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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死者可以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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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阿哥一瘸一拐地出了龙帐,往胤祥那儿走的时候,眼尖地瞅见合欢蹲在一块石头上揪草。
他中午没在太阳地儿里跪多久,但是也挨了康熙一通好骂,又在帐子里跪了半天,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还得先去探病。
谁让他俩住得近呢?
“你在这儿干吗呢?担心十三哥啊?”
十四磨蹭着走近了,一屁股坐下,从这个方向抬头,一眼就能看见胤祥的帐子,里面亮了灯,但是静悄悄的。
合欢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揪草:“他已经醒了。”
“那走啊!一块儿进去看看!”十四阿哥扬眉。
“我就不了,十三爷好像不太喜欢我。”
合欢连忙摇摇头,将前几日的事告诉了十四,譬如让她远着吉布楚贺之类的硬邦邦的话。
十四阿哥一听,怔了怔,也不明白胤祥几个意思,索性大手一挥,宽慰起合欢:
“他心思多,藏得又深,旁人根本猜不到!算了,你也别在意,他一碰到吉布楚贺的事儿,整个人就不正常!以前还不觉得,这次来草原,爷怎么看都觉得他魔怔了似的,惹不得惹不得。”
他撑着地站起来,出了口气:“得吧,那你就回去歇着吧,不去也好!”
说着,十四朝着胤祥的帐子迈了一步,又很快缩回来,闷声坐回原处。
“怎么不去了?”
十四阿哥撇起了嘴,别开目光:“四哥来了,爷现在不想去,等他走了再说。”
合欢伸着脖子眺望一眼,正好看见一个疑似四阿哥的男人进了胤祥的帐子。
胤祥醒后,第一个来探望他的也是四阿哥。
小顺子苦着脸,不断催促着躺在床上发呆的胤祥:“爷,快起来吧,四阿哥来了。”
自打胤祥醒了,就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望着帐顶发呆。
他躺了一天没进食,也不说饿,更不吃饭,就这么愣着出神,倒是比沉睡不醒的样子还吓人。
胤祥乍一听“四阿哥”,以为是弘历来了,还躺着不想动。等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才大梦初醒般地意识到:
“四阿哥”是胤禛,他四哥!
倏地,他猛地坐起来就要下床,垂死病中惊坐起似的。还没看清四阿哥的身影,就先跪到了地上。
“干什么这是?行这么大的礼?”
四阿哥一进来就让他吓了一跳,皱着眉退了半步,才上前将他扯起来:
“不是伤了腿了吗?还下什么床?你看,摔了吧!”
混混沌沌的胤祥一个顿悟,总算清醒过来,彻底记着自己现在不是怡亲王,只是十三阿哥;胤禛也不是皇帝,见了他不用跪。
“四哥,”他动了动干哑的喉咙,迟疑着问道:“您怎么来了?”
“你和十四闹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不来?!”四阿哥撩了袍子坐到床边的小杌子上,睃着返老还童坐立不安的胤祥,怒道:
“还不回床上躺好了?!”
“……”胤祥回到床上板板正正地坐卧着,大夏天的,只有腿上挂着一层薄毯。
“我还不知道你们俩?又是为了吉布楚贺吧!”四阿哥说着,凌厉的眼刀都能扇出凉风来:
“你是不是为了那个丫头,连命都不要了?!”
若放在平日里,胤祥早该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卖乖讨巧了,可他今天却像个锯嘴的葫芦,闷着头不说话。
四阿哥皱眉,不悦道:“怎么了?哑巴了?!”
在胤祥的意识里,一个时辰以前,他还躺在郊外西山的别院中,拖着沉重的病躯承受死亡逼近的压迫。
弥留之际,他无意识地望着门口,忽视了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的人,只看得见外面春光妖娆,苍翠欲滴,但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她最后一眼。
这是他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却依然不能说出口。
许是合眼那一刻升起的滔天恨意惊动了上天,胤祥死后魂魄离体,直直飘到西山上空。
在层层云雾之上,他见到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
那个女人问,既然他如此不甘,可愿意回到人间,从少年开始重新走一遭?
胤祥听了毫无波澜,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死都死了,又有什么不敢应的。
那个女人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又说,天底下的确没有这样的好事,所以他要付出一些代价。
重获新生后,一要他反复承受此生最大的痛楚,二不许他争夺皇位。
若他接受并遵守这个条件,就是银货两讫,否则立刻魂飞魄散。
胤祥心不在焉地应了,再一睁眼,竟当真如愿回到了少年时。
所以四阿哥说的不对,他并非是为了吉布楚贺连命都不要了,而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为了她,他区区一肉体凡胎甚至能死而复生。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胤祥低头回溯着短短时间里的惊天巨变,抹开一丝笑。
四阿哥见了,眉头又一紧。
这小子可不是魔怔了?
这边儿正僵持着,小顺子颠儿颠儿地走近了,喜道:“爷,红豆姑娘来了!”
“红豆?”胤祥愣了愣,略一回想,才记得有这么个人。
红豆原先是在他额娘敏妃的延禧宫伺候的,后来去了吉布楚贺身边,成了照顾她的大宫女。
“那……”他一阵口焦舌燥,犹疑不决,还未做好准备见吉布楚贺。他在床上躺了一天,现在又只着里衣,脸也没洗,像什么样子。
小顺子忙赔笑道:“爷,只有红豆姑娘。”
那意思就是,爷,您甭瞎紧张。
胤祥“哦”了一声,镇静不少,随口说道:“那等等再说吧。”
说完,他望向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四阿哥,一阵不习惯:“四哥,您刚刚说什么来着?”
四阿哥嘴角一抽,站起来就走:“罢了,我走了。”
男孩子大了,心野了,说他是听不进去的。
四阿哥出了帐子,狭长的眼睛盯上垂头等待的红豆。她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不用开盖儿就能嗅见香浓的肉味儿。
这样的把戏,他在后院见多了。
欲擒故纵,半遮半掩。
嘘寒问暖的意思到了,人却没到,便是端足了姿态。
四阿哥沉着脸在心里直摇头,心道老十三一个光棍儿,怕是不懂这些。
唉。
若说是十五岁还没成家的十三阿哥,兴许真的不懂。可如今活了一辈子的胤祥还能没见过世面吗?
就是不愿像四阿哥那样疑心吉布楚贺罢了。
“十三爷,这是格格让奴婢跟您做的鹿蹄汤。现在虽然天热,但是鹿肉属温,吃一些还是不要紧的。”
红豆进来时带了一头的薄汗,嫣然一笑:“而且听说您伤了腿,吃哪儿补哪儿,好得快。”
胤祥套了件单袍,在桌前正襟危坐,目光跟着红豆手上那只金丝边的白瓷碗,默不作声地移到自己手边。
浓郁的汤汁熬成了透明的金黄色,水面上飘着绿色葱花。红豆又端了几只小碟出来,盛着不同的蘸料。
吉布楚贺不会做饭,从小到大不知烧过几次厨房。可她能记得让丫鬟给自己送吃食,也是难得的贴心。
胤祥暗自缓缓一笑,动手舀汤,尝了一口。就跟第一次喝到心上人亲手做的羹汤似的,什么味道已经不重要了。
“很不错。”
红豆笑意更深:“您喜欢就好。”
胤祥这一顿饭也没吃什么别的,就着鹿蹄汤吃了一碗面,没有喧宾夺主。
花了小半个时辰用完晚膳,他也渐渐接受了自己重回少年时的现实,在脑子里慢慢捋着这个世界最近发生的事。
“顺子,往皇阿玛那儿报信儿的时候就说爷前两天没休息好,天气又太热才厥过去的,跟十四阿哥没有关系,让他千万别怪罪,怎么说你自己琢磨吧。”
他放下卷起的裤腿,随手招来小顺子吩咐道。
太医来复诊时特地询问了他的腿是否疼痛,红豆刚才也说他疑似伤了腿,可他现在却没有任何感觉。
这双腿就是十几岁少年的腿,肌肉发达,健康有力,走起路来脚底生风。
前世,他二十多岁就患上了鹤膝风,一直到临死前都在遭受病痛的折磨。如今,他又回到了这具健康的身体里,真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小顺子“哎”了一声跑了,帐子里只剩下胤祥自己。
他在帐子里独自走来走去,蹙着眉沉思。最后,他停下脚步,恨不得变出个分身,抽十五岁的自己几顿。
胤祥你就是个蠢蛋你知道吗?!
瞧瞧他最近办了些什么事情,怪不得吉布楚贺没有亲自来看他。
原来是他举止孟浪,还没表白就先打草惊蛇。吉布楚贺对他有了防备,为了避嫌,当然不肯再与他亲近。
夜奔那一出给太子送了不少把柄不说,又在康熙面前记了名,光拉一个宫女出来冒名顶替有什么用?
最后心上人没讨到,反倒被太子塞了三个不相干的女人,实在不利于他在吉布楚贺面前树立痴心的形象。
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胤祥撑住额头,无论如何也抚不平额前的褶皱。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