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善之徒》莫道真

53、第五十二章 决裂

　　恶鬼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可是再坏的结果又能怎样？
　　恶鬼在来前有过很多猜测——他料想自己在胡子大叔眼中，无异于粉鞭他们，都仅仅是白狼的砺刀石罢了。
　　所以，他在胡子大叔的计谋中，应当也是用死亡来刺激白狼。
　　胡子大叔抬头看了他一眼，便猜到他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烟斗放下：
　　“杀了你的话，那狼崽子会恨我的——”
　　他的手轻轻敲了敲桌板，却听得咔咔几声响。
　　恶鬼的瞳孔一缩，紧紧盯着胡子大叔，此时他有些头皮发麻——有什么是脱离轨迹的！
　　胡子大叔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悠闲。
　　他的身上没有杀气，也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平平淡淡，一如他之前一般。
　　恶鬼却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或许这个人，从始至终，就算是看着自己部下赴死，就算是杀害粉鞭他们，就算是看着自己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也不过是这个表情。
　　胡子大叔走至一旁的墙壁——与这座破旧的木屋不同，这堵墙似乎是砖砌成，只是表面上混着深黑的泥和锈迹，恶鬼极好的视力瞬间捕捉到墙上一闪而过的金属亮光。
　　——似乎是一个挂式烛台？
　　胡子大叔的手高高举起——
　　——不好！
　　——不能让它落下！
　　恶鬼心中警铃大震，他身体已经先一步袭向胡子大叔！
　　可是终究晚了。
　　胡子大叔不躲也不避，他的后背结结实实受下了恶鬼一拳。可他的手指牢牢按住烛台，一分不曾移动。
　　在不知何时，胡子大叔划破了自己的手，现在，鲜血一点点流进烛台里。
　　恶鬼清清楚楚听见了从墙壁深处，从屋子底下，传出的“哒、哒”声。
　　——这种声响，不急不缓，却像是生命的倒计时。

　　“你做了什么！”恶鬼一把抓开胡子大叔的手，质问道。
　　胡子大叔没做什么抵抗，他受了恶鬼一击，虽然脸色有些发白，神色却比以往更加悠闲——就像是身上的重担终于卸下。
　　他这才低头凝视着恶鬼，他的眼睛里面藏了太多东西，让人不寒而栗，也太过复杂，太过难懂。
　　恶鬼皱起眉，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
　　最终，胡子大叔长长叹了口气：
　　“走吧，你再不走，就活不成了。”

　　无法忽视的，是从地底传来的越来越大的声响。
　　恶鬼鼻尖地问道了熟悉的味道——火药。
　　——是了，火药！
　　恶鬼这才恍惚间意识到，以胡子大叔“那个人”的身份，他能拥有一地下室的武器，自然也能够弄到在整个塔多林难得的火药。
　　“很可惜研制火药的小姑娘死在了中心区域，”胡子大叔说道，“不然这火药的威力还能猛一些……不过……一室的应该够了。”
　　恶鬼背上一寒：
　　“你怎么——？”
　　可他的话很快就被打断，因为整个地面，整个房间开始剧烈晃动。
　　胡子大叔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悠闲地从桌上拿起烟斗，放入烟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从嘴里吐出，他的眼神似乎透过烟雾看着什么：
　　“你该走了。”
　　——平铺直叙，如命令般简洁干练。

　　“开什么玩笑！”恶鬼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情绪剧烈波动了。
　　他已然明白，这个浑身鲜血，灵魂沐入黑暗的男人，正准备将全部的秘密与他一起埋入尘土。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恶鬼在剧烈晃动下，艰难地向胡子大叔靠近。
　　“你该走了。”
　　——依然是这样一句。
　　在恶鬼离胡子大叔不到三米距离时，这个一直悠闲抽着烟的男人却突然一掌打在他肩上，他重重飞出。
　　——什么“有心无力”！什么“老了”！这个人的实力明明还这么强大！
　　恶鬼最后一眼，却看见胡子大叔盯着烟雾的脸上带着几丝欣然。
　　——这个人仅仅是想死而已。
　　——他不懂感情，不懂冷暖，当自己的野望实现之后，反而变得空虚。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新的游戏，培养出一个“新的王”。
　　——他尝试着模仿他人感情，尝试着怜悯，愧疚，他终于学会了一点感情，学会了扮演一个“父亲”。
　　——他怕人忘记，所以他想要让自己的死亡刻在一些人灵魂上。
　　他死了，可游戏并没结束。

　　恶鬼转瞬便想明白了这些，他没有再进去，转身离开了这个破烂的木屋。
　　他不愿细想自己在塔多林遇见的种种到底与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也不愿猜测这人在最后和他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因为这太可怕了。
　　光是一个猜测就让他不寒而栗——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个表面总是平平淡淡的大叔，身体里到底是怎样的灵魂。
　　——而这样的人，终于和他的毕生心血，那个繁华的塔多林中心区域一样，在这熊熊燃烧的炽烈的焰火中，迎来他所设计的结局。

　　恶鬼盯着在火中的木屋，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熟悉的脚步声。
　　——来了。
　　他低垂下眼，心中已然料想到，真正面对时，却依然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这便是胡子大叔的设计吧。
　　所以他的脸上只能是面无表情。

　　“大叔！！”
　　熟悉的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呐喊。
　　恶鬼转身拦下了那人。
　　——这是他们时隔多年的第一次见面。
　　恶鬼依然是面无表情。
　　而那一头白发的人却赤红了眼。
　　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你让开！”
　　白狼眼底还没收敛住的狠厉直直映入恶鬼眼中。
　　他的脸上混杂着焦虑与疯狂。
　　恶鬼沉默着，一动不动，手紧紧抓住白狼手臂，没有一丝松开的迹象。
　　“我说你让开！”
　　白狼另一只手的拳头直直向恶鬼脸上袭来。
　　恶鬼却一动不动，面上没有一丝害怕或惊恐。
　　最终，这个带着凌冽拳风的拳头，堪堪停在了他鼻尖。
　　——白狼最终还是无法下手。
　　“让开……”白狼哑着嗓子说道，他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明明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怕，可那双幽绿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哀求，“恶鬼……让开……”
　　恶鬼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可手还是牢牢地抓着白狼。
　　——他能感觉到从白狼身上传来的彻底的绝望，还有那深切的悲伤与痛苦。

　　恶鬼沉默着把视线移开，他无法直视白狼的眼睛——他甚至无法面对那张悲痛的脸。
　　——可他不能放手。
　　——就像他无法阻止胡子大叔的死一般，他也无法放开白狼。
　　只要他一放手，白狼就会迫不及待、毫无顾虑地，奔进那个在火焰中的小屋。
　　——他不可能放任白狼去死。

　　恶鬼突然有些想笑，可是他的脸上早已没有其他表情了。
　　这一切不就如胡子大叔设想的一般吗。
　　他抓住了白狼，保住白狼的性命，可也是注定了会和白狼彻底决裂，反目成仇。
　　在胡子大叔没死的时候，白狼或许会为了粉鞭而背离那条规划的路。
　　可在胡子大叔死后……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胡子大叔在白狼心中的份量？
　　白狼或许早有猜测，或许对胡子大叔的身份有所怀疑——可当死后，一切都已经做旧，人的记忆会慢慢只留下美好的回忆。
　　更何况，或许胡子大叔对不起所有人，可他唯一能对起的，只有白狼。就算这个人谋划太多，做了太多恶事，却没有一点对白狼不好的。
　　十几年的时光，如父如友。
　　这分量并不是粉鞭或者其他人在白狼心中能比拟的。

　　白狼渐渐停止了挣扎，他睁着眼，一眨不眨，似乎要将木屋最后的样子记入灵魂。
　　恶鬼没有听见啜泣，他却感到肩头湿了。
　　他知道，白狼哭了。

　　随着火势的渐渐减小，白狼终于哭出了声。
　　他仅仅抓着恶鬼的衣服，把头埋在恶鬼肩窝，哭得撕心裂肺——在那时，他不再是什么“新王”，仅仅是个痛失慈父的孩子。
　　他哭得格外厉害，直至嗓子沙哑。
　　——这会是白狼最后一次哭泣。
　　恶鬼垂下头。
　　白狼哭的并不止是胡子大叔的死去，还有那一片昏暗的未来。

　　——未来会是怎样。
　　恶鬼和白狼心知肚明。

　　恶鬼看着白狼跌跌撞撞走向木屋的残骸。
　　看着白狼不顾还未降下的温度，徒手在废墟中刨着。
　　恶鬼没有上前，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一个夜晚，又一个黎明。
　　白狼挖了多久，恶鬼就在旁看了多久。

　　终于，白狼找到了一个变形的，被火焰炙得发黑的烟斗。
　　他再没了动作，只是盯着这个烟斗发愣。
　　——这还是他在十岁的时候送给胡子大叔。
　　往事的种种，不停在他脑海中回放。

　　好半晌，白狼终于站了起来。
　　他不再挖了，只是把烟斗揣进了怀中。

　　恶鬼却明显地感受到，这个人在站起的那一瞬间就与往常不同了。
　　他的身上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与疯狂。
　　他一步步像恶鬼走近。

　　——白狼做出了决定。
　　恶鬼知道，还是如胡子大叔设想的抉择。

　　白狼盯了他很久，才嘶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你走吧。”
　　恶鬼能看见他眼底的决绝与仇视。
　　“从今天开始，我们是真的不死不休了。”白狼的拳头握紧，抑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看在以往的情谊上，在一个月内我都不会追杀你，一个月后，我会动用所有人手，吞噬你的势力，并且要你的人头。”
　　他将脖子上珍视项链扯掉，平凡不起眼的黑色石头被他随手扔进木屋的废墟里。
　　——那是初见时恶鬼送他的礼物，可是现在白狼送的那把手枪依然别在恶鬼腰间，吊坠却埋入层层余灰中。
　　恶鬼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就仿佛那只是个普通的玩意。

　　“我们就此再无情谊可言了。”
　　——两个人都清楚真正的事实，可依然按照设计不死不休。
　　恶鬼转身离开。
　　他知道，当一个人决定恨一个人的时候，过往的种种都会被恶意扭曲，直至虚假终于欺骗真实。

　　这里太多恶鬼了。
　　一个埋入尘土却依然在世间为祸的恶鬼，一个面对无尽绝望试图将恶鬼拖入更深地狱的恶鬼——
　　和他一个亲友死伤，好友反目而无能为力的恶鬼。
　　那炽热的焰火，冻得恶鬼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