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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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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始平郡扶风县西南的小泽村里,近来发生了一件大事。
某日,从扶风县的衙门里忽然来了几名官差,竟然过问起小泽村里那棵大槐树来!
小泽村的长老自告奋勇地领着官差来到村头,绕着那棵大槐树转了两圈,喋喋不休地聒噪起它的好处:“差爷,你们怕是不知,这棵老槐树已经有一千多个年头了,它可是我们小泽村的宝贝!这棵老槐可是一个神物,神在什么地方?就拿几年前来说,它被一场怪雷劈得整棵都焦死啦!可是如今呢,你们瞧它枝繁叶茂,哪儿还看得出半点被雷劈过的样子来?乡民们每年都会在树下举行社祭,这些年,风调雨顺都靠它,嘿嘿嘿……”
从扶风县来的官差们腆着肚子,恭听了长老天花乱坠的一席话,只简单回复两字:“要砍。”
“什么?!”小泽村的长老听了官差的话,吓得差点背过气去,简直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差爷,你们,你们何出此言?”
官差们面面相觑,对着长老一拱手,随口敷衍道:“对不住,老爷子,这也是上头的命令。”
“这,这不成!”长老面皮紫涨,气急败坏地嚷嚷,“这老槐是村里的神树,你们说砍就砍,总得给个道理吧……”
“老爷子,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没事还能来难为您吗?请您老多担待!至于为什么要砍掉这棵老槐树,难道您还不知道吗?”为首的官差摆出一副有话好商量的姿态,苦着脸,对长老比出一根小指头,“谁叫你们村,出了徐珍这么个大人物呢?!如今上头发话了,朝廷里,据说还是太傅大人,说你们村的风水不好,专出乱臣贼子。只要砍掉你们村头的千年老槐树,小泽村从此才能断了匪气,才能太平!老爷子,您就认了吧。”
长老鼓起双眼,瞪着那官差:“太、太傅大人?!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村有棵老槐树呢?”
“要不怎么说人家有神通,能当太傅呢!”官差们哈哈笑道,拍了拍长老干瘦的肩头,“老爷子,只不过是砍一棵树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徐珍那个大反贼当年打到京里去,把皇帝都给逼死了,如果不是太后宽仁,小泽村一村的人命都保不住!如今就要您砍一棵树,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官差们一席话合情合理,说得村中长老哑口无言。
然而老人家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心里总堵得慌。
这天夜里,他在炕头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最后终于长叹一声,披衣下地,摸出门往村头走去。
时值春末夏初,夜里并不算凉,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就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屹立在小泽村的村头沐浴着月光,在醉人的南风中招摇着枝叶,沙沙作响。
年迈的长老绕着老槐树转了两圈,无奈地叹息一声,又将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响:“老槐,老槐,你岁数比我还大!”
回答他的,只有风中沙沙的槐叶声。
“所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断送在我手里呢!”长老痛心疾首,手中的拐杖又是狠狠一敲,下一刻便像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似的,转身颤巍巍却昂首阔步地离去。
“哎,我当然比你岁数大,大得多,虽然你看起来那么老。”槐鬼坐在树巅,望着长老离去的背影,唏嘘道,“哎,我可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现在就这样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
“你不离开也行,就等着原形被砍吧。”老柳陪坐在槐鬼身边,一同随风摇晃着,凉凉的口气还是和从前一样,时时刻刻都带着嘲讽。
“嘿,你就乐意看着我被砍,对吧?”槐鬼对着老柳挤眉弄眼,龇牙笑道,“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呢,明天我就把原形移到山坳里去!”
“随你,”老柳一笑,在如水如银的月光里仰起头,枕着手臂懒懒躺倒,睡在槐鬼婆娑摇晃的树冠之巅,眯着眼睛轻声道,“瞧这月亮,真圆。”
槐鬼被老柳难得的诗意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两眼一翻,看着歇在自己头顶的月亮,就越发觉得不顺眼:“嗯,是圆。”
两只树鬼就这样貌合神离——或者不如说是貌离神合地躺在一起,闭上双眼汲取月光精华,在呼吸吐纳中渐渐睡去……直到第二天旭日东升,被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吵醒!
“吵什么,真见鬼!”槐鬼懊恼地咕哝,坐起身睁眼一看,不禁出离愤怒地大叫了一声,“谁干的?!”
这时老柳也跟着往下一瞄,立刻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原来老槐树粗壮的树身上,竟然被围了整整一匹红绢。
这样的行为,对树鬼来说是一种咒缚,凡是被红绢围住原形的树鬼,是没有办法移动自己的原形的。
也就是说,我们的槐鬼此刻……只能活活等着挨砍了。
这位好心办坏事,既替槐树围上红绢,又在树下敲锣打鼓召集村民的人,正是小泽村的长老。
只见他敲罢铜锣,振臂高呼,花白的山羊胡子在风中不停颤抖:“乡亲们,县里来人要砍我们村的神树,这可不能够!我活到这把岁数,也够本了,今天哪怕我死在这里,都无妨!树,绝不能让他们砍!”
小泽村的乡民一大清早就被自己的长老召集到这里,个个脸上都挂着惺忪的睡意,笼着袖子老大不情愿地嘟囔:“长老,县里的差爷都发话了,这树非砍不可。您老跟当官的对着干,有什么益处?若是把事情闹大了,县里的大官来治我们的罪,可叫我们怎么办?”
长老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晚辈反驳,气得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治罪算什么?就算赔了我这条老命……”
“那是您愿意赔掉您的老命,我们可没说,愿意赔掉我们的小命呐……”
长老被村民的话噎住,瞪着眼睛颤声道:“你们……你们怎么能没良心?!要不是老槐树保佑,去年村里能丰收吗?”
“长老,虽说去年的丰收是老槐树保佑,可是,饥荒的时候它也没保佑我们呐。再说了,当年它被雷劈焦的时候,也是您说这槐树不吉利,叫我们撤掉了祭祀的呀,对不对?”有人开始和长老翻起旧账来。
长老的脸霎时发白,转瞬又变红,最后紫涨紫涨的,缺了牙的瘪嘴嗫嚅道:“话虽那么说,可自从它复活,咱们村就没闹过饥荒不是……”
这时槐鬼趴在自己的树冠上,很是公允地接腔:“虽说是,但不闹饥荒跟我也没关系呀。”
老柳听了在旁笑道:“所以说,该砍!”
槐鬼白了他一眼,还没说什么,就看见县衙的官差领着两名伐木工,大老远地往村这头来了。
槐鬼顿时紧张起来,喉咙里挤着哭腔道:“他们砍我有什么意思?我是不材之木,一不能筑桥、二不能做梁,只能劈一劈当柴烧!那个男人也真够狠心,我救了他,他倒恩将仇报……”
说话间,那伐木工跟着官差越走越近,树下的乡民们见官差来了,立刻自发让开一条路。
两名伐木工一路走到大槐树跟前,上下打量,叹了一声:“喝!好大家伙,想砍它,还真得花一番功夫!”
长老一听这话就急了,望着官差凶巴巴大吼:“这树不能砍!”
“老爷子,砍不砍,可由不得您啊,”官差一左一右,挟持住长老,强行将他拖到一边,对着伐木工高喊,“砍!”
伐木工高喝一声,抡起斧子,坐在树冠上的槐鬼立刻“嗷”了一声,不管不顾地拽住老柳,泪汪汪道:“老柳,救我!”
老柳一晃神,直觉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到来,心旌止不住一阵荡漾,刚要掐指作法,却见大老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匹快马,眨眼间就赶到了树下:“停斧——停斧!”
树下众人一时全都愣住,傻傻看着那匹快马长嘶一声停在他们面前,跟着从马上跳下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来。
那少年约摸十三四岁,通身都是京城最时兴的打扮,气派非凡!
但见他躬身向众人一拜,唇红齿白地笑道:“在下奉太傅夫人之命而来,请扶风县衙的差爷不忙砍树,夫人的马车随后就到,劳驾诸位稍等片刻,可好?”
乡民们听清了少年的话,静默了片刻,“嗡”地一声炸开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就连树上的槐鬼也止不住地手舞足蹈,额手称庆:“我就说我命不该绝!我早就算过自己死不掉!哈哈,原来这事不是靠我自己,靠的是她!”
一旁老柳还在为自己错失良机而扼腕,没有搭腔。
官差们将信将疑,打量那少年,见他骑的是金辔银鞍大宛名驹,穿着绣花织金绫罗长袍,腰上还挂着块和田白玉佩,不由肃然起敬,客客气气道:“我们奉上头的命令,来砍伐这棵老槐树,你说你是奉太傅夫人的命令来拦阻,又有何凭证呢?”
那少年神采奕奕地挺着腰板儿,望着官差笑道:“无需凭证,一会儿我家夫人来了,自见分晓。”
“呵,”官差们被那少年胸有成竹的口气逗乐,啧啧叹了几声,“小兄弟,就算你家夫人真的是太傅夫人,可以让太傅大人的命令不作数。但下令砍树的是扶风县令,我们还等着回去交差呢,你懂吗?”
“我懂,”那少年嘻嘻一笑,从腰包里掏出大把碎银子来,驾轻就熟地打点好众人,“各位差爷放心吧,我家夫人有备而来,绝不会让诸位交不了差的!”
官差们接过银子,个个喜出望外,刚要谢赏,就见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忽然出现在村边,缓缓向老槐树这边靠近。
众人心想这车中坐的必定就是太傅夫人了,纷纷好奇地翘首张望。
须臾,华丽的驷马车驰近,车中人掀开了车幔,露出一张被帷帽遮住的脸来。
众人没料到太傅夫人在车中还要戴着帷帽,因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纷纷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车中的夫人开口发话:“这棵槐树,不能砍。”
小泽村长老立刻像接到圣旨一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差痛哭流涕地谢恩:“多谢夫人!”
那夫人身子一颤,也不知为何,声气忽然变弱,带着几分困窘道:“长……老人家,您快起来,我受不得您如此大礼。这棵槐树我一定会将它保住,请您先带着乡亲们回去吧。”
长老得了太傅夫人的许诺,喜不自胜,立刻又捡起铜锣拼命敲打起来:“快跟我走,都走!还傻乎乎杵在这儿干什么!没看见太傅夫人来了吗,大家都回避!回避!”
村民们被长老连驱带赶,老大不情愿地抱怨着,一步三回头地渐渐散开。
当村民们离开后,树下除了太傅夫人带来的人马,就只剩下几名差役和两名伐木工。
太傅夫人在那报信少年的搀扶下,小心翼翼下了马车。
差役们看见这位夫人戴着帷帽,穿着一身考究的绫罗绸缎,在走下马车时,却步履蹒跚腰腹臃肿——原来这夫人不但身怀六甲,腿脚还有些不便。
注视孕妇的体态最是失礼,众人立刻低下头,不敢多看。
太傅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枚锦盒,缓缓走到一名差役面前,将锦盒递出:“这盒中,有一封给扶风县令的信,落款之处,盖的是苻太后的私章。你们将这封信交给县令大人,留下这棵槐树,他一定不会怪罪你们的。”
差役们听见苻太后的名号,早就吓得跪了一地,哪还敢再跟太傅夫人啰唣,连忙高举双手接过锦盒,口中颠三倒四地又是喊千岁、又是念万福,叩头不迭。
太傅夫人慌忙请众人起身,对他们柔声道:“诸位不必惶恐,今日侍儿贸然拦阻诸位,得以保全此树,也是多亏诸位宅心仁厚。我特意备下薄礼聊表谢意,还请诸位笑纳。”
众人一听还有赏,笑得眼睛都没缝了,哪还有二话,立马跟在侍童身后,飘飘然走远。
太傅夫人又令随从驱赶着马车回避,只独自拈着三炷香,蹒跚着走到老槐树下。
这棵槐树近两年又被当作神树供奉,因此树下设着现成的香炉,太傅夫人缓缓蹲下身子,将香插在炉中,又从怀中掏出打火石,引燃纸捻后将三炷香点燃,在袅袅的香烟中双掌合十,虔诚地低喃:“槐神……”
“哎,都说了我不是神啦,还受你的香火,真叫我脸红。”槐树后突然响起一声悦耳的笑,接着是脚步声窸窸窣窣,似乎一个人正踏着浅草向她走来,“安眉,别来无恙?”
戴着帷帽的太傅夫人缓缓起身,抬手掀开帷帽,露出一张五官深邃、含着眼泪的脸。
那正是安眉。
“你当然是槐神,”安眉望着从槐树后绕出来的青衣男子,止不住泪水的眼睛里含着最幸福的笑,“是你让我有了今天,你当然是我的槐神。”
她颤声说罢,低头用袖子捂住双眼,孩子气地掩饰自己的失态。
槐鬼望着她喜极而泣的憨态,咧嘴一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不错不错,飞黄腾达了,还晓得来看看娘家人。”
他这“娘家人”三个字,逗得安眉破涕为笑,眼泪却掉得更凶。
这时老柳也从槐树后绕了出来,对安眉淡淡点了点头:“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虽然这场风波,也是你丈夫折腾出来的。”
“哎,老柳,现在这么高兴,说这些干嘛?”槐鬼用手肘撞撞老柳,示意他噤声,复又对安眉笑道,“丫头,多谢你保住我的原形!你看你,都要生宝宝了,还大老远赶来。”
“这都是应该的,”安眉擦干眼泪,对老柳福了福身子,赧然道,“是苻郎他太固执,我说不过他,索性就自己跑来。”
“哟,你偷跑出来,你那贵婿不知道?”槐鬼忍不住笑起来,顺手又替安眉掐指一算,“你快回去吧,你那贵婿已经追来了。”
“哎?”安眉一怔,顿时脸红起来,“我……哎呀,求槐神你再帮我算一算,他有没有生气呀?”
“唔,的确有在生气。”槐鬼坏笑着斜睨安眉,见她被自己的话急得直冒汗,这才不再对她卖关子,“不过呢,除了生气,还有心疼、有着急。”
安眉听到这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红着脸小声埋怨槐鬼:“哪有你这样捉弄人的。”
“哈哈哈,不捉弄你一下,以后你哪能一直记得我!”槐鬼说着就笑起来,又伸手抚摩了一下安眉的头顶,这才倏然往后一退,与柳鬼一同消失在空气中,“快去吧,他已经快到村口了……”
随着话音消失,眼前只剩下枝叶婆娑的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如亲人未尽的絮语。
安眉不禁眼底一热,又落下泪来。
她抬手擦了擦湿漉漉的双颊,转身缓步离开,招来侍儿将自己扶上马车。
当马车行出小泽村时,果然如槐鬼所言,安眉看见一辆深色帷幔的驷马车静静停在村边。
坐在那辆马车上的侍童与自己的侍童长得一模一样——他们是一对如假包换的双生子,所以此刻坐在那辆马车中的人,必然就是自己的苻郎。
安眉令侍童搀扶自己走下马车,一步步来到苻长卿的车外。
“苻郎,你怎么来了?”安眉咬咬唇,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小声嗫嚅,“你,你不是很忙吗?”
车中人没有答她的话,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上车。”
安眉慌忙照办,在侍童的搀扶下钻进车厢,双眼还没来得及适应车中的黑暗,整个人就被拽进了一个火烫的怀抱。
“你好大的胆子……”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危险十足。
安眉立刻紧张起来,赶紧乖乖依偎在夫君怀里,结结巴巴地辩解:“哎,可是苻郎,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槐神被砍掉……”
“你还是自求多福吧,”藏在昏暗中的人冷哼一声,与安眉紧贴的胸膛微微一震,“说吧,你是用什么办法追回我的命令?”
“我,我借用了太后的私章,是麒麟帮我偷拿出来的。他听了我说的故事,也觉得你不该,不该砍掉……唔……”安眉的双唇泛着微微的光泽,在昏暗中不停闪动,可惜她越来越弱的解释,最终还是在某种火热而急迫的“阻力”之下,无疾而终。
马车外,孪生兄弟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驾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离开了晨炊时分烟气袅袅的小泽村。
槐鬼与柳鬼并肩站在槐树之巅,在初夏的南风中目送马车远去,由衷笑叹了一声:“哎,回去了,我们也回山里去吧?”
老柳瞥了一眼槐鬼,鼻中勉为其难地轻轻一哼,这一次的尾调里,竟仍是偷偷含了一点,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