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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   “哎呀呀,这吃稻粱与吃糟糠长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回荥阳的路上,安眉骑在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长卿仍是魂不守舍地叹息,“哎,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卢焘升挽着缰绳,忍不住在一旁笑话她:“这一路都听你赞了多少遍了,你倒说说,我是吃什么长大的呢?”

      安眉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望着卢焘升道:“你是吃黍米长大的!”

      “哈哈哈……”卢焘升闻言大笑,冲安眉抱拳一揖,“多谢夸奖,谬赞谬赞!”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认真打马前行。

      二人转天回到荥阳向姜县令复命,姜县令仔细听过安眉的描述,很是满意:“呵呵呵,这么说,苻刺史他很高兴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着收下的,还说肯定会照顾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兴。

      姜县令当即赏了安眉一贯钱。安眉领着赏钱从后堂出来,自然又被差役们团团围住,沉甸甸的赏钱当晚就化作酒肉填进了各人的肚肠,正所谓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换来亲兄弟。

      糊涂的安眉就这样过了几天逍遥日子。

      当初姜县令收下“安眉”的贿赂,又因为被她捧得高兴,聘她做了荥阳县衙的钱谷师爷。

      现如今做官离不开幕僚,当县令的总得有五六个师爷才办得好公事,师爷们分别在衙中领着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等职。

      安眉就是钱谷师爷,而卢焘升则负责撰写书启,是姜县令的书启师爷。

      钱谷师爷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主管县衙的钱粮会计。

      安眉从前跟着婆婆操持家计,算账还是会的,在去洛阳办事的来回路上她又请卢焘升教了点常用字和算术,如今遇到难题也靠他照顾,勉强应付了师爷的差事。

      安眉一适应生活就开始往大兴渠打听,借着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劳役中找到了来自扶风县的劳役头目,顺藤摸瓜如有天助,她顺利见到了丈夫徐珍。

      当安眉在劳役们震天的号子声里走进大兴渠,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土坡,把装满肉馅馒头的白布包塞进徐珍手里。

      她双唇哆嗦着,跟随丈夫进入无人的工棚,立刻惶惶下跪,含泪认错:“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丈夫徐珍将馒头放在一边,歪头吐出嘴中泥末,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

      他脸上满是干裂的泥浆,上半身穿着肮脏单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裤腿一直撸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精瘦的小腿。

      这一身褴褛与衣着整洁的安眉形成了鲜明对比,也使她越发惶恐,一边抽噎一边为自己辩解:“是婆婆要将我改嫁给小叔,我不愿意,才跑出来找你的……”

      “嗯,”一直面无表情的徐珍终于开了腔,他直愣愣盯着安眉,很平静地发话,“我一直在渠上苦,不识字又没钱,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这么过着吧。”

      这一句话,堪比一颗定心丸。

      安眉如释重负,感激地看着丈夫:“我如今,在县衙领了差事,他们不知道我是女的。我手里有了钱,会经常给你送吃的,你跟同村的人说说,叫他们不要对外说我是女的,好不好?”

      徐珍竟也不问她为何会有这般际遇,只是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们都有分寸。”

      安眉没想到丈夫会这样顺从自己,真如做梦一般,想想都要笑出来。

      她觉得快乐,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是快乐。

      县衙的活计做熟了就不难,还能捞到油水三五不时往大兴渠送。

      县令很和气,同僚又热情,凡事还有卢师爷帮她。

      隔段日子她会借着寻欢上春风酒肆,实则是掩护卢师爷与康古尔见面,在康古尔淙淙流水般的琵琶声里,安眉有时会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个被安眉镌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经全然忘记他那些深奥的开场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记得他的神气,像雨后掠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

      那样的一个人,还能再见吗?

      然而现实出乎安眉意料,她很快便与苻刺史见面了,并且距离初见不过短短一个月。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寒气已至,北风朔朔夹着雪花,冰凉凉袭人脸面。

      午后安眉去渠上看过丈夫,刚要回县衙,却被两名官差迎面拦住。

      那二人是郡府中的衙役,安眉从衣着上辨认出来,一脸诧异地问他们:“二位大哥,有什么事吗?”

      “您是县衙的安师爷吧?赶紧跟我们走一趟郡府,上面来人问话了,”两名官差客客气气说完,将安眉挟住,手劲十分狠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师爷,得罪了。”

      安眉整个人都懵了,只能稀里糊涂跟着官差走。

      到了郡府大堂,官差手劲一撤,她顺势跌坐在地上,就听身后人报了一句:“荥阳县衙钱谷师爷安眉带到——”

      安眉一怔,跟着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这才心惊胆颤地抬起头。

      她发现自己身旁立着四名官差,被官差围在当中的,竟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县令夫人季氏。

      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两名官差狠狠收紧,她身后有两名官差按住她受刑,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浑身颤抖,不断惨叫。

      姜县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乌纱,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安眉浑身一颤,这时堂上醒木一响,她赶紧转过脸,恰恰看见苻长卿双目中的寒光。

      那一瞬她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不懂一个人怎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见如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冷酷得像数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是不招?”拶指之后,一名官差问浑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虚弱摇头,发白的嘴唇嗫嚅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哼,”堂上传来一声轻哼,接着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安师爷,你来帮季夫人认认,这是什么?”

      安眉怔怔抬头,看着郡府的刑名师爷将一只锦盒递到自己面前,内里是十颗光华璀璨的雪白珍珠。

      她心中一惊,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

      苻刺史来问罪了!

      安眉哪里应对得了苻长卿,惟有老老实实回话:“这是……珍珠。”

      “还有呢?”苻长卿在堂上冷笑,“当日你说的,可不止这么多吧?”

      堂上人无情的声音,让安眉眼中发热,颤声道:“这是……进上的北海贡珠。”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个什么意味。

      心中不知为何莫名的难受,比直接遭人轻贱还要难受。

      苻长卿凝视着跪在堂下的人,沉声发问:“姜县令是如何得到这藩邦贡品,你可知道?”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个大舅子,在朝中有什么门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鸿胪卿季大人?”和缓的嗓音几乎是在诱导。

      他需要这个答案。

      “这……”安眉不知道鸿胪卿是什么,一时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长卿的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来。

      “对,就是那个。”安眉蓦然想起姜县令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怔怔点了点头。“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句话,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谎,他撒谎!”这时季夫人在一旁大声叫嚷,“这人来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赃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赃陷害,还得问了才知道,”苻长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签筒,指尖轻轻点过白、黑、红,终于抽出一支红头签,抛在了堂下,“十杖,还是打姜季氏。”

      一支红签代表十杖,但力道会比两支黑签更狠,每一杖都会使人皮开肉绽、分筋错骨。

      姜县令立刻杀猪一样叫起来:“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啊大人……”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规矩早该破破了,”苻长卿冷冷瞥了眼还在犹豫的官差,慢条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内子有妊在身,不能受杖刑,”姜县令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大人你有什么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么?这理由找得还真不错。”苻长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绝无虚言!大人请稳婆来一验便知!”姜县令对着苻长卿不停磕头,哀哀告饶。

      “嗯,准了,”苻长卿点点头,示意差役去找稳婆后,竟是话锋一转,“稳婆来之前,给我打。”

      两名差役当即将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左右一架,季夫人顿时绝望地哀嚎。

      面对如此冷硬无情的苻长卿,姜县令终于崩溃,他万念俱灰地伏在地上,气若游丝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了……”

      十月孟冬,荥阳县令行贿事发,豫州刺史苻长卿亲往讯问。

      县令姜某于刑讯中供认自己贪污受贿、徇私枉法、勾结暗商贩运私盐,又牵出鸿胪卿季子昂瞒藏藩国贡品一事,数罪并罚,即判问斩,另有幕僚随同涉案情节严重者,亦被问罪下狱、判罚流配。

      荥阳县由此积弊一清,人咸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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