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我行奇野

4、臣不后悔

　　温顾辞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以至于春兰过了一个时辰进来，叫了他好几声，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几时了？”

　　他的嗓音略微沙哑，说不出的勾人。

　　“殿下，该用晚膳了。”

　　他坐起身，揉了揉额角：“……送进来吧。”

　　“是。”春兰这才让布菜的太监进帐。

　　温顾辞又在床上坐了片刻，才彻底醒了神，披上外袍下了地：“仅此一次，从明天开始，不用特地为我另开灶房了。下面的兵士吃什么，给我也来一份就是。”

　　那布菜的小太监没见过温顾辞，只听说过他手底下的宫女太监死了不少，温顾辞突然开口吩咐，吓得他手一抖，砸了一个小碗。

　　不等温顾辞说话，他就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殿下赎罪！奴才该死！殿下赎罪！奴才该死！”

　　温顾辞皱了皱眉，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说道：“起来吧，一个碗而已。”

　　那小太监一愣，然后如蒙大赦地站起来：“奴才谢殿下大……”

　　“等等，给我捡起来，”温顾辞伸脚踢了踢地上小碗的碎片，笑了笑：“拼好了，一片都不能少，少一片，我就片你一块肉下来。”

　　小太监闻言，顿时又站不稳了，哆哆嗦嗦跌坐在地上，手指被瓷碎片割破了都不知。

　　温顾辞见状，轻笑了一声，抬腿往外走。

　　春兰连忙追了上去：“殿下？”

　　“这些菜赏给下去吧，我去丙甲营看看。”

　　离他们营地约莫两里，便是安置灾民的丙甲营。此时天色已全黑，春兰连忙提着灯跟了上去。

　　“慕少将呢？”

　　“傍晚殿下睡着之后便走了，临行前他让奴婢转告殿下，半月之内便会回来。”

　　“五殿下呢？”

　　“派过去的人已经得手了，五殿下已经开始发热了。”

　　一路上，只遇到了寥寥几个巡逻的士兵。那些士兵看见他，无一不是神色惶恐地行了礼，然后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温顾辞走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丙甲营。

　　春兰知道殿下去丙甲营是想看看灾民是否真的被妥善安置了，然而过了半刻钟……

　　只见温顾辞端着个盛着稀粥的破碗毫无形象地蹲在火堆边跟一个老大爷扯皮……

　　“殿……殿下……”鼓起勇气，春兰小声说道：“您……这样不太合适吧……”

　　万一这粥里有毒怎么办？

　　温顾辞头也没抬：“别插嘴，大爷这儿讲鬼故事呢。”

　　于是春兰认命地也端了一碗粥，蹲在了温顾辞身边。

　　殿下就是这么奇怪的一个人，在宫里能把胆子小的太监宫女直接吓破胆，在外面却能把种地的老大爷逗乐半天。

　　一切都非常顺利地按照温顾辞的计划进行着，温子衡“病得不轻”，随行的大夫给他开了两贴药，说只能好生将养着，治水灾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了温顾辞处理。

　　于是每天春兰都跟着四殿下冲在挖水渠的第一线，若不是春兰死命拦着，估计温顾辞就拿着铲子整天整天地在地里挖泥了。

　　不过即便春兰死命拦着，温顾辞还是会把整个上午贡献给水渠，下午则有时去帮忙把新到的灾民安置在丙甲营，有时候在自己帐里写折子。

　　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五殿下派身边的人告诉温顾辞，务必按照温有成的计划挖水渠。

　　温顾辞让春兰答，要挖让他自己从床上起来挖，起不来就闭嘴。

　　温子衡还真的硬撑着起来了两天，非要手下的人按照原先的路线挖水渠，结果挖了半日，引起了小小的一阵“洪水”：把堰塞湖附近的一块农地给淹了。

　　然后温子衡据说是“受惊了”，就一直躺在帐里，再也没出来。

　　温顾辞看着春兰截下来的密信，只觉得好笑。

　　温有成嘱咐温子衡不要再插手治水灾的事情，借着病就撒手不管了，免得到时候温顾辞有什么阴谋。

　　看来之前温有成让温子衡一定要按计划行事，也是坚信他的计划能治灾吧。

　　温顾辞把密信团成一团，扔给站在岸上的春兰，然后又拎起了铲子加入了铲泥大队。

　　春兰自知劝不动殿下上来，只好每天盼着慕少将赶紧回来。

　　看样子，慕少将在皇储之争中应该会站在殿下这边，还是让他劝劝殿下，救灾虽然要紧，自己的腿更要紧啊！

　　于是十六天后，在春兰望眼欲穿的期盼中，慕苏南终于带着东海关的驻兵回来了。

　　“四殿下呢？”

　　春兰急急忙忙地带着慕苏南到了离营地十多里的水渠旁，指着下面一个浑身是泥的人，低声道：“您可算是回来了，奴婢也拦不住殿下。这都下去两个半时辰了，兵士都换了两轮，殿下却还在下面……”

　　话还没说完，春兰忽地觉得有些冷。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慕少将好像……生气了。

　　“……您也去劝劝殿下吧，殿下身子金贵，再这么下去也许要顶不住了……”

　　春兰也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把腿疾透露给慕少将，所以把话说的挺含糊的。

　　像是应着春兰的话，温顾辞没站稳，脚底一滑，一屁股摔在了泥里，闷哼了一声。

　　慕苏南眯了眯眼睛，顺着软梯下到渠底，大步跨到四皇子身边，长臂一捞，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殿下崴了脚，臣送殿下回帐。”

　　温顾辞先是一僵，然后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压低了声音：“我能走，放我下来！你……”

　　“殿下已经站不住了，”慕苏南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炽热的呼吸弄得温顾辞耳边痒痒的：“这里有五殿下的人。”

　　温顾辞停止了扭动，余光扫到了悄悄往这边看的几个兵士，立马改口，笑眯眯地勾住了慕苏南的脖子：“那就麻烦慕少将了。”

　　慕苏南脚下的步子微微顿了顿，然后大步流星走向四皇子的营帐。

　　春兰跟在后面，犹豫了一下，还是停在了帐外，没有跟着进去。

　　慕苏南几乎是把温顾辞扔在床上的，温顾辞被扔得脑子一懵，然后气道：“你干什么？”

　　慕苏南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拉过了木凳，把温顾辞的腿抬到了自己腿上搭着，然后低着头伸手就要把他裤脚往上推。

　　“你干什么？！”温顾辞有些恼了，抓着裤脚瞪着慕苏南：“慕苏南，你别太放肆！”

　　慕苏南抬眼，不知为何，温顾辞忽然就觉得自己有点底气不足：“你……放开我。”

　　慕苏南确实放开他的裤子了，然后下一刻温顾辞的两只手就被他不知从哪儿掏出的绳子捆在了床头，他手劲极大，温顾辞顿时又惊又怒地大喊：“反了你了！！慕苏南！我警告你……”

　　然后他眼见着慕苏南轻车熟路地从旁边桌上的小药箱里掏出了药膏，又坐在了木凳上，把温顾辞的左腿再次架到了自己腿上，这次他直接嚓嚓两下，把温顾辞裤脚撕开了。

　　“慕苏南！”温顾辞气得涨红了脸，抬腿就往他脸上踹：“你好大的胆子！发什么疯？！”

　　慕苏南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莹白的脚踝，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道：“别动。”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温顾辞下意识停了一下，然后更猛烈地挣扎了起来。

　　他恼羞成怒自己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被慕苏南唬住了，一边奋力乱踢一边喊道：“来人啊，把慕苏南给我……”

　　“你自己低头看看你的腿！”慕苏南像是忍无可忍地微微提高了声音：“你自己看看！”

　　温顾辞低头，只见自己的膝盖足足肿出了一整圈，又红又亮，特别像褪了毛的红烧猪肘……

　　然而他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只是扫了一眼就又抬右腿踹了过去：“什么时候你跟我说话都能用你我了？谁给你的胆……”

　　“殿下……慕少将……您们……您们……”

　　在这关键时刻，春兰的声音弱弱地传来。

　　只见她自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身后似乎还跟了两个小太监。此时他们三人的表情都像是活见鬼了，一个比一个眼睛瞪得大。

　　温顾辞这才发现，在春兰眼里，他现在被绑在床头，一条裤腿被撕了，一只腿被慕苏南按在他自己的腿上，另一只脚踝被他牢牢地抓在手里……

　　这是什么丢人的弱小姿势？！

　　慕苏南算什么东西，敢在他头上动土？敢这么对他？

　　重点是还被手底下的人看见了！他不要面子的吗？！

　　春兰终于回过神来了，上前一步沉声道：“慕少将，您这是干什么？放开殿下！”

　　温顾辞只觉得一阵气血直冲脑门，差点当场一口气背过去。

　　“我给殿下上药，”慕苏南回头看了一眼春兰：“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春兰看看一脸淡定的慕少将，又看了看脸色阴沉却爆红的殿下，选择明智地再问问：“殿下……这……”

　　温顾辞在心里疯狂呐喊，你是没听见慕苏南说要上药吗？不然本皇子可能乖乖地被他压着起不来？丢不丢人？嗯？

　　然而即使他在心里觉得丢人丢的抬不起头来，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滚出去。”

　　春兰连忙低下头：“是，奴婢这就滚。”

　　她带着那两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又退了出去。

　　唉，她容易吗？明明是听见殿下叫人进去才……

　　温顾辞先是从清早就下地挖泥，这又跟慕苏南折腾，这会儿疼劲儿累劲儿终于上来了，两条腿都卸了力，就这么全都搭在了慕苏南腿上。

　　半晌，他才又开口：“给我解开。”

　　慕苏南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低声说道：“臣知罪。”

　　“呵，这会儿知罪了？”温顾辞冷笑了一声：“刚才不是胆子很大么？敢跟皇子动手，你的脑袋不想要了吗？”

　　慕苏南低下了头。

　　温顾辞莫名觉得有些憋屈，于是他动了动腿：“给我解开，不是说上药么？”

　　“是。”

　　“下次上药，直接说就是。”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疼的手腕，温顾辞靠在床头，从桌上拿过昨天写到一半的折子，提笔圈了圈：“再这样，你这手，就别要了。”

　　“殿下息怒。”

　　“东海关的人带来了么？”

　　“按殿下的吩咐，调了五百人，”慕苏南轻轻地把药膏推开在他肿得厉害的膝盖上：“已经派他们下地了。”

　　饶是慕苏南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了，温顾辞还是感觉到了些许刺痛。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而是又问道：“你觉得还需要几天？”

　　“最多再过半月，水渠便能挖好了。”慕苏南的掌心有些凉，一下一下地推按着他红肿的腿：“到时候炸开堰塞湖，泄洪引水回流入青都江，便可启程回京了。”

　　“灾民呢？”温顾辞在折子上填了两笔：“银子若是不够，再让春兰去拿就是。”

　　“……的确不够。”慕苏南皱了皱眉，又很快地松开：“丙甲营扩建两次了，还有不少灾民分散在各处，想尽办法讨生活。”

　　“能找到多少就找多少，”温顾辞头也不抬地说道：“泄洪后，每人再发百两银子。”

　　“是。”

　　温顾辞拿起折子吹了吹，吹干了上面的墨痕，然后把折子往桌子上一扔。低头，看慕苏南还在轻轻地给他按着腿，温顾辞垂了垂眼：“可以了，反正都好不了了。”

　　慕苏南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皇储之争在即，殿下若是想要兵权……这腿必须好生将养着。”

　　温顾辞凤眸一睨：“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除了骠骑大将军掌握的九万烈云军，剩下的十万大军全在仁平帝手里。

　　“殿下，”慕苏南轻笑了一声，他的长相俊美而阳刚，此时一笑，目若朗星，明亮有神，让人有些移不开眼：“二殿下的母后婉贵妃虞氏，是虞丞相的亲堂妹。朝堂中，六部之中殿下掌握礼部，虞氏却占了工部与户部。您若想占上风，必要从兵，刑二部下手。而且……”

　　他直直地看着温顾辞：“四殿下春季校阅的时候还得了第二，陛下龙心大悦，往这方面努力也容易些。”

　　温顾辞也笑了：“谁说我要自己掌握兵权了？”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扯过薄被搭在身上，单手撑着脑袋看着慕苏南：“有个现成的兵家奇才，我何必再自己劳心费力？你说是不是，校阅魁首？”

　　“殿下觉得陛下可能再给慕家更多兵权吗？”

　　温顾辞嘴角的笑意更深，凤眸里却不带一丝温度：“给你，不是给慕家。”

　　慕文业虽然嘴上说着不参与皇储之争，去年秋猎的时候……想到这里，温顾辞的唇角扬得更高，骠骑大将军坐视不理，便是帮了二皇子的忙啊。

　　若是二皇子与慕文业联手，加上他的母族虞家，那可真是势不可挡了。

　　仁平帝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这大半年来，仁平帝并未阻碍温顾辞在朝堂上与温有成博弈。

　　他们打得越厉害，仁平帝的皇位越稳。

　　而慕苏南虽是慕家长子，此时若与他父亲背道而驰，反过来帮他，那更是合了仁平帝的心意。

　　慕家上下，不再是一心的了。

　　而离了心，就不怕慕家再威胁到皇位了。

　　慕苏南也不是傻子，温顾辞这么一说，他也明白了温顾辞的意思。

　　“你若后悔，现在脱身还来得及。”温顾辞平躺下去，闭了闭眼。慕苏南救过他的命，他便给他再选一次的机会：“我的胜算，其实不如温有成。”

　　虽然他现在前有仁平帝在朝堂上的包容抬爱，后有皇后江氏以及国公府纵宠支持，可圣恩毕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仁平帝随时可以收回去；而皇后再疼爱他，他毕竟不是皇后所出，国公府……也不会像虞丞相全力支持温有成那样为他豁出去。

　　他现在看似与温有成势均力敌，但只要圣恩不再，或者皇后与开国公出了什么事情……

　　而慕苏南年纪轻轻便用兵如神，想来慕文业也是自小在这个长子身上砸了心血，若不出什么意外，再过几年，等慕苏南随军出征，立些战功，便可回朝接替骠骑将军的位子了。

　　若是跟着温顾辞，慕苏南不但要跟顺风顺水的生活道别，一不小心……还真会和慕大将军离了心。

　　慕苏南品性端雅而不失忠义，如果他选了温顾辞，便有可能是与自己的家人反目成仇。所以他还是开口，让他再考虑考虑。

　　温顾辞睚眦必报，却也不是恩怨不分的人。

　　有慕苏南在的话，他的胜算会翻倍。

　　但他若犹豫，此时放他走就是。

　　于是温顾辞闭着眼假寐，装作大方的样子，心却揪成了一团。

　　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有人会选择他，不用他威逼利诱地算计便会选择站在他这边。

　　慕苏南沉默了许久，久到要不是他还在给温顾辞按摩，温顾辞都要以为他悄悄出去了。

　　就在温顾辞考虑要不要睁开眼睛看看他的反应时，慕苏南轻轻地将他悬在床外的右腿抬起，放在床上，又伸手把他斜躺的身子摆正，抻了抻薄被替他盖好。

　　温顾辞的心沉了沉，但他并没有睁开眼，只是攥着薄被的手紧了紧。

　　然而紧接着传来一阵木凳拖拽过地面的声音，然后有些凉的两只手再次开始缓缓地按着他露在被外的膝盖。

　　“殿下这几日累着了，”慕苏南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十分悦耳好听：“歇会儿吧。”

　　他的话好似带着魔力，温顾辞听了，真的忽然觉得困倦之意上涌。他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慕苏南，后者坐在床边，带着薄茧的大手轻柔地推按着他的腿。

　　见他睁眼，慕苏南侧头，刚好看到那对凤眸半睁，眸内泛着浅浅的水光，精致的五官上迷茫一闪即逝，像是在询问，为何？

　　慕苏南笑了笑，用近乎是哄小儿的语气轻声说道：“臣选择殿下，不后悔，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