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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尘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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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缓缓,居民区距离皇城也不过十几里路,此时年关将近,天色尚早,先前下的雨也正好停了,街道上行人不多,马车通过并无什么阻碍,转眼间,马车已行至九重宫阙的大门前。
赋濯风折回车厢,取了件厚重的狐裘披上,轻轻拍醒了正在熟睡的弟弟。赋江隐是在睡意朦胧间被哥哥带下了车,掀开帘子的瞬间,便被扑面的寒意给强制性醒了盹。
“是赋家的两位公子吧?”
一个老太监眯眼笑着走上前,朝他们作了个揖,“皇上已等了许久,请两位公子随老奴往这边走。”
陆济侧过身,替他们引路。
赋濯风坦然受了他一礼,眼神示意温袭羽先行离去,随后朝那老太监微微躬身,“原来是陆公公亲自前来接引,幼时承蒙您照顾,多年不见,身体可还好?”
老太监欠了欠身,低声道:“谢过公子记挂,一切都好,不过公子还记得老奴,这才是老奴的幸事。犹想那年见到公子,您也才不过三岁,直躲在方仪长公主身后不敢认人。”随后,他侧头瞄了一眼赋濯风的白发,摇头又叹,“十几年过去,想不到再见,公子却已白了头。”
赋濯风微微颌首,并不作解释。
走在赋濯风身后的赋江隐见他这幅模样,不顾自家兄长手掌寒凉,直径上前一步,默不作声地牵住了哥哥的手,温软的触感透过手心,赋濯风愣了愣,笑了,由着赋江隐牵了他的手去,压低了声音,对他嘱咐道:“一会让你出去,要听话,莫要跑远了,等我来寻你。”
赋江隐紧了紧牵着赋濯风的手,示意自己明白。
“皇上。”老太监先是开了条小缝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将他们二人领进别苑内,回身仔细关了门,生怕外头的寒气进了屋。
赋濯风在袅袅的安神香中观察了许久,才勉强认出当今圣上的样子来。
那个男人早已不复当年登位的意气风发,他垂头驼背正愣自出神,面容苍老而又憔悴,盘腿坐在床上,除了雪白的里衣,浑身上下就只披了一件厚厚的绸缎裘衣。
而他如今也不过大衍之年,这十几年间竟成了这幅样子。
赋濯风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赋江隐的衣角,两人同时跪下,齐声道:“草民赋濯风、赋江隐——拜见皇上。”
景昭帝被这一声唤回神来,他抬眸看向跪在他面前的两个人,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双眸竟缓缓落下两滴浊泪,他颤着声道:“起……起身罢。”
“谢皇上。”
赋濯风携赋江隐起身,十分迅速地与景昭帝交换了眼神,二人之间似是有非凡的默契在,随即,赋濯风便转过身领着赋江隐,朝陆老太监说道:“那便劳烦公公了。”
陆老太监对他躬了躬身,赋江隐倒也乖巧,松开牵着哥哥的手,默默地跟着陆济出了内苑。
赋江隐心里明白,这里不是他可以耍小性子的地方,即使被冠上了“赋”姓,可他终究不是“自家人”,他没有资格加入他们的谈话,此处自然也容不下他。
他不由自主地侧首看了赋濯风一眼。
可赋濯风没有回头。
门扉被轻轻合上,无烟炭火在炉内噼啪作响。
“那是江卿的孩子吧,瞧这眉眼真是像极了他……如今,也有这么大了。”景昭帝用手比了比身高,他的嘴角微微上牵,做了个笑的动作,可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朝赋濯风招了招手,示意道:“过来坐。”
赋濯风起身理了理衣摆,垂眸跪坐在景昭帝床边,神情漠然。
“你的长相,随了皇姐,嗯……柔一些好,鼻梁倒是像你父亲。”景昭帝细细端详着赋濯风的脸,“这墨蓝色的眼睛……是了,早先听赋卿提起过,扶安赋家的标志……”
景昭帝摇摇头,像是陷入了回忆里,又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朕记得皇姐第一次带你进宫面圣,打算让朕见见你时,回过头才发觉你走丢了,当时皇姐急疯了,差点没把整个皇宫掀过来,从小到大,这还是朕第一次见皇姐如此失态……”他顿了顿,笑了,“没办法,最后朕也被皇姐差使,跟着他们一块找,后来啊,朕就在这发现了你。”
提起早逝的母亲,赋濯风的神色软和了几分,可声音里却完全听不出情感的起伏:“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也不太认人,一时之间看错了衣摆,随着当差的宫女走到别处去了。皇宫太大,弯弯绕绕了好一阵子也没寻到母亲,只好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
“结果啊,你就在这睡着了,”景昭帝顿了顿,“朕把你抱出来的时候,你睡得很熟,口水还淌了朕一身……”
赋濯风快速起身后退一步,敛袖跪下。
“你这孩子,怎么说几句小时候的事,你还当了真呢!”景昭帝一口气呛在了嗓子眼里,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一阵,目光却停留在了赋濯风的白发上。
方才他眼泪糊了眼,看得不太真切,以为是幻觉,现在凑近看了个清楚,赋濯风的头发,竟是真的白如落雪。
“你这头发……”景昭帝抚过赋濯风的发鬓,牵起一缕长发,形如枯槁的手宛如抖筛一般。
“师尊曾说这是思虑过重,心血耗尽的缘故,即便剪了,也长不回黑色。”赋濯风答。
“身体可还好?”景昭帝问。
“早些年大病过一场,伤了根本,身子比不得幼时,如今全靠药温养着,虽然起不了多大作用,总归比不喝要舒服些。”赋濯风以一种不甚在意的语气,仿佛过去的一切与他而言,不过是话本中撰写的故事而已。
景昭帝突然悲从中来,若不是受人挑唆起了猜忌之心,无端让方仪长公主和燕亭侯陷入皇族的斗争里,这个孩子或许就不会家破人亡,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发白如霜。倘若当年没有发生那么多事,这个孩子必然是被他们泡在蜜罐中长起来的,父母双全,亲族宠眷,就连自己见他这乖巧模样,肯定也是要什么给什么,说一给二的。
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景昭帝不禁好奇,这么多年,他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
虽然自己有定期派人去探他的情况,对他的事情也大概知晓些,可他现下就只是想听赋濯风亲口说出来。
而后,他忽地问道:“你……过得还好吗?”
赋濯风答道:“被师尊救下收养后,与弟弟的日子便好过了许多,三人相依为命,四处游历,倒也不觉得有多苦。”
赋濯风只是简单概括了一下,并不过多叙述,但景昭帝心中愧疚更深。
事到如今,他也只是个半大少年而已。
“恨吗?”景昭帝忽地问道。
“必然。”赋濯风合上眼,艰涩的答道。
怎么可能不恨呢?
哪怕时间让他放下了绝大部分的仇恨,但它依旧成刺般深扎在赋濯风的心里无法被除去,他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这样的话,可他依旧选择了坦荡言之。
苟且偷生至今,唯此不悔。
景昭帝听罢,愣了愣,最后反而笑着点点头,满意道:“好……恨才好啊。”
“无论你是恨朕,还是怨朕,这都是应该的,本就是朕该受着的,所以,没有关系,朕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倒反而喜欢你的坦言。”
他侧身,吃力地从身后的小柜子里,摸出一只精致的描金螺钿小盒,塞进赋濯风的怀里,“如今说什么都已是迟了,朕也没什么东西好留给你……这个盒子里的东西,算是朕对你的补偿,希望你珍而重之,但也希望你……永远没有用上它的机会。”
赋濯风并没有马上打开盒子,只是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饰,“我其实明白您召我回来的意思,虽然我从没见过祁桓,但祸不及后辈,这真的不需要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景昭帝闻言,眼眸低垂,神色间明显又苍老了几分。
论私心,他确实有,所以他无法去为自己辩解,只能选择沉默。
“自己犯下的罪就该自己去赎,强加到他人身上毫无意义,这个道理我想皇上您比我要更清楚,”赋濯风真正的情绪逐渐浮现在他的眼眸里,可他依旧得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您欠了我的,您这辈子也还不清。”
“是啊,朕欠你良多,这是朕穷尽一生也偿还不清的罪孽……先前在信中写的,朕会做到,”景昭帝幽幽叹了口气,将话题一转,“朕的两个孩子……祁姝已许了姻亲,我不担心。祁桓,他年纪还小,在朕走后,他……便交给你了。”他深深地看了赋濯风一眼,抬手在他肩膀处轻拍了一下。
赋濯风敛了敛神色,深吸了一口气,将盒子放在景昭帝面前,往前推了些许,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已彻底冷了下来:“我会扶他上位,保他帝位无虞。”
景昭帝摇摇头,一时间无语凝噎。
“既然如此,濯风告退。”赋濯风起身,朝景昭帝作了个揖,转身离去。
正逢此时,陆老太监带着赋江隐进了内室,恰巧与赋濯风打了个照面。
陆公公瞥见景昭帝的脸色见悲,立即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皇上,该是用药的时候了……”
赋濯风站在门前,回首一瞥,眉头微皱,思索了半晌,还是回身又作了个揖:“还请皇伯父……保重龙体为上。”
景昭帝抬起头,他的眼睛忽地亮了,不过这点光芒只是像回光返照一般,自他那浑浊无神的眼珠中一闪而过。
待他再度回神,伸出手去,刚想说些什么时,才发现赋濯风带着赋江隐已经退了出去。
“皇上?”陆济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唤道。
“那个盒子……差人送去他住的地方,不得出任何闪失。”
“这……是否有些不合适?若是赋公子他有不臣之心……”
景昭帝轻飘飘斜去一眼,陆济心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打了自己一巴掌,退后一步跪在景昭帝面前:“奴才愚笨,请皇上恕罪。”
景昭帝摆了摆手,眼中流露出了遗憾的神色:“若是他想夺位,祁桓绝不是他的对手,这一点朕明白。皇位给他又能如何呢?他身上总归还流着皇族的血,于朕来说怎么样都不算亏。”
“那孩子早就知道朕在派人查他……可他有恃无恐,反而将他的一切都摊开了摆在朕的面前,他的学识、智慧都向朕证明了他的优秀。”
“那孩子想告诉朕,朕除了他,别无他选。”
“他在逼朕做交易,逼朕选他。”
他呼出一口浊气,手重重拍在床栏上,默想片刻只得撑了起来,倚靠上去,喃喃道:“……他想做那扶龙之臣,那便让他做去。”
最是无情帝王家,亲叔侄间无半分温情可言,赋濯风对景昭帝一生只一次的妥协,也在一声“皇伯父”后湮灭成了尘。
赋濯风与赋江隐出了内室并没有让人接引直接出宫,而是有目的性的在各处宫殿中寻看,最后在一偏僻处站定了身。
此地位于一所偏殿的最深处,对比两处所用砖瓦,这偏殿显然是后来才建,大抵是为作遮掩,小径周围杂草丛生,他们也是找了大半天这才寻到目的地。
“这是……方仪长公主的玉堂宫?”赋江隐先赋濯风上前一步,摸了摸门上的漆金辅首,摩挲了一下指尖上的灰,“上边沾灰不多,应是时常有人来洒扫……哥哥?”
赋濯风缓缓放下想要去推门的手,恍惚了下,回身却决然,沉声道:“走吧。”
“真的不进去看看吗?”赋江隐轻声问。
赋濯风摇头:“不去了。”
“濯风!”清亮的女声自他身后传来。
赋濯风闻言侧身而视,下一刻,来人便携着芬芳衣香扑了他满怀。
“……祁姝?”赋濯风眉头微皱,揽住了怀中人,一脚后退一步稳住身形。
“我就猜你们会在这,”赫连祁姝大口喘着粗气,引得面前一阵白雾升腾,她抬手扶了扶自己有些散乱的发髻,“没听到你们出宫的消息,我便来此处寻你们一寻。”
赋濯风端详着赫连祁姝的脸,本该是一副皎若秋月的脸,却依稀留有泪痕,他对她温雅一笑:“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不好!”赫连祁姝对着他吼道,刚止住的泪水又不争气地从眼眶滑落,这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流露出如此脆弱不堪的模样,忽地,她抬头瞥见他的头发,也顾不得自己的泪水,心中蓦然一紧:“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赋濯风苦笑:“一个个的,这么关注我的头发作甚?只是忧思过重,无妨的。”
赫连祁姝偏不信他所言。
“听说你的婚事已定,这时候不该留在你的清音阁学礼么?”赋濯风生硬的转移话题,不料想话音刚落,赫连祁姝便在一旁冷哼了一声。
“我们这些个帝姬只不过是上位者为了拉拢权势而可以被送出去的礼物,利用联姻这个名头去换取自己想要的,生来就是为了满足他们对于权利的贪欲,我决计不会像两位姐姐一般听话,像个玩偶一样任人摆布,”赫连祁姝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应得冷淡,“更何况我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此等身份非我所求,皇族血脉亦非我所愿,抗旨不尊不过一死,真当我怕了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