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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

  •   在雪地中露宿,不睡觉总比睡着安全得多。

      安眉也顾不上苻长卿满面阴云,兀自擦掉眼泪手忙脚乱地垒好雪窝子,之后才偎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地坐下,蜷身缩成一团,不敢抬头面对他的愠怒。

      她能如何面对,又能说点什么呢?

      明明当初一味贪婪的是自己,这时胆怯退缩的也是自己。

      安眉心里刀割般一阵阵地疼。

      她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苻大人也会要自己,如果她没有夫君,这该是多么欢喜的一件事!如果她没有夫君,方才她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后退一步……

      礼教有大防、尊卑如天壤,懵懂情怀在瓦砾下卑微萌生,被云端上的人揭开的瞬间,浮华破灭,只余惘然。

      眼泪扑簌簌掉出眼眶,安眉埋着头默不作声,而苻长卿沉着脸坐在她身边,也是兀自沉默了一夜。

      天色在两人静默的僵持中渐渐明亮起来,安眉畏畏缩缩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掐在一个得体的时刻爬出了雪窝。

      她先抓把雪擦了擦脸和手,接着转身就想搀扶起苻长卿继续上路。

      被她落在雪窝子里的苻长卿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刹那两人都茫然出神,竟不知这原本相互扶持的路,接下来该怎么往下走。

      果然还是不行吧……不可能忘掉昨夜发生的事,将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安眉咬着嘴唇,苻长卿则默默看着她,面色沉静不见波澜。

      正当二人尴尬对视时,东方地平线处忽然升起一小团清尘,竟然出现了一队巡查边境的骑兵。

      骑在马上的官兵远远望见这二人,刚开始还以为是突厥来的难民,待到策马驰近时看清楚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为首的将官这才大惊失色地喊道:“是御使苻大夫么?!”

      随着这一声大喊,苻长卿与安眉连日来噩梦般的草原历险,终于结束。

      被官兵解救回凉州的苻长卿和安眉蓬头垢面,宛如从草窠子里钻出来的一狼和一狈。

      两人先跟着官兵前往军营暂时落脚,趁士卒通报刺史时躲在大帐里打水洗涮了好几遍、又换过衣裳,这才全身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凉州刺史府。

      安眉逃亡时打扮成突厥妇人,如今便被苻长卿认作贴身婢女,顺势换回了女装打扮。

      也不知苻长卿出于什么心思,竟让她穿上了大魏少女的襦裙,虽然样式朴素,在全是男儿的军营和府衙里也显得极为扎眼,一路走来,无数火热的目光暗暗落在她身上。

      安眉有如芒刺在背,慌忙紧紧跟着苻长卿,不敢远离半步。

      凉州刺史府里大张旗鼓地摆起了接风宴。

      苻长卿一路从马车换到肩舆,再被数名仆从殷勤搀扶着,从容落座。

      安眉挤不上去,只能退踞一角,默默看着他回到高处,一如往日,成为被众星簇拥的月亮。

      凉州刺史捧着酒水,感慨:“苻大人一路不易啊!想那千里草甸危机四伏,连当地的突厥人都不敢走。我们的暗探在大道上来回寻找了大人好几遍,与突厥人数次交锋,却万万没想到苻大人敢从草原取道。苻大人兵行险招,果然好胆色!”

      苻长卿听了这话,讪笑一声,沉着脸淡淡自嘲:“无知者无畏,在下没见识过凉州边境的草原,妄自尊大,当然好胆色。”

      凉州刺史闻言顿了顿,又看了看苻长卿上着夹板的左腿,关切道:“大人这腿伤可耽误不得,在下已请了李太医来府中,待会儿还是请他看一看为好。”

      苻长卿点点头,尽了杯中酒才问:“此地如何会有御医?不知是朝中哪位李太医?”

      “喔,这位李太医多年前就已辞官,回到凉州养老后也经常出诊,太医只是个尊称罢了,”凉州刺史答道,“边境战事多,李太医最会治金创和骨折,正好可以看看大人的腿伤。”

      苻长卿也担心自己的腿会落下残疾,因此欣然接受了刺史的好意。

      刺史总算拍对了马屁,心中大定,笑容可掬地张罗起接风宴来。

      一时觥筹交错,山珍海味流水般送上,刺史特意安排了舞姬为酒宴助兴。

      凉州琵琶铮铮,舞筵上美人翩然起舞,媚眼如丝,风情万千。满座将士看得两眼发直,苻长卿却连一个正眼都懒得给。

      刺史抚髯暗忖,不愧是洛中英英,眼里容不下俗物。

      正满心钦佩,却见不容俗物的苻大人装了半盘珍馐,递给跪坐在他身后的婢女,板着脸叮嘱:“久饿不可贪食,只许吃这么些。”

      安眉正饿得前胸贴后背,没想到苻长卿竟留意着自己,连忙接过盘子,受宠若惊:“是,谢大人赐食。”

      她眼中满是感激,苻长卿深深看着她,没再开口,转头面对宴上,就见满座宾客惊讶地看着他,刺史欲言又止:“大人这是……”

      苻长卿面色如常,淡淡道:“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借用前贤逸事,将自己出格的行为一语带过。

      刺史恍然大悟,满口夸赞:“对,对,不愧是洛中英英,德才兼备,真乃名士风度!”

      宾客们纷纷点头,连声称善。

      苻长卿嘿然一笑,优雅地举起酒觞,继续与刺史把酒言欢。

      接风宴后,苻长卿半躺在偏厅卧榻上等候李太医,只留安眉在身边伺候。

      不多时,一名小厮毕恭毕敬地引了位瘦小却精神矍铄的老头走进偏厅,这便是曾在宫中做御医的李太医了。

      但见李太医拉着个臭脸,也不问安,在苻长卿面前放了药箱坐下,相当鄙夷地瞥了一眼他的左腿,便开始动手拆夹板。

      年迈的李太医精力充沛,出手如钳,捏得苻长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一惯对人颐指气使的苻长卿还未发难,李太医倒先抬眼冷嘲:“哼哼什么?老夫与河内郡公打了多年交道,素知他勇猛英武,怎么养了个儿子娇贵成这样?”

      苻长卿没料到区区一个郎中竟敢当面数落自己,一时哑然,又想到安眉还在一旁观看,心里就恼怒异常,一张俊脸绷得死紧。

      那李太医倒是专心看诊,根本不在意苻长卿的脸色,继续下钳推敲了半晌,在苻长卿发飙前下了诊断:“腿没断,就是骨裂。”

      “哎?”在一旁伺候的安眉喜出望外,“腿没断吗?太好了……”

      “嗯,要是断了,就你们这么个折腾法,一条腿早废了。”李太医再度斜眼鄙视道,“裂纹是横向的,本来已经长出了骨痂,现在又被外力拉伤,倒比原先难治了。”

      安眉顿时心虚地低了头不敢吭声,靠在榻上的苻长卿却根本不看她,只望着李太医问:“在下这腿伤何时能痊愈?”

      “有得养呢,不过也不算大伤,战场上多得是你这样的,还不照样上阵杀敌?每天下床多活动活动,尽量拄杖走走,没事别老躺着,省得长褥疮。”李太医说完又瞄了苻长卿一眼,很不给面子地继续道,“草原上环境恶劣,看你脸色,最近腹泻得厉害吧?我这里有些药丸,待会儿和外用的药膏一并开给你,吃的时候别搞混了……”

      苻长卿面色铁青,恼恨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咬着牙低声道:“在下不胜感激,一定谨遵足下所嘱……”

      李太医捋了捋胡子,径自开了药箱拿药。

      这时苻长卿忽然指住安眉,开口相求:“这女子随在下同行,连日风餐露宿,恐怕身上也落了病根,烦请足下为她号一号脉。”

      安眉一愣,眼睛亮亮地望向苻长卿,紧抿的嘴角忍不住翘起。

      李太医看了眼安眉,默不作声地替她搭脉,又颇有深意地瞥了苻长卿一眼。

      苻长卿却只是靠在榻上,双眼低垂,平静的脸上不见一丝情绪。

      李太医诊出安眉肠胃失和,寒邪侵体,好在都是能用汤药调养的小毛病,替她写了张药方,也就罢了。

      至此,苻长卿与安眉便在刺史府中安顿下来。

      苻长卿居于客苑,安眉以婢女的身份住在耳房。

      然而到了第二天,从朝食到晚膳,苻长卿都遣仆从送到耳房,根本不叫安眉过去伺候。

      劫后余生的庆幸渐渐平复,未知的惶恐慢慢填满了她的心。

      安眉一个人枯坐在耳房里,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一会儿懊恼自己不识抬举,在雪窝子里回绝了苻大人,这会儿惦念什么都已无益。一会儿又觉得苻大人既已回到凉州,往后自己也就没了用处,他恐怕是不想要她了。

      也对,自从来到刺史府,大人对她虽有饮食医药上的关怀,仔细想来,他的态度却十分冷淡。

      冷淡也是应该的,自己这样的身份,还敢奢望什么?

      她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做师爷的时候,在苻府里见到的婢女,心中一阵阵发苦。

      那些花容月貌的美人,个个娴静优雅,谈吐不俗,叫她这等人望尘莫及。

      如果不是西行路上的权宜,她就算留在他身边做一个婢女,都是不够格的。

      那么她是去是留,苻大人又怎会在意?

      安眉垂头丧气,伤心到最后,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在临睡前走出耳房,想探明白苻长卿的心思。

      在烤马肉那一晚,苻大人不是说过回到洛阳后会重赏她吗?那么现在就算赏赐没了,至少也不会把她流放到交趾吧?

      他若不想留她,和她说一声,她也不会强留,可她……可她好舍不得啊……

      就在安眉踟蹰不决时,刺史府的小厮却眼尖地发现了她,边嚷嚷着边将一个托盘交到安眉手里:“哎哎哎,你是苻大人的婢女吧?大人沐浴,你怎么不去伺候?”

      “哎?哎……”安眉不知所措地接过小厮递来的托盘,见里面盛着衣服和喷香的澡豆,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矜贵东西。

      她一向是个没主意的,小厮发了话,便茫茫然跟着他往浴室走。

      就听那小厮一路抱怨:“我说句真心话,你们家大人可真是难伺候,不但吹毛求疵还爱摆脸色……要不是看在前凉州刺史河内郡公的份上,谁稀罕伺候他……”

      “哎,其实大人他人很和气的,或许是今日心情不好……”安眉跟在那小厮身后怯怯嗫嚅,却见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对安眉指了指浴室的木门之后便转身离开。

      安眉只好双手捧着托盘,独自一人走进浴室。

      此刻浴室中帘帏低垂,足够容纳十几个人的浴池正被苻长卿一人占用,偌大的浴池里弥漫着暖雾腾腾,将室内一切都模糊得看不真切。

      安眉踢掉鞋袜,赤足踏过湿漉漉的纹石砖地,从罗幕后小心地绕到苻长卿身边,轻轻放下托盘。

      背靠着池壁的苻长卿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一双墨黑的眼珠透过水雾,直直凝视着安眉。

      安眉一颗心忍不住怦怦狂跳。

      苻长卿盯着她,平静的神色不见喜怒,片刻后才轻轻开口:“你过来。”

      安眉在苻长卿的注视下紧张得浑身发颤,可她还是听话地跪在地上,将身子凑了过去。

      水声哗哗作响,苻长卿在一池碧水中站直了身子,伸出潮湿的手指,缓缓摩挲过安眉的耳侧与颈项。

      眼前雾气蒸腾,安眉只觉得一片眩晕,却纹丝不动,任苻长卿望着自己沉思。

      这一刻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挣扎,这是她进入浴室就已做下的决定。

      她清楚自己不能够再退缩,他与她的距离原本就已遥不可及,她怎么能再退缩……

      安眉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任由苻长卿双臂一揽,将她拖进了汤汤碧水之中。

      裸裎相见会不会让接下来的话显得坦诚?

      苻长卿湿润的双目凝视着安眉羞红的脸,嘴角弯出一丝哀悯的苦笑。

      带着一股深深的自厌,他俯下身子,再一次狠狠吻住安眉。

      这一次安眉没有挣扎,只安静地承受这一吻带来的窒息……

      她的双手不敢触碰到苻长卿的身体,于是只能无力地垂进热水中,整个人轻飘飘地后仰,饧眼望着面前这个叫她舍不开放不下的男人。

      她不想再惹他生气,她害怕他不理不睬的冷淡——她已经舍不开他。

      白色的粗布裙裾浸在水中层层绽开,像几片宽厚的栀子花瓣,安眉的衣襟被苻长卿轻轻拽开,露出衣下细腻白嫩的肌肤,还有其他惊喜频频……

      “这是什么?”苻长卿怔怔盯着手中一截粗糙的槐树枝,百思不得其解。

      安眉慌忙伸手去夺,怕苻长卿随手一扔烫死了蠹虫:“这是护身符,千万别丢水里……”

      苻长卿随手将槐树枝扔到浴室的墙角,接下来他又发现一根眼熟的绦绳,用手指勾住一拽,竟然拽出了自己叫安眉拿去典当的玉佩。

      安眉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道:“小,小人不是故意昧下您的玉佩的,真的是当时寺庙里的和尚不肯收……”

      苻长卿盯着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慢慢眯起墨黑的眼珠,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昧下了就昧下了,总好过便宜那帮不识货的蠢材。不过,你又是从哪里来的两贯钱?”

      “是您赏的,”安眉怪不好意思地招供,“逃难当天高管家牵出的马车,正巧是小人原先睡的那辆,小人一直把钱藏在车篷的夹缝里……”

      “我倒不记得何时赏过你钱,”苻长卿轻轻笑了一声,下一刻双眼却正正凝视住安眉,语气中笑意全无,“好了安眉,你听我说——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现在也明白告诉你,我很中意你。”

      苻长卿的坦白直接吓傻了安眉,她怔怔望着苻长卿,任他抚着她耳边碎发,沉声道:“你今后只有两条路。要么跟在我身边,做我的侍妾;要么回你的山村,我们形同陌路。我任你选。”

      自古聘为妻、奔为妾。

      罗敷为何不愿登上使君的车?因为不论伴侣贫富俊丑,正妻的名分对一个女子来说,永远重于其他条件。

      他苻长卿今日要别人的正妻做自己的侍妾,这个提议的荒谬与残酷,绝非一般女子可以承受,因此即便是对他死心塌地的安眉,听了也必然会无比恐惧。

      向来心狠手辣的苻长卿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安眉是他的恩人,他原本可以选择别的方式报偿,但是迟了,已经迟了,他的自私,令他情不自禁想将这个善良的女人逼上一条坎坷路。

      他察觉到安眉浑身的战栗,心中生出歉疚,可他仍旧俯身再一次抱紧她,墨黑的瞳仁中是满满的占有欲,并着彻骨的寒。

      “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至于其他你所担心的,我自有手段解决。我既然要你背弃世俗跟着我,就断然不会辜负你,此言一出,可斫金石。”

      安眉浑身一震,怔怔掉下泪来,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苻长卿得不到安眉的答案,便又冷冷逼问了一句:“说吧,你要你丈夫,还是要我?”

      安眉双唇轻轻哆嗦着,唯有眼泪掉得更凶。

      当得到爱情的喜悦被离经叛道的恐惧压住,当离经叛道的恐惧被清楚自己会如何选择的无可奈何压住,这泪便是为无奈而流。

      “要您,大人……我要您……”安眉哽咽出声,绝望地抱紧苻长卿。

      这一刻她甘为下贱,今后便是千夫所指,也再无翻身的一刻。

      她是见异思迁的□□也好,是坚持族人追逐爱情不屑礼教的本性也罢,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只知道此刻自己如果放手,她的生命便又会回到苍白的过去,她已经没法再回去了……

      温暖的池水、氤氲的雾气、心上人令她眩晕的火热怀抱,都带给她孤注一掷的勇气。

      安眉紧贴着苻长卿湿漉漉的身体,双眼迷离,恍惚看见了自己的故乡。

      那里终年阳光炽烈、那里没有礼教制约、那里做什么都只需遵从自己的心、那里的姑娘们可以对自己心爱的男人恣情歌唱,也可以拿着刀追逐负心人……

      她哪怕将来吃再多的苦,这一刻都要遵从自己的心。

      这份顽固也许正来自她身上的血液、胡人的血液——即使千年之狐姓赵姓张,这份顽固都不会改变。

      “很好,”苻长卿嘴角微微上挑,浮起一抹骄矜的笑,他伸手抚过安眉的头发,双唇埋在她颈侧低喃,“我就知道……我从没输过……”

      他赢了,从此心上人成了掌中物,人生二十余年,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满足。

      池水的浮力助纣为虐,让苻长卿根本不用在意小腿上的伤,就这样在爱人的纵容下,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安眉随着他在温热的池水中载沉载浮,目光渐渐迷离开去,竟仿佛在冥冥之中看见淡月下蜿蜒出一条银白色的小路……

      可那条路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是她心爱的斡哥岱,还是悲凉的末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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