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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在我开始讲这个故事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先介绍一下自己,说上些“大卫科波菲尔式的废话”。速度是讲故事的基本问题,有人选择快些,有人选择慢些,我是后者。但无论踩刹车或者踩油门,都是为了打开、放大和提炼某些特定的人类体验。
      我是一个阴郁的人,在我的性格形成期,并不存在诸如“什么事件对你的性格影响最大”之类的问题。量变产生质变,所有和我一样的文科生都明白,一件件小事慢慢发生、积累,终于造成了我现在的阴郁。连我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何时无缘与热情开朗,就像少女在不知不觉中渐变为老妇一样。
      我前十几年的人生毫无特别之处,仅为升学而已。高考时考入了岛城的一所985大学,本科后继续留校读研。直到研二那年,我周末回家休息,晚饭父亲用烤箱做了烤地瓜,很好吃。他最近总是抱怨胃疼,这天晚上疼得尤其厉害,我和母亲只好劝他去医院挂了急诊,经过一整晚复杂的检查,他被查出胰腺癌晚期,最多只剩下半年寿命。
      我们急忙寻找关系转到全省最好的泉城医院,试图切除肿瘤。我一开始对此抱很大的希望,然而肿瘤已经无法切除,那个收了我们五千元红包的主治医生只做了姑息性手术。在那时,还有我和母亲之外的其他亲戚安慰父亲,告诉他坚强的毅力足以战胜“癌症之王”。
      于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临床病友,他患了食道与胃结合部癌,做过五次手术,整整三个月都只能靠点滴营养液摄入营养。我第一次见他时,他除了消瘦一点,几乎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以至于我把错认成家属,问他病人去了哪里。他听后笑笑,伸手掀起衣服,露出缠着层层绷带的腹部。
      我们互加了微信好友,“毅力是最重要的。”他也如此安慰父亲。可是平心而论,父亲不是毅力坚强的人,癌症之王也不会允许任何患上它的人拥有坚强的毅力。
      父亲变得万分脆弱,任何外界事物都有可能引起他无常的情绪变化。有次他散步时看到一只甲虫钻进土里,当场就开始大哭,护士只得为他注射镇定剂。平静下来后,他说,地下的世界该是多么黑暗、潮湿、逼仄啊!我不愿以后到那种地方去。
      脆弱的同时总伴随着暴怒,父亲痛恨一直精心照料他的母亲,怒火有时也波及到我身上。现在,只有我和母亲还侍候在他左右,父系的其他亲属早已远离了他,他们大概对父亲已经失去了耐心,觉得一个将死之人会给他们带来晦气。
      父亲认为母亲是他得病的原因,因为母亲绵软个性对他的束缚和羁绊,但妻子总归是希望丈夫能时刻陪着自己的,这是女人的天性,我无从置喙。我们前后辗转了四家医院,所有的医生、护士和病友都对母亲的照料赞不绝口,父亲却依旧厌恶母亲。
      父亲的病势越发沉重,他又接受了腹部造口手术,埋入一根细小的导管排出癌性腹水。我至今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却,引流袋里温热的腹水,它们在引流袋内壁上蒸出白色的雾气,雾气很快消散,带走父亲所剩无几的生命。
      腹水的颜色首先是淡黄色,然后是红黄色,最后是深红色。有点像酸梅汤,我去倒掉它们时,曾经苦中作乐地联想。深红色腹水出现后的一星期,父亲去世了,什么话也没有留给我和母亲,只是因为没有时间了,虽然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是清醒的。
      葬礼接踵而来,仓促得让我连痛哭都来不及。葬礼上,有太多需要我——父亲唯一的儿子——主持的事情,我只在遗体告别时哭了几分钟。参加葬礼的有母亲的同事,其中一人很奇怪地看了看我,似乎在惊讶我何以不流泪。我想,可能我大部分眼泪在父亲住院期间就流完了吧。
      葬礼过后,母亲产生了有意思的变化。她憎恨抛弃她的父亲,扔掉所有和父亲有关的东西,甚至连结婚证也不能幸免。她绝口不提父亲的名字和称谓,不断向我抱怨她二十六年婚姻中的种种意难平。有一天中午,母亲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秋日的天高云淡,她忽然崩溃地大哭。我急忙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我,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秋天了,秋天来了……”以前父亲在时,他们经常选择秋天去自驾游。
      无论母亲怎么努力,她都无法走出悲伤,她忘记关天然气阀门、忘记银行卡密码、忘记家在哪栋单元楼。我暑假回家时,独居的母亲惊恐地看着我,问我是谁。母系亲属都在外地,她是为了留在这个所谓的“大城市”才嫁给的父亲。我面临就业,无力独自照顾母亲,反复考察、比较本市几所老年公寓后,将母亲送到了我认为最好的一家。
      我打算将来住公司的宿舍,有意空出家里的房子。我一个人花了好几天才收拾完家里的东西,登好租房信息。带着闻讯而来的中介和租客看完房子,我坐在脏兮兮的复合木地板上,抽了人生第一根烟。我经常在电视剧上看到“家破人亡”这个词,现在,这个词真的可以用在我自己身上了。
      唯一稍微值得庆祝的是我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四大银行里的建设银行,和我的专业金融学对口。家庭剧变至此基本尘埃落定,期间父系亲属来争抢父亲的遗产,我没有感到任何难以处置,我乐于彻底和他们一刀两断,花一点钱也在所不惜。
      除了我再也无法下咽烤地瓜和酸梅汤。
      建设银行分行在岛城有十几家支行,我被分配到仲山路支行,办理对公业务。这是一幢以前德国人留下的四层别墅楼,一楼营业部负责对个人业务;二楼是信贷部和对公业务;三楼和四楼是支行领导的办公区。通俗来说,所在楼层越高,在支行里的地位越重要。
      周四是还贷日,客户很多,一上午连轴忙下来,我有些疲惫。中午十二点至一点半二楼休息,保安在一楼的楼梯口拉上警戒线,一楼的员工没有午休。我躲在二楼的男厕抽烟,快到清明节了,我准备买点纸货去上坟。一支烟抽完,我刚要离开,听到女厕里有人声,像是在打电话。
      男厕和女厕各占一角,门成九十度,我就站在它们形成的角落里,静静地听。我不是变态,我总是想证明一个猜想,别人和我一样会碰上倒霉事。那把带了些埋怨意味的女声说,“你要考博?……北京的学校好不好考?行吧……我还不是都随你……你今年还回岛城吗?项链我收到了……没有,没生气……哎呀真没有,挂了挂了,我中午又不午休,跟你说过多少遍……”
      听了这段话,我部分证明了自己的猜想。我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意思,如果只有我是饱受痛苦的人,我会发疯的。理由很简单,凭什么偏偏是我。
      女厕的门突然开了,我猝不及防,和一个女孩打了个照面。“郑哥,忙得怎么样?今天人可不少。”她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很自然地给我打招呼。我认出她来,她是一楼营业部的柜员,周佳颖。“别提了,”我摆摆手,问道,“你什么时候调到的二楼?”“这辈子我也调不上来啊,”小周夸张地说,“我去三楼送账,恰好路过而已。”
      我点点头,不知该接什么好,小周说得对,她的学历是短板。我们先后走到走廊上,小周探出头,很快看了看一楼大堂,脆生生地开口说,“我最近水逆,特别烦心。哦对,郑哥,我还没跟你讲过。”她看向天花板,眨眨眼睛,又说,“先是跟,跟那谁吵架,他打算继续考博。我说我等他读研等了三年,现在还要等。我没说不同意,他倒先不高兴了,说我眼界浅。”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那谁”是小周男朋友。不等我组织语言安慰她,她自顾自地说,“还有,我爸妈,想再买套新房子,把我攒的钱都拿走了,我钱本来够买辆Mini Cooper呢!重新再来吧,我从前在成阳支行,想想那时候挣得最多。”
      “小周——”楼下有人喊她,“授权——”“来啦!”小周高声应道,对我说,“郑哥,我先走了。”她一阵风似的飘下楼,我依稀记得,有人说小周是独生子女。我觉得我被打败了,这就是我和小周的区别,她可以随意倾吐、化解自己的烦恼,而我既不能,也不愿。
      那天下班,我刚出电梯门,又碰到小周。“郑哥,真巧!”她愉快地说,而我这次几乎没认出她。小周换掉了工装,头发扎成高马尾,白色短款薄羽绒衣,黑色高领毛衣,黑色的过膝靴。我眼前一亮,小周的打扮很好看。
      当我开始在意小周时,小周就真的频繁地出现在我视线里,其实她并没有变化,变化的是我的心境。我陆续见到了很多小周的常服,也许我看惯了她穿工装的样子,我还是觉得她穿工装最好看。
      几周后的一个星期五,中午饭点,我正埋头吃饭,桌子对面突然多了个餐盘,里面一只烤地瓜还在来回晃动。“郑哥,没座位了,我跟你拼个桌。”依旧是那把脆生生的女声,我抬头,看到小周明媚的笑容。我赶紧拉近自己的盘子腾出地方,问道,“你一个人?刘姐她们呢?”“有个客户刚好来找刘姐谈业务,我先吃,吃完再去替刘姐。”小周手上动作不停,剥掉地瓜皮咬了一大口烤地瓜,满意地叹道,“今天地瓜烤得好,以前都太硬了。”
      我发现小周非常喜欢吃烤地瓜,小周看看我的盘子,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吃烤地瓜?别人都一拿好几只。”我手里的筷子顿了顿,我也经常和其他同事一起吃饭,但问过我这个问题的只有小周。“我爸,以前在家的时候,经常用烤箱烤地瓜,我吃腻了。”我若无其事地答道。小周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幸好她没有追问关于我父亲的事。
      小周饭菜盛的比我少,她吃的差不多,放下筷子,向我正色问,“哎,郑哥,我问你个问题。”“尽管问,我知无不言。”我以为她要问我工作上的事,谁知她飞快地伸手捋捋鬓边垂下的卷发,又说,“你看我刘海儿,像不像假的?”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刘海还能造假。小周的头发乌黑,蓬松而富有光泽,昭示着主人正值盛年。仔细观察后,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像!”“就是嘛,”小周放松下来,随意地道,“刘姐她们净瞎说,我回去就告诉她们,郑哥说我刘海特好看。”她起身要走,我赶忙补充道,“对,特好看。”
      我就此和小周混熟,见了面如果有空,一定要扯会儿闲篇。有次聊起了热播剧《人民的名义》,其实我从来不追电视剧。但我喜欢了解些影视资讯,不会占用我太多时间,还可以增加谈资。“前段时间我爸的单位还集体组织看《人民的名义》呢。”小周说,“你父亲是什么工作?”我试探着问,“那个……小公务员而已。”小周谦虚地说,又讲她家养的泰迪犬。我笑着听她讲完,转身离开时,眼眶久违地有点发潮。
      有一句话广为流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我觉得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你在介绍自己的家庭,却不知道对面笑着听你说话的人已经家破人亡了。
      接着,发生了件让我内疚不已的事。那天中午,一楼大堂突然传来女人激烈的争吵声,确切地说,是客户单方面的责骂。旁边柜台的陈姐刚从一楼上来,我问她,“姐,怎么回事儿?”
      “哦,有个客户,”陈姐看着手机,不以为意地说,“想用支票提两万五千加元,结果没带银行卡,只带了存折。柜台跟她说外币不能存存折上,她不听,闹起来了。”“几号柜办理的?”我又问,陈姐眼睛始终没离开手机屏幕,“一号?对,一号柜。”
      大堂一共两个柜台,小周在一号柜。听到无端挨骂的人是小周,我的火气“蹭”就上来了。我霍然起身,真想下去帮小周出口恶气,椅子被我的动作弄出了很大的噪音。“小郑?你干什么?”陈姐终于抬头,奇怪地看着我,我瞥见她手机屏幕上红绿交错的一排数字。
      在陈姐的目光里,我想起我行的规定,任何时候都不能和客户争执,哪怕他们纯粹是无理取闹。我豁出去了不怕处分,可是我的冲动会连累小周。“没,我没事。”我颓然地重新坐下,只能等客户骂够了自己平静,我没有任何办法保护小周。
      大约半小时后,争执解决,整个下午我心里都挺不是滋味,思来想去,我抓起手机,订了一杯CoCo珍西米奶茶的外卖,收货人写的小周名字。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终于得以下楼找小周,可柜台正在核账,窗帘紧闭,小周还在里面没出来,我也看不到她。
      我只好跑去一楼员工通道的出入口守着,等了快四十分钟,已经换好常装的小周姗姗来迟。“小周,刚下班?真巧。”我主动打招呼,“郑哥,走得这么晚,”小周有些惊讶地说,脸上毫无阴云,她笑着说,“对了,那杯奶茶是你送我的吧,改天我请你喝钱庄咖啡。”她指指仲山路支行对面。
      “喜欢就好,你猜猜我为什么订珍西米奶茶?”我故作神秘,讲出自己搜肠刮肚想了一下午的笑话,“郑熙敏,珍西米,发音像不像?”小周愣了几秒,形象全无地大笑起来,我看见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她笑够,伸手拍拍我的肩说,“哥,有你这样的搞笑宝才,仲山路支行捡到鬼了。”
      我很得意,以为行动收到了理想的效果,又趁热打铁地说,“中午的事儿,千万别忘心里去,咱们不能跟傻逼一般见识。”“什么事儿?”小周一头雾水地反问,“就……就那个骂街的客户啊。”我说,“……你不提醒我我都记不住,真是老了,脑子越来越不好使,”小周敲敲额角,自怨自艾地说。她转而向我,又说,“哥你不用担心,我干了五年柜员,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根本没把她放眼里。”
      “我得学学周姐的气量。”我强笑道。原来她不需要我的安慰和保护,她的悲喜我无权参与。她就像热烈闪耀的光,那些在我看来难以化解的悲痛,一碰到她就烟消云散。正因如此我才万分渴望接近她,而至始至终活在阴影里的,只有我一人。
      令我稍感欣慰的是,此后一连数星期,小周都没有碰到闹事难缠的客户。看她工作顺心,我甚至比她还要高兴。一楼营业部经理刘姐把营运主管的权限暂时转给了小周,小周这天也负责给二楼的柜台授权。
      外面下了一天的雨,支行里门可罗雀,小周趁机向我抱怨,“完了,我这个星期一张信用卡预审批都没办下来,明天晨会刘姐又得点我的名。”她双手托着腮,手肘撑在二楼平台围栏上。“不着急,”我安慰她,“算上今天,周五和周六,一共三天,你还有努力的机会。”“对,”小周点点头,使劲拍了一下栏杆,说,“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每天办三张,不办完不下班!”“可今天人少啊,”我犹豫地说,“柜台上叫的号都不到五十,能不能……”“你不相信我?”小周倏然转头,闪着眼睛看我,“假如我真的凑够三张,你要怎么办?”“我请你吃汉堡王。”我脱口而出。
      “请吃饭多没意思,”我们背后响起一个带着浓重岛城口音的男声,“颖子输了,亲老郑一口;老郑输了,亲颖子一口。我给你们作证,行不行?”我转过头,看见孙琛坏笑的圆脸,他穿工装总是不系外套扣子,衣襟正好挡住工牌。“琛哥,”我伸手去抓他的工牌,顺带糊了他一巴掌,“工牌要露出来知道吗,仪表不整洁领导罚你钱。”“你管我呢,去去去。”孙琛挡住我,故意转转手上的婚戒。
      打闹间,小周故意高声道,“琛哥哥,就按你说的来。”“颖妹妹,”孙琛拿腔拿调的说,“你放心,我绝对公平公正。”“既然这样,那琛哥哥先帮我办一张预审批吧。”小周一把抓住孙琛的胳膊,“我靠,周姐,我他妈建行的信用卡有十几张,你还让我办。”孙琛苦着脸道,“办了又不激活,不收年费你怕什么。”小周丝毫不让步,“你怎么不叫郑熙敏办啊?”孙琛还在挣扎,“竞争要公平公正,你说的。”小周硬拽着他下了楼。
      对于这个玩笑,我并不排斥,小周乐在其中,我更愿意奉陪。不过,我私心希望小周输,如果她完不成业绩,我可以把自己的业绩全部让给她。
      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待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他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白业成,来开一个对公账户。现在是四月,天气已经转暖,白业成还戴着条厚实的围巾,他个头比我还要高点,身形却出奇的瘦削。我看到他,心里立刻涌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父亲得病后,急剧消瘦下去,白业成的体态和我父亲几乎一模一样。
      手续交接好,我发现白业成有资格办信用卡,我打算把这个业绩让给小周。我扯了张便笺,写上周佳颖的名字和预审批几个字,对他说,“对公网银盾的钱请去一楼交,找我们这位同事,让她给你办张信用卡吧。”白业成很听话,年轻客户普遍好打发些。他起身的瞬间,围巾露出一线缝隙,我清楚地看到他脖子上横着道长长的手术疤痕。
      我没有大惊小怪,小周说得没错,在银行上班,什么样的人都可能碰到。白业成下楼没几分钟,大堂就传来小周的喊声,“白业成,白业成的身份证在二楼谁哪儿?”我赶紧拿起白业成落下的身份证,跑到二楼平台边缘探出身子,对小周说,“没丢,在我这儿呢,让他上来拿。”
      小周单手叉腰,她看看白业成,似乎在确定白业成会不会因为她接下来的举动生气,白业成也看了她一眼。小周喊道,“你直接扔下来吧!”于是我不偏不倚,把身份证砸到了白业成头上。我是故意的,因为我不喜欢白业成看小周时过于锐利的眼神。白业成认命地捡起身份证,抬头无奈地朝我笑道,“……真谢谢你啊。”“不客气。”我大方地摆摆手。
      过了一会儿,大堂再次响起小周脆生生的声音,“郑哥,我赢了,算上刚才那位客户,今天正好三张预审批。”“小周,你稍等,”还有十分钟下班,大堂里没什么人,我索性喊回去,“我这就下去亲你!”我喊完才想起来,那个白业成好像还没走。
      五点保安准时关门,我下到大堂,小周正坐在排队机旁边看电脑。我走过去打了一个响指,小周的视线离开显示器,她稍稍仰头,含着笑注视我。我单手撑在柜台边沿,慢慢俯下身子,我们之间的距离最多拉近了十公分,我和她就同时笑起来。
      “恭喜你圆满完成任务。”我重新站好,说。“周天我去考证券从业资格证,冲业绩就没时间复习,复习就完不成业绩。唉——”小周摊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办的几张预审批都给你怎么样?”我说,“我们完不成业绩不会通报批评。”
      小周左右晃着椅子,懒洋洋地说,“你拉倒吧,你们完不成业绩直接领导约谈……”“我已经上报了,填的你的营销员代号。”我打断她,说。“哥,你,你动作也太快了,”小周“腾”地坐直了,惊得连连眨眼,又问,“不对,你怎么知道我销售代号?”“这又不是什么机密,”我笑着说,“我考证券的复习资料还留着,明天给你带来,你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视频里的小周还穿着工装,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她神态自若语调从容,“……我昨天拜托他们帮我查了一下成绩,刚好及格。多亏你给我的资料,我碰到好几道上面的原题呢……”三分钟的视频戛然而止,小周只是和平常一样陪我聊天,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白业成不停地摩挲他那枚“乾隆宝藏”藏币,过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道,“……我没想到‘它’会利用周佳颖做要挟,把她牵连进来,是我的错。我明白你最在乎……抱歉,我……”白业成目光游移,卡壳了。“小周一定偷查了‘它’手下的转账记录,”我开口道,“逼‘它’不得不现身,小周的办法比我们高明得多。”“你打算怎么办?”白业成问道,又补了一句,“这次我全听你的。”
      “你当初为什么选我进行你的计划?”我反问,白业成诡秘地笑笑,“现在几点?”“没到你吃止疼片的时候,回答我的问题。”我不耐烦。“我的人选,随机性越大越好,”白业成慢慢说,“和我素昧平生的银行职员比较符合要求;另外,你当时那句‘我这就下去亲你’,实在是太真情实感了,也就你们还把它看成玩笑,旁人肯定以为你们是一对。”
      “我要去救她出来。”我说,“……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白业成观察着我的反应,沉吟道。“放心,我绝不会打乱你的续命计划。”我快速地说,“哎老郑,你误会我意思了,”白业成伸手搭在我的肩膀,摆出个哥俩好的姿势,推心置腹地说,“你看我们,鬼门关转了好几回,真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我确实担心你和周佳颖的安危……”“像我这种人,也许一辈子都被命运推着走,做不出什么决定。”我拨开他的手,盯着他说,“可是一旦我有机会做出自己的决定,无论什么都别想阻拦我。”“……好,”白业成叹口气,妥协,“你想怎么救人?”“我也有个计划。”我有些得意地笑道,白业成也笑了,边笑边和我对了对拳。
      等爆炸的冲击波完全消失,灰尘落了我满头满脸,我感觉自己应该很像一脸白粉的日本艺伎。小周惊恐的目光投向我,日本艺伎有那么吓人吗?我低头看去,这才发现有根钢筋深深刺进了我的左肩膀。可我并没有任何疼痛感,只是觉得有点郁闷,他妈的,不是说榫卯结构不用钉子钢筋,那□□肩上的是什么。
      “闭上眼睛,不许看。”我用命令的语气对小周说,伸手握住钢筋露在我体外的部分,奋力将它拔了出来远远甩开。小周听到声音,她依旧闭着眼,两行泪水滑下脸庞。古人将女子的眼泪称为“玉箸”,诚不欺我,我控制不住地发散思维。“别哭,跟紧我,我带你出去。”我安慰她,我想为她擦去眼泪,可是我左手淌满血,右手沾满灰,我只好放下自己已经抬到半空的手。小周用力地点点头,一把抓起我的左手擦眼泪,我的拇指轻轻在她颧骨上划过,留下道鲜红的血痕。我竟莫名有些满意,就好像我给她做了一个印记一样,她这辈子都是我的女人。
      脱离了险境,白业成了然地打开车载广播,音响里很突兀地放出一句“I don’t wanna wake up from this today”,是Lana Del Rey的《Dark Paradise》。这他妈是丧曲!白业成茫然地听着,他对流行音乐一无所知,可能只是觉得调子有些悲伤。我从倒车镜里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赶紧关上了它。
      我深吸一口气,去银行面试都没现在紧张,“周佳颖女士,你好!我叫郑熙敏。身高一米七九,体重一百三十六斤;工作是银行对公业务高级柜员,税后月薪……”“够了!”小周喝道,“你……你给我闭嘴,我不想听这些!”虽然语气生硬,但小周脸上完全没有不乐意的神色,她用充满希冀的眼光注视着我,我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
      “快说点儿别的呀!”小周催促,我瞬间福至心灵,跳过精心准备的自我介绍直奔最后一句话,“小周,你愿不愿意,跟我谈个对象?”小周眼睫猛地一颤,我明白我猜中了她的心思,虽然这样有点儿不厚道,但我还是补充说,“你那个男朋友,分了吧。”“……行,”小周轻声说,“我们,就……先试试看。”
      “我,能亲你一下吗?”我问,如果说我之前经历的种种都是为了换来此刻,那我甘之如饴。小周只是低头微笑,没有回答我。我刚想再问,就听到她低声说,“珍西米,我心跳得好快,真是要命了。”
      就在我即将触碰到她嘴唇的瞬间,小周扳住我肩膀的双手突然发力,我们两人互换了位置,我被她挡在了身下,我从不知道她那双白白软软的手还有如此惊人的力量。小周身后的车窗发出一声轻响,裂纹随后爬满了整扇玻璃,有温热的液体飞溅在我的侧颊。小周左胸浸染出一抹紫色,紫色很快蔓延上她浅蓝色的衬衫,甚至领巾。
      小周笑了,就像她平时办理完一件复杂的业务后一样。她慢慢俯下身,倒在我怀里,我们彼此伤口流出的血逐渐融合,我终于吻上她温暖柔软的唇。我的鼻尖埋进她蓬松的黑发,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中,透过支离破碎的车窗,我看到了□□狙击枪射击后产生的烟雾。“那天,吃饭的时候,你是在骗我吧,”小周的声音轻如梦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我,几乎对,你的经历,还,一无所知。真可惜……我……”
      她的声音消失了。
      火光冲天。“她很美。”白业成不带任何多余感情色彩地说,“那当然,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女人。”我注视着跃动的火,应道。“女人都是有预感的,她们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生物。”白业成叹息一样的说。“你的伤口,得赶紧处理。”他转向我沉声道,“……没事儿,我不疼。”我的眼里只有这团大火,小周和火光完美地融合,温暖明亮。“这不是疼不疼的问题,如果你放着它不管,你会死的。”白业成加重语调。我对死亡并不陌生,父亲咽气前,吐了一大口褐色的血,那些血染满他的衣服;从小周伤口流出的血,也同样带走了她的生命。
      “……我欢迎死亡。”我木然地说。“真羡慕你啊,”白业成看看手表,从衣袋里拿出药瓶,直接干吞下三粒止疼片,“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治好淋巴癌,继续活下去。你拥有我想要的一切,却根本不拿它当一回事儿。你不想活,我不想死,咱俩如果互换一下该多好,现在这些麻烦全都能省了。”“可惜换不了,”我明白白业成在开导我,“我们还得沿着各自的旧路继续往下走。”“很对,”白业成打个响指,说,“所以赶快把胳膊抬起来,先让我给你止血清创。”“……我要为她报仇。”我说,我的表情应该很可怕,白业成转开看向我的目光,随即不置可否地说,“……我很高兴你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目标。”
      我拒绝了白业成让我跟他一起去西藏的建议,留在了岛城。岛城节气晚,五月末的海水终于不再冰冷刺骨。
      我仰躺在粗粝的沙滩上,天很蓝,云很淡,海浪声声,薰风拂面。“周佳颖,周佳颖,周佳颖,小周,小周,小周,小周……”我喃喃着她的名字,抬起手掩住自己已经满是泪水的脸。时至今日,尘埃都已落定,她仍然是我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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