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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08 ...

  •   2008年8月8日,对所有中国人来说都是充满喜悦和荣耀的日子。
      那天下午很早的时候G县的小街道上就没什么人了,等到了晚上七点多,连在家属院里玩耍的孩子都被父母叫回房里。

      女人从楼上喊,劝不想回家的孩子:“这一辈子可能就一次呢,大家都看的。”
      徐伊琳就是在这个时候和上楼的孩子擦肩而过。她出门时,小区里只剩下一个抱着个漏了一半气的皮球的小孩,怔怔得,仿佛既不理解玩伴的背叛也不理解父母的不理不睬。

      徐伊琳那天十五岁,但没人记得。
      她拥有漂亮的纤细白皙身体,拥有一个不争气的妈和一个陌生可怖的继父,拥有一张让人羡慕的中考成绩单和一个注定不同未来的男朋友。
      男孩比她大两岁,是G县职高的学生。两个人有过意乱情迷却还没突破最后的底线。她害怕自己也变成身边提前辍学大着肚子挨打的女同学,尽管男孩承诺过一百万次。

      看着徐伊琳长大的G县是分裂的,它贯通南北西东,一半无论昼夜都车水马龙,另一半藏污纳垢悦纳穷人。她家住在分界线上,但也不代表她家的资产能平均两个阶级了。她是从车水马龙的那一半长到十二岁的,又被妈妈欢欢喜喜地拉到这个尴尬身份的边儿上。
      妈妈的欢喜有很多原因,但在她看来,最多的是一个灵魂和身体都成熟芬芳的女人对家中重新有了顶事的男人的向往。
      她不喜欢“顶天立地的男人”这种词,她觉得她们两个人也能过的很好,更何况那个陌生中年男人的雄性荷尔蒙和汗腻腻的手掌都让她作呕。
      他像蛆或者别的什么,蚕食了她的生活。

      徐伊琳是趁妈妈做饭继父睡懒觉溜出来的。楼上的夫妻几年如一日地在吵架,直到众望所归的动起手来。老旧家属院的隔音并不好,徐伊琳在家具与天花板激情热吻的荒诞交响乐掩护下出门。
      她约了男孩,却走得很慢。

      徐伊琳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手机。手机是她死去的爸爸的,除了短信功能外几乎都不能用了。前年她妈重获幸福,嫁人迎新的顺便也要辞旧,过年一般把旧物(大部分都是前夫的遗物)丢弃。她求都没求,从楼下垃圾箱里翻了回来,插上卡一直用到现在。
      徐伊琳低着头,额角的汗水砸在地上,成了串儿。
      是她敲定在天桥见面的。她没迟到。

      徐伊琳坐在天桥边儿上,足足坐了一个半小时,反反复复翻弄这个破旧的翻盖手机。往日妈妈碰一下她的手机她都觉得难受,然后把心疼的眼神埋没在继父的嗤笑中。
      手机只能存四十条短信,前三十八条都是她爸爸收到的,她一直觉得爸爸是个才华横溢、正直端方的好人,拥有高学历、好工作、幸福家庭和无限的宽和包容。他给了她最好的童年,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每当她收到超过两条短信时,她就慌忙地删除属于自己的记忆,不让爸爸留下的痕迹受到冒犯。
      而她的短信,一条是通讯公司的奥运宣传通知,一条是男孩昨晚发来的“我们结束吧”。

      她可以隔着小巧的莹绿色屏幕看到男孩的表情,那可能是厌恶的或者冷淡的、充斥少年气的脸。
      即使中考成绩闪耀,她也没有想象过要分手。她不懂爱情,知道这一切可能只是年轻人的小打小闹。但她也觉得自己注定和其他境遇糟糕的同龄人一样,浑浑噩噩地开始,混混蛋蛋地结束。即使自己有底线,那这点底线又值几毛钱呢。说不定哪一天就顺应了欲望的蛊惑,成了更更平庸的人。
      前天,在妈妈和继父“就留在县里上高中吧”的劝说下,她不超过一分钟就点头答应。两个人看着她,为她的果决惊诧五秒钟,又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不为外人道的眼神。

      九点半,男孩还是没有来。徐伊琳想起昨天晚上,她收到短信那一瞬间的不可思议和愤怒悲哀。家中经济大权掌握在继父手中,妈妈即使买个菜都要和那个男人要钱,所以她一向不回复短信,或是在一条中尽可能说更多的话。
      她一如往常嘎吱嘎吱打出很多字,又退格退格退格,只剩下言简意赅六个字“明晚八点天桥”,就恨恨地发过去。
      没有回复,直到现在也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天桥上下仍在穿梭的车流人流,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办法阻止他们,那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那是一些真的觉得奥运开幕不重要的人和被生活逼迫着不得不觉得奥运开幕不重要的人吗?

      现在进行到什么时候了呢?开始唱歌了吗,还是武术表演。
      她又觉得自己被悲哀裹挟了,很多东西,包括被分手,包括破碎的家庭,包括错过了“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盛典,包括一直被压抑的委屈和很多其他的会深深伤害到她的东西,在包围着她。
      她抽噎着,把脸埋进了膝盖,这对于瘦弱的她来说是个很容易完成的动作。从身后看,只能看到轻轻颤抖的背脊。

      徐伊琳哭了一会儿,默默仰起头轻轻地换气,呼吸是很轻的,但是那种感觉很重。
      顺着朦胧的泪眼,路灯闪烁。
      她坐在天桥的弧尖上,一双细细白白的腿探出桥洞,人和车看不见她的脸,没有人关心她。当然,所有事务也都平等地被她排除在思想之外。

      地势很高,她的眼神向下逡巡,看着蜿蜒的道路。一个人的坠落,无论是哪个方面,肉|体还是精神,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来说,都和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一滴水一样平静而自然。
      她应该怎么样,她应该……

      在她已经要迈出那一步的时候,就像她儿时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扎在被子里幻想孤独地献祭掉自己幼嫩身体,可事实上,那时候她既没有经历过多于一个手指尖的苦痛,也没有理由离开还绚烂着的一切。
      那么现在呢,现在她已经不是个幸福的小孩了,她失去了一切可以夸耀的、绚烂的东西,她终于有资格迈出那一步了吗?

      “嗨?”
      是一个很柔弱,也很坚韧的声音。它美妙,应当来自一具同样美妙的肉|体,但只能让徐伊琳感觉恐惧、冰冷、烦躁,或者还有意图被察觉的羞耻。
      她不愿意回头又不得不回头,因为她孤单的、仅存的希冀和教养还苟活于世,她得凭借这些分文不值的东西去怀缅过去。

      不是一个柔弱孤单的、美妙的女孩。是一对情侣,大概高中生的样子,顶漂亮的一对。
      是那种在学校的风云人物、被同龄人仰望的金字塔尖的样子。是那种会在校园BBS筑起高楼、被无数人夸张的流言钻过的样子。即使徐伊琳除了计算机课以外没有碰过电脑,但她很笃定,这种人就是那些冷冰冰的名词和形容词堆叠起来的具现化。

      她应该讨厌的,讨厌这张天真无邪的脸,讨厌这种高高在上的但又真的是善良的神态,它们让她回馈的恶意变得更加卑劣。

      “你没事儿吧?”漂亮的女孩儿弯下了腰,年轻男孩还是挂着一副标准的、美好的笑,无意中供人窥伺的更底层却是高傲而不耐烦的模样,那笑容让徐伊琳打寒颤。
      她的视线往上走,看见女孩儿盈盈一握的脚踝,女孩儿穿白色裙子,她想,清纯的、纯洁的、不堪一击的……但也有鼓鼓囊囊的胸脯,女孩儿没有像徐伊琳身边很多不自信的同龄姑娘一样含着胸,也没有媚态横生地刻意挺身,只是自然地绽放着、绽放着自己的美丽。

      是那种充盈的幸福感吗?
      徐伊琳充满恶意地叵测着:在这种夜晚,他们是不是转头就要偷尝禁果,然后像这个城镇里无数少年少女一样,把生活变得血肉模糊。不,不是,男孩牛仔外套里面的半袖是城区高中的校服,那是全省闻名的、徐伊琳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也是所有人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
      她觉得男孩配不上女孩儿,她理应叫姐姐的女孩儿。即使他们登对得很,却只让她在眩晕中看见苹果树后嘶嘶作响的狞笑着的蛇。

      见她没有回应,女孩儿从背着的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两片要递给她,顿了一下,又把整包都轻轻放进她手里。她阖上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女孩儿的手有点冰,在八月的夜晚,它们冰得不合常理又理所当然。
      徐伊琳把纸巾展开,然后抹掉了自己的眼泪,在纸巾擦过她的鼻尖的时候,她闻到了莲花的香味。这一切都发生得静静的,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像是忍受够了向这种静默退让,男孩把头低下,小声伏在女孩儿白皙的脖颈上开口:“……你别管了,走吧。”
      声音飘散在空中,很沉,徐伊琳没听清女孩儿的名字。

      男孩的行为没由来得激怒了徐伊琳,她的脸在愤怒和悲伤争相交替的时候会变得更苍白。她抽抽噎噎地抬头看着女孩儿:“今天我过生日呢……”
      女孩儿的眼神很温柔,像有无限的耐心、像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
      她从包里掏出两颗糖纸洁白的奶糖,塞到徐伊琳手里,声音中蕴含着真诚的祝福:“生日快乐。”

      在徐伊琳紧紧握着奶糖,而奶糖和翻盖手机几乎要融入彼此的时候,女孩儿仿佛无法再抗拒男孩的低声抱怨,轻轻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徐伊琳感觉自己在打寒颤,是那种内心被击中了的、想流泪到死去活来的感受。但是她眼泪的开关在刚刚被一只柔软的手永久地关上了,现在的她眼底干涸,心底炙烫。

      而女孩儿挽着男孩的手,已经走得很远了。
      徐伊琳能看见她散着的长发,黑亮柔顺;她在晚风中飘起一角的裙摆,刺得徐伊琳心里一角又痒又麻;她纤细的腰肢,都真正地像一朵含羞带怯的莲花。她穿纯白色的裙子,却不像小县城里其他的普通姑娘,用不合年龄的布料包裹自己,指向臃肿或者丑陋的结果,扮成熟、扮清丽。
      当所有的其他人都会指向那些可笑的结果时,她却和那飘逸丝滑的素色布料天生一对。仿佛一切合该如此。

      她回忆,男孩胸前随着路灯的影子忽明忽暗的校徽,在灼目的黑色黄色间的一抹红色。市二中、市二中……
      她在妈妈和继父的审视下填完的志愿表在昨天就交了上去,现在应该还在办公室里。
      九点四十了,不知道学校还有没有人……

      她拔腿就跑,晚风吹乱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身体,让她耳边只剩下呼呼的声音。感谢,感谢G县那么小,从她家到学校只要两条街,从天桥走就只用走一条街了。
      跑到县初中门口,徐伊琳呼哧呼哧喘着气,一种发黑又发亮的眩晕感让她弯下腰,两根细如竹竿的手臂支撑在膝盖上。
      抬头。眼前是亮着暖黄色微光的传达室。

      灯泡壁上有陈年的污垢,光透过来,把六平米的传达室染上了一种朦胧又梦幻的气息。徐伊琳看见它只由一根电线和天花板相连,随着门卫大爷屋里十八寸的雪花彩电传来的激昂声慢慢摇曳。

      她小心地敲了敲玻璃,打碎了正在进行的运动员入场式。门卫看见是她,一边问她是不是忘了东西,一边走出传达室,将破旧的学校大门拉开。
      是的,她的确是来拿忘记的东西,来重启一些本属于她的故事。
      可纵使心里有千万句话,她也一个字也不会吐露。徐伊琳洁白的脸上充满着怯懦和顺从,说了声谢谢。

      进入教学楼,就又是另一个世界。县初中是G县的唯一一所初级中学,它也拥有唯一一栋教学楼。
      教学楼是80年代建成的,伫立在这里,从鹤立鸡群到鸡立鹤群,看着周边的店面奔涌退却、来了又走。徐伊琳不喜欢这里,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没有几个人会喜欢这里。在夏天,教学楼也是凉爽的,按照班里喜欢嘀嘀咕咕的同学的话来说,混着老人味、死人味和厕所味,早八百辈子就该被推倒重建。
      不管教学楼听不听得见,它还是包容了这些孩子,三十届,三十年。

      教师办公室在四楼的尽头,走廊里没有开灯。徐伊琳摸索着走上楼梯。
      一切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办公室里只有班主任一个人,她在最后一次检查每一个学生的志愿表,双肩因为刚过去不久的中考消瘦了些许。她趴在办公桌上,脸上带着幸福和忧愁,她将收获一个漫长的假期,足以重整精神迎接新生的力量,而这段等待的时间,她要用来怀想她的孩子们像一叶叶小舟,漂得越来、越来越远……

      “伊琳?”她似乎了然地接纳了徐伊琳还泛红的眼眶鼻尖和突如其来的请求。指尖迅速在已经打包好的志愿书册划过,停住。

      只是一支中性笔和二十秒,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她没有向徐伊琳抛出哪怕一个问题,就好像过去三年所做的那样,她一边写着,将G高划掉,写上市二中,一边闲聊般温柔地说:“昨天看见你的志愿书,我还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你的话……这样就更好了……”
      徐伊琳没有听清楚。她觉得她的话和夏夜粘稠的空气一起在她耳边翻滚沸腾着,所有的画面直到她停笔、抚平那张纸、把那张纸插回志愿册才重新聚焦。
      “你这孩子,快回家吧。”班主任把眼镜摘下,理了理自己掉落在颊边的头发,起身。

      徐伊琳跟着班主任走出教学楼,迈过门卫留下的侧门高高的槛。灯光一盏一盏在她们身后变暗,整个校园让徐伊琳觉得陌生,像黑暗中的野兽在伺机捕食。
      但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所以所有曾经的猜测、嫌恶和感动都要被遗忘了,她涩涩地想。

      回家时,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半,但她的归来和她的离去一样无人在意,她的得意和她的憔悴一样无人赏识,至少表面是。
      继父躺在沙发上,也在看奥运开幕式。妈妈在洗衣服,蹲在厕所,曲线玲珑。徐伊琳看见她的汗珠一颗一颗滚进污水里,和泡沫一起舞蹈。这一切在八月、在这个没有空调的家里太常见了。
      她没去翻厨房翻冰箱,即使腹中空空,也只是默默地阖上自己房间的门,像一个影子融入黑暗一样关掉灯。
      用枕头蒙住脸,她深深地吸气。很快就睡着了。

      徐伊琳的录取通知书邮到家的那一天,她本以为自己会被暴怒的妈妈和继父骂死。她想象了千万种他们的表情,也提心吊胆了很久,连续好几天早起守在门前,但学校的邮件还是被继父拿到了手上,邮件是红色的、艳丽夺目的,每个字都是挑战和嚣张。
      那是继父下班途中,认识的邮递员亲手塞给他的,他在他面前啧啧称奇,下一秒就要转向痛斥自己孩子的不争气。
      徐伊琳知道那评价是真心的,邮递员家里与她同龄的小孩在今年考上了中专。但继父和妈妈得知评价后的态度始终是个未知数。

      她看着他们两个坐在餐桌前,像把通知书包裹当作下酒菜一样,慎重而静默无言地拆开包裹。她心里有种隐秘的兴奋,这种兴奋带来的快感让她颤栗。
      在读了两遍通知书后,夫妻两个人好像不再认识文字,没有暴怒,也没有其他的任何话。徐伊琳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恐惧。客厅的电视还在放着,琼瑶剧里缠绵的插曲在这个使用面积为六十八点六的屋子中久久回响。这段温柔的歌声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徐伊琳的心里变得吊诡起来,很多年后再回忆,仿佛就是在那个时刻开始,这个勉强拼合的家庭彻底失去了声音。

      而徐伊琳在这个夏天的夜晚,第一次看见了窗边飞扬的小鸟。

      这个夏天还发生了很多其他的事情,比如楼上摔摔打打的夫妻在丈夫不慎用花瓶痛击了妻子的头后终于离婚了,让所有定时定点侧耳倾听的旁观者都松了一口气,比如那个被“一辈子只有一次”召唤劝解而回家的孩子猝不及防地死于开学前一星期的车祸,以至于家属院里洒满了白色的不祥的纸钱。徐伊琳下楼给继父买烟的时候偶遇孩子的母亲,她双眼通红,神情漠然而哀伤,过往所有随口抛出的细枝末节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指向终极悲剧结局的不详预告,她的嘴唇将永远紧绷,仿佛想辩解自己所说的一生只有一次指的是所有中国人,而不是她孤单的孩子。

      眼泪是没有用的,甚至铭记也没用。对徐伊琳来说,这个夏天的记忆随着一些死死生生褪色到只剩下那个晚上。
      那个瑰丽的、急促地转弯的晚上。

      美好需要拥趸,拥趸总会拥有一些天马行空的代号,徐伊琳想。
      于是她在心里偷偷叫她莲。

      这便是她,和莲的第一次相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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