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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十九章 ...

  •   自刑场上匆匆回家,苻府上下尽是一片哀凄之色。

      苻公面色铁青地下令,命仆从将澄锦园的箱笼细软一律抬到院中焚烧。

      连日来缠绵病榻的苻夫人闻讯赶到澄锦园,却抢不过一意孤行的丈夫。

      “他好歹是你的儿子,你又何必做绝,这些遗物留着给我做个念想,都不行吗……”苻夫人拦在苻公面前,哭得肝肠寸断。

      “我没他这样的不肖子,”苻公冷眼看着妻子,硬是将袖子从她手中拽出来,狠心放话,“今日烧了这些,从今以后,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你说得轻巧,他是我十月怀胎,疼了一天一夜生下的!往日你那样严厉对他,我何曾阻拦,早知你如此无情,我就该一直护着他,也好过你断送我儿子的性命!”苻夫人一边哭骂,一边扯着丈夫的衣襟又抓又唾,直到哭昏在地上。

      婢女们慌手慌脚地将她扶进软轿,庭中霎时乱作一团,惹得苻公怒火更炽。

      “你护得他还少么!孽障闯下弥天大祸,苻氏满门都险些不保,这些东西还留着做什么!不如一把火烧了求个干净!”苻公气急败坏地在庭中大骂,这时苻长卿的笔墨纸砚都被仆人搬来掷在地上,一卷手稿随着散落的物件滚到苻公脚边。

      他低头一看,发现上面写着“北荒记略”四字,不禁心念一动,将手稿拾起打开。

      原来纸上所书,正是自己在凉州任职时记录的塞北风物。

      苻公知道自己的笔记原稿在突厥散佚,却没想到儿子会将它重新誊写一遍,其中隐含的拳拳之心,迫使他苦苦压在心底的剧痛,瞬间再度翻上心头。

      他匆匆将手稿往后翻,直到在自己原稿的结尾处,看见这样一段话:

      “嘻!余少时背诵典籍,数日可成,到而今亦只字不忘;反观家父笔记,余手不释卷诵读月余,差可强记□□,何也?可知家父之学与圣贤之书,委实相差千里,呜呼哀哉,抚膺窃笑!”

      苻公对着满纸嬉笑之言,一直强撑的面孔终于动容——这就是他的儿子,他与他的儿子,连平心静气的对话都没有几次,又何曾见过他这样顽皮的面目。

      多年的父子为何会相处到这个地步,他明明,他明明就认定他是自己最出色的儿子!

      苻公一瞬间怆然泪下,强撑着往下看,原来苻长卿在誊写完父亲的手稿后并没有收尾,而是径自往下写了自己在突厥的所见所闻,最后又以这样一段话作结:

      “余千里迢迢奔赴突厥,中途遽然遭难,穷途歧路、内外交困,而胡姬安氏授手援溺,振我于危难之中,此等深情厚义,刻骨铭心,虽结草衔环不能报也。然患难之情鲜有人知,余不求世人宽容,惟有搦管操觚暗寄相思,以求时时自省、没齿不忘安氏之情而已。”

      苻公读到此处,捧着手稿的十指簌簌发颤,撑不住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仆役们大惊失色,立刻围拢过来扶住苻公。

      苻公虚晃着无神的双眼,失魂落魄地喃喃:“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这怎么会不是我的儿子呢!”

      为什么他的儿子,从来都不将这些苦衷告诉他?又或者为什么他自己,从来都不屑去听一听儿子心底的声音?

      他明明,一向都认定长卿是他最出色的儿子!

      苻公万念俱灰地发出一声哽咽,一口气接不上,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跟着喉中一甜,嘴里竟喷出一口血来。

      家丁们唬作一团,手忙脚乱地扶持主人,此时满庭红槭飒飒婆娑,细爪般的叶片在午后刺目的阳光里抓出丝丝乱红,心力交瘁的苻公看在眼里,更觉触目惊心。

      这时张管家急急忙忙跑进澄锦园,脸色煞白地向苻公禀报:“老爷,今日在刑场监斩的季鸿胪从兵部调了一队人马过来,现在就在府外……”

      苻公费力地睁大眼睛,盯着张管家如丧考妣的脸,颓然叹了一口气:“他来做什么?”

      “小人不知。”张管家唯唯诺诺低下头,也摸不清季子昂的来意。

      苻公只得打起精神应对,由家丁们扶着去见客,昔日清矍硬朗的身形,此刻总显得有些佝偻。

      季子昂的目的当然是杜淑。

      苻公在弄明白季子昂的意图后,心中一沉。

      亲眼看过手稿,他才知道那白露园里的胡姬,长卿有多看重。

      如今长卿尸骨未寒,自己便将她赠予外人,长卿在九泉之下定会不安吧……

      可苻府正值多事之秋,他连长子都护不住,又怎敢为了一个胡姬得罪炙手可热的权贵?

      何况长卿都不在了,留着那个女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苻公长叹一声,对季子昂点了头。

      被幽禁多日的杜淑终于重见天日,她一身素服,施施然走出白露园,在众人惊疑猜测的目光下,面色平静地走出苻府。

      “贱妾此行离去,应当拜别老爷与夫人的。”杜淑站在苻府影壁下,望着尘烟中高大华丽的马车,唇边噙着一丝笑意。

      这时披麻戴孝的阿檀从府中追出来,含泪的眼睛怨毒地盯住她,咬牙啐道:“你这无情无义的贱婢,少爷才刚走,你就另栖高枝,亏少爷那样对你……”

      “哎,你这小娃娃倒有趣,”杜淑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修长的蛾眉高高挑起,霎时间顾盼神飞,“我有今日,也要多谢你。”

      她语焉不详地说完,伸手想要摩挲阿檀的头顶,却被他一脸厌恶地躲开。

      杜淑满不在乎地昂起头,这时纷乱的树影混着飞尘一齐扑在她皎洁的面庞上,夏日的蝉鸣撕心裂肺,她在炽烈的阳光里微微眯了下眼睛,穿过全副武装的士卒,微笑着将右手搁在季子昂的掌心。

      “季郎,我们终于又能相见,”杜淑凝视着季子昂的双眼,眼中泪光盈盈,欲语还休,“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季子昂听了这话一言不发,满心得意化作骄矜一笑,与杜淑携手登上了马车……

      ******

      秦州扶风县一处山坳里,占山为王的槐鬼正霸着一处山洞,洞中赫然停着一口巨大的柳木棺椁。

      苻长卿的尸体被放置在其中,分离的尸首已被拼接在一起,安眉伏在棺材边细细端详他,想伸手替他抹去脸上的血渍,却无能为力。

      她半透明的手指触碰着苻长卿的面颊,指尖却感受不到冷暖,也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

      如此徒劳了许久,她痴痴望着棺中的苻长卿,怅然自语:“做鬼虽然自由自在,却什么也抓不住。如此看来,真不知道是做人好,还是做鬼好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鬼殊途,”老柳悄然来到安眉身后,手拿着槐树枝对她开口,“你若是现在放弃,未来还有千万年的自由鬼可做,若是坚持要救他,将来他即便能重生,你也只是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永远无法再见到他。就算这样,你仍要坚持?”

      “嗯。”安眉没有回头,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苻长卿,轻轻点了点头。

      老柳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槐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爽朗一笑:“她要救就救吧,这样的因果也算不错。老柳啊老柳,你一向行事果断,怎么现在反倒婆婆妈妈了?”

      柳鬼没好气地瞪了槐鬼一眼,拍开他的毛手,径自走到柳木棺材边,将拘着苻长卿魂魄的槐树枝用力钉进苻长卿的心口,跟着阖上了沉重的棺盖。

      素色的柳木棺材没有上漆,通体雕琢着鸳鸯双喜纹样,柳鬼若有所思地抚过棺盖上精美的花纹,最后才抬起头问安眉:“你可准备好了?”

      “嗯,”安眉仍是点点头,随后腼腆地笑起来,双眸在昏暗的洞穴中璀璨晶亮,“多谢神仙搭救,你们不是鬼,是我的神仙……今后我就算做了鬼,不,就算是变作连鬼也算不上的灰尘飞烟,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

      槐鬼笑着摇摇头,竖起食指比在唇上,示意安眉噤声:“别说啦,你快去吧。”

      随着他话音一落,安眉的魂魄立刻变作一道青光,直直贯入了二鬼面前的柳木棺材。

      这时只听老柳掐指念道:“夫魂魄者,附气之神为魂,附形之灵为魄。其魂有三,名曰胎光、爽灵、幽精;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老柳念念有词,每说一句,柳木棺材里便发出一次青光,等到他念完口诀,巨大的柳木棺材已是通体透亮,青光映着洞穴上碧绿的苔藓,到处都在荧荧发亮。

      这时槐鬼也掐起手指,念起还魂咒来替老柳助阵:“三部生神,八景已明。吾今召汝,返神还灵。一如律令。天蓬符命,追摄魂仪。阳不拘魂,阴不制魄。三魂速至,七魄急临。从无入有,分明还形。急急如律令!”

      幽暗的洞穴一时风起云涌,二鬼念罢咒语,瞬间皆有些怅然。

      老柳微微喘着气,对着棺材道:“我这原形本是千年神木,出于机缘巧合打了这口棺材,才有机会帮你救这个人。只是要他返魂,需要一个至亲之人的魂魄为棺木作给养,我将你的魂魄注入了棺木,一个月的时间,他的三魂七魄就会依次从槐树枝慢慢渡进肉身,届时你的魂魄也会被神木消耗殆尽,你明白了吗?”

      “嗯,我明白了。”棺木中传出安眉低柔的声音,平静从容的声线下,竟隐着一抹淡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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