来不及让人叙旧细看。

      三年过去,二人在关系上不曾生分,还是如之前一般熟稔,只是少年不仅是外貌的变化,就连那神态语气,都散有一股“老气横秋”的意味。

      在赋濯风看来,江隐如今的样子,让他没来由想到昔年刚拜北凉月为师的自己,彼时年纪还小,还是个孩子,走在街市上,眼巴巴地望着小贩手里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皱起眉头愁神苦思却又故作成熟懂事不愿与北凉月提起的模样。

      所以他并未开口回应,只是微微抬眼,又斜眸看向沈知宵的方向。

      沈知宵原本翘起的嘴角被赋濯风这轻轻一瞥,瞬间又耷拉了下去,他知道赋濯风这眼神的意思,当年那场秘密议会结束,赋濯风曾私底下寻过他,让他锢着些江隐的性子,必要时照拂一二,莫要让他太过胡作非为,可沈知宵一向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觉得赋濯风自己都不管,我还操什么心?久而久之便也将他的话抛在了脑后,甚至偶尔还亲手……火上浇了那么点油。赋濯风那一眼,像是在问他,既知结果,又为何放任?当下沈知宵只尴尬地笑了笑,从袖中伸出手,又挠了挠下巴,权当没看见这一眼。

      “不以为然?”赋濯风轻声问道。

      “不敢。”沈知宵这一回答,极有意思。

      “我觉得你敢。”赋濯风神色淡然道。

      “是侯爷太过抬举本相。”沈知宵笑着回应。

      两人的语气、表情,就好像是路上无意遇见礼貌问好,可话音字里间宛如战场上二人刀剑相向一般。

      赋濯风偏过眼去,正视前方,不与沈知宵过多谈论此事,也懒得同他计较,世间凡事几多,自己也不是神仙,做不到十全十美,又怎会有完全滴水不漏的情况?更何况双方既不是朋友,更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没有落井下石,便已是仁义,至于平常的交往?都是些客气话罢了。

      江隐在一旁见赋濯风与沈知宵之间气氛突然变得凝重,他原本面上带的笑放在此时就有些许尴尬的意味,一阵苦思过后仿佛摸到了些蛛丝马迹,他侧首眼巴巴的看向赋濯风的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赋濯风察觉到了什么,牵着缰绳的手松了松,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三年……你其实做的很好。”

      江隐确实做的很好,他虽非什么天纵之才,却从不避短,反而是极为勤勉地在填补自己的不足,三年时间,足够让他立足于朝堂,做到手眼通天、八面玲珑,他就像是在石料铺面中被搁置在最角落的一块原石,一翻找出来,初时乍看,其上落满了灰尘,并不讨喜,却因为去到了合适的地方,落在了技艺高超的匠人的手里,才得以露出内里白玉水灵通透的光彩来。

      赋濯风又顿了顿,“不过新帝登位在即,现下还容不得我们放松半刻,无论如何,那些囿于黑暗中的秘密、困于精心的算计,终会浮出水面,熙泽,你与沈渐青,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应知晓这其中意味。”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那些异国人的脸上,扫过他们的目光,冰冷地像是淬了毒的利刃,而后他又偏过头,看向沈知宵,沉声道:“沈渐青,我知你不愿与我们同流,先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强求无用,我亦尊重你的选择,可如今形式……由不得你自己做决定。”

      沈知宵听罢,不予置否地撇了撇嘴,沉默了半晌之后,又笑出了声来。

      他紧盯着赋濯风身上的那件九蟒袍,几乎没有压抑着自己,以平常说话的声音朝着赋濯风说了什么,幸亏仪仗队一路上金珠环佩马蹄碰撞声响不断,才未能让那些个有心人听清沈知宵的声音。

      “诚如你所说,大家都是聪明人,我沈知宵既已坐上了这个位置,就算再怎么不愿掺和俗务,可这些仍然是我无法避免要承担起的责任。”沈知宵又眨了眨眼睛,“我虽非那种迂腐且又墨守成规的人,但我仍有我的底线。”

      “不超出底线的范围,只要非我能力范围之外,我自会出手;超出的部分,你们做了什么,我就都只当是我胡乱大梦一场,醒来之后,我依旧坐着这个左相的位置,只是龙椅上换了个人,南霄换了个主子,其余的……我统统不知道,看不到,管不着。”

      赋濯风的左手松开了缰绳,借着披风的遮掩,手掌轻轻握住了腰间的天霁月,指腹摩挲着刀鞘上以银丝掐制成的白海棠,默不作声。

      外城天街行至皇城内部,这一段距离不近,却也并不远,眼下已是快见到皇城大门的程度,赋濯风才终于开口:“换什么主子?少说这种晦气话……我可以保证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南霄稳定作为前提,不管你信我与否,这总归是事实。”

      “更何况,我从来不在意,你会不会出手、如何出手——我只是需要你能做到远远旁观这一切,不轻易站队罢了。”

      沈知宵眼皮往上抬了抬,紧盯着赋濯风。

      赋濯风不以为然,只是江隐在一旁看向了他这位前辈同僚,眼神绝对算不上什么友善,他攥着缰绳的手又往里紧扣了几分,手指关节微微泛着红。

      三人皆心知肚明,他们腹中阴谋阳谋,万千决断,足抵一场南霄江山的风云变幻。

      “问民问己,当照本心;神鬼无用,莫问天地。”

      “别想太多,就算你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也仅仅是会给我带来一点麻烦而已,你存在与否,都不足以对我今后的计划产生丝毫影响。”赋濯风语气仍旧平淡。

      字面上看这句话仿佛只是一个适当的提醒,可是朝重了说——这便是在警告沈知宵。

      这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敲打,一个作为真正执权者适当的傲气,绝非是赋濯风给了沈知宵一个选择,逼迫沈知宵二择一,“非友则敌”。

      赋濯风话音刚落。

      沈知宵怔了一下,还未开口。

      突然,前头的皇帝轿辇停住行动,身后的队伍亦跟着停下,正当众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只见那墨服蟒袍、相貌风华绝代的燕亭侯翻身下马,气态雍容,踱步至辇前,他微微躬身,左手负后,右手前伸。

      赫连祁姝见状,并未觉得意外,这是奉常府那定下的新规,临近皇城门前,需新帝步行进入皇城,登上祭祀高台,点燃敬神用的天香,三拜九叩,背诵出祭词,之后再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即为礼毕。只是她如今虽贵为长公主,却仍旧归于后宫范畴,循旧礼是不可与新帝一同登台,可按照奉常府的流程,新帝身边不可缺人,所以这件事便只能交由身为半个赫连皇族的燕亭侯赋濯风去做。

      她掀开面前的珠帘,将赫连祁桓尚且稚嫩的手放在了赋濯风前伸的手上,随着新帝一同走出了轿辇。

      赫连祁桓此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表亲,那位“传说中”的燕亭侯,原本就有些紧张,蓦地瞥到他那双绀色眸,看清了他身上穿的那件墨色纹金的九蟒袍,心底没来由地感觉到害怕,被赋濯风牵住的小手止不住的颤抖,整个人就像是被蛇锁住了身体那般,眼见着它往外吐着蛇信子,却连动也动不得。

      赫连祁姝知他性情软糯,当即抬手替他正了正冠冕,宛若柔荑的手轻拍了拍赫连祁桓的背,柔声道,“去吧。”

      “不怕,姐姐看着阿桓呢。”

      听到亲姐姐的唤,赫连祁桓这才勉强回过神来,双腿总算是能动了,只不过走路的动作仍然有些僵硬,他一边往前迈步,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个牵着自己的人,这位燕亭侯的耐心显然极好,牵着赫连祁桓的那只手力度不轻,却也不重,正好是足够他支撑的力度,孩子身量步伐不大,便也走的慢些,如此赋濯风也不会去催促他,甚至还调整了步伐,让他自己去适应赫连祁桓的速度。

      习惯以后,赫连祁桓的行动逐渐变得自然,速度也加快了许多,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仰头,对着赋濯风粲然一笑。

      赋濯风侧过脸,面上表情不变,眼神中却露出了些赞许的神色。

      若是在闹市街上出现了这一幕,可说的上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温馨画景了,但这并不是在什么闹市街上,他们也并非是寻常人家。

      走在前头的二人浑然不知,站在后头的人却看得分明。

      这一段需要步行的路,明明前方有两个人。

      看上去却只有赋濯风一人,在朝前远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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