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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 凤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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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两日路程,车马在黄昏到达京城。街道上商铺密集,楼宇林立,人群往来不绝,一派繁华气象。然寒冬时节,京中虽未下雪,也是满布彤云的阴霾天气。
“我想如厕。”车内小童抬头道。
男子微闭着眼道:“焕之,带她去。”
“是。”
小童下车,侍从领她到一条偏巷处的茅房,看着她进去,转身定定地立在门口等着。
小童进入茅房,没有如厕,细细地将周围打量了一遍,眼中精光一闪,翻身上了土墙,一跃便到了外面,浅笑着消失在交错的小巷里。
半个时辰后,一堵青砖墙转角处,小童倚着墙壁深吸了口气,脸上尽是轻松愉悦的笑容,可刚站起来走出去,颈边就多了一把剑,金属的寒气通过皮肤渗到身体里,握着剑柄的正是那名叫焕之的侍从,他身后华服公子长身玉立,抱着那只猫冷冷道:“我很看重承诺,无论是我许给他人还是他人许给我的。”又转身吩咐侍从:“带她走。”
行过闹市,转过两条街巷,人声渐远,马车停下来,仆役放好脚凳,撩开车帘,车内男子与小童执手下去,内里一早有人捧素服出来迎,男子立在门前看着府门一片素白,奴仆亦是一派哀切,面色又冷了几分,也不答话便径直进门去。
灵堂上青烟袅袅,偶有妇人低泣,但主客间见礼还礼规矩一分不差,叫人心生敬意,肃穆庄重自不必说。棺木旁上座一妇人,年逾不惑姿容却似花信女子,国色之姿,雍容高贵令人心折,冷艳之质又叫人不敢亲近。
见男子上堂来,面色稍霁,朱唇微启:“琨玉,与你父候见礼。”
男子撩衣跪下叩拜,末了,主事递上香火与他敬上,再有丫鬟跪举面盆与他净过手,他微微向妇人躬身:“母亲。”
妇人颔首起身:“本宫膝下二子,长子早亡,唯遗次子琨玉,三岁时已蒙君上恩典,亲册为世子,如今侯爷薨逝,世子理当继爵位为信阳候,待侯爷丧仪毕,世子吴珂正入主侯府,府中诸事皆听其调派驱遣,旁人不得有异。”
言毕,众人皆俯首:“臣等(奴婢)谨遵长公主上谕。”妇人转身向男子道:“琨玉,你随我来。”
内堂里,架上水仙初绽,一笼银霜炭烧的正旺,男子进来,手上仍抱着那只猫,婢仆都被遣下去,妇人坐在那里慢慢拨着茶盏里的浮茶:“听说你领了个丫头回来?”男子只顾给猫儿顺毛,沉吟片刻才道:“她的眉眼很像阿娆。”
话音才落,妇人便将茶盏重重掼在几上,怒道:“你要几时才能清醒些?”
碧色的水渍与白玉般的瓷片溅到男子脚边,他却似不相干似的,只惊得猫儿尖叫了一声。也不答话,转问道:“许姨娘呢?适才在灵堂倒没见着。”妇人更怒,却冷笑道:“侯爷仙去,她与侯爷情深似海,怎舍得侯爷一人孤寂,自然陪同去了。”
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抬头望向妇人:“那么,阿娆呢?翠澜山上的墓里只有一副空棺,阿娆去了哪里?她还活着是不是?”
“派人将她从江南接回来时自然是活着的,不过人牙子上门来出价两千银子买她去云州妓馆,一年来走卒贩夫恩客无数,后来得了花柳,死了。”
妇人语气好像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故事,男子听着紧攥拳头,恨得眼眸发红,直到妇人轻轻吐出最后那两个字,眼中怒火立时熄灭下去,转而被深深的悲痛代替,绝望道:“尸身呢?”
“得那样的脏病,听说死后便焚化了。”
“母亲,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妇人愤然起身:“你道为何?本宫身为德宗最小的女儿,当今皇上的亲姑姑,父皇在世,我就是万千宠爱的十三公主,十岁得赐封地千倾食邑万户,称国号齐,府邸奢华财帛繁多开国来无前人可比。十六岁下嫁信阳侯,大婚盛典令四海称羡瞩目,至肃宗和今上两朝,更是尊荣无比的玉华大长公主和信阳侯夫人,多年来与你父亲恩情甚笃,乃是京中少有的佳话,直至许姬领了女儿进门,你父亲就一昧偏宠她们母女,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那贱人烟视媚行,眼里何曾有我这个长公主和正夫人!我顾及你父亲颜面退居国色堂,一忍再忍,岂知那贱妇来夺我夫君,她养的小贱种就来勾搭我儿,我怎能再容她?叫她死了,本是便宜她。”
男子含泪道:“母亲倒是痛快,可知儿子的心都给了阿娆,此生不会再属意他人?”语气中化不开的绝望凄凉。恰在此时,门外仆役来禀:“公子,那小童不好了,吴总管差小的来问公子的意思是···”
他闻言立刻出门去:“去请大夫来好生看着,我即刻就到。”
行至中庭,堂内妇人悲绝叫住他:“琨玉,你多少顾念母亲的苦心!”
他沉默片刻,道:“这个自然,母亲多年为我辛苦筹谋,儿子无以为报,如今大局已定,府中琐事纷扰,太华寺清静之地正宜安养,请母亲放心去吧。”说罢,决然而去。
堂内妇人倚门看着他的身形渐远,顷刻仿若老去十岁,美目中凄然清泪两行,老嬷嬷进来看着她如此悲恸,也不知如何劝说,少顷,才听她喃喃:“我这一世锦绣荣华,终究还是输给她。”
来到西苑,冷香阁前大片的白茶和金色的蕙兰正开得热闹。冷湿的空气里都是馥郁的香气,屋里灯火照见白茶叶上的雾水,颗颗晶莹,晃晃如明珠。他望着眼前花海,又忆及旧事故人,不由心头一阵□□,悲从中来。微风袭过,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随从来的丫鬟想要扶住他,却被他拂开去。
他走进屋里,转身进到内厅,只见床上小小的身子蜷缩作一团,眉头深锁,极痛苦的模样。衣裳也挣扎得散乱,露出颈上系着的一根暗红破布条来,他将其解开,却是一块通透的水沫子玉玦,雕成半朵含苞待放的茶花,边缘切口整齐,应该还有一半,合成完整的一朵花,却不知在何处。做工奇绝,手法不似中原所有,可惜缺了一角,坠饰也无,线孔磨损的严重,似是配了许多年的样子。他转向床上的人,五官单看哪里都寻常,可放在一起就活脱另一个青娆。再看手中的玉玦,眉心紧蹙面色愈发冷。
大夫写完方子过来,见他神思不定,不敢开口,还是身边侍从低声提点:“公子···”
他即刻回神:“如何了?”
大夫道:“她中的是七灵仙芝草,很奇怪···?”
“奇怪什么?”
她是胎里带来的毒,这也是她虽非胡人眼眸却呈灰绿之色的缘故,可七灵仙芝草是剧毒之物,服用之人应该立毙才对···这实在是奇事。”
“没有解毒之法?”
“小人今日初见,不知解法。毒性深至内附,便是眼下开方也只是暂时压制而已。”他听罢,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屋里一片可怕的沉默。片刻,他开口道:“这么说来,她只好等死?”
大夫立时跪下颤声道:“奴才技浅人庸,请侯爷恕罪!”
“技浅人庸?那还留下何用?”那人闻言即刻面如死灰,瘫软下去,也不敢讨饶,由着仆役拖出去。
他抬手压住额角,沉声道:“焕之。”
身侧灰衣侍从应声上前:“七灵仙芝草,本名七之毒,源自东瀛皇室,专用来赐死身犯重罪但血统贵重的亲族王公,长于险涧悬崖之上,见血封喉,极难采摘,又因形似灵芝呈七彩之色故得此名,民间鲜少人知,十年前藤壶亲王谋乱失败出逃,七之毒才随他流传到中原来,天下恐只有一人可解。”
“柳云深?”
“是。”
“那还杵着做什么?”灰衣人即刻遣人出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垂花门处方见一盏灯笼转进来,盏灯婢女身后是一老妇人,灰发挽成高髻,用一支乌木簪住,一袭蟹壳青麻布长袍直至脚面,手提柳条诊箱,一副道人模样。进至内室,不问安,不施礼,径直到床前诊脉,半晌,她起身提起诊箱道:“不是什么疑难,取落雁沙半钱淬酒服下,每月一次连服三月便可。”
侍从大惊:“落雁沙?这可是剧毒之物!怎可···?”
男子拢了拢身上的墨狐大氅,斜了他一眼,侍从立刻低下头去。
老妇人微哂:“怎可用来解毒?七灵仙芝草又是寻常物么?她早服过玉露散,不然十条命也留不到如今。落雁沙剧毒,正好克七灵仙芝草。”
侍从好生执灯送老妇出去:“劳动您走一趟。”掀起帐幔,一股寒气袭进屋来,男子剧烈咳嗽,他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掩口,绢丝上立时渗出红色,老妇脚下一顿,回头道:“却是你,心脉竭而血气衰,还不好生调养保重,只怕冬日难捱。”
男子不答话,转而吩咐侍从:“送客。”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瓦上,风声呼啸着,前厅不时有嘈杂的人声传来,天完全黑下来。冷香阁内织云锦和鲛绡两层帐幔仿佛将一切都隔绝在外,静谧非常。炭火烧得更旺,他倚在榻上,盖着厚厚的水獭毛被,散散翻着本书,手边一团白色的猫儿睡得正熟,炉中慢慢溢出檀香气。
夜渐渐深了,巡夜梆子打过三更,他已有些睡意,却听床上的人呼吸声忽然急促起来,他下榻走近床前,只见锦被中一张小脸憋得青紫,五官皆有黑血流出,他转头向屋外:“焕之。”
侍从进来:“公子。”
“叫人来瞧瞧。”
“是。”
不多时,大夫进来诊脉,片刻,取针施于膻中穴,只听得‘哇’地一声,床上人吐出好大一口黑血,连大夫身上都溅了不少。男子眸光渐冷,转头却见床上人面上青紫退去八成,眼珠上的灰色也淡了些,才开口道:“如何了?”
大夫不顾满身血污,躬身再诊过脉,回道:“禀公子,适才乃是药物相冲致气血逆转,现下吐出毒血,气血归顺,已无大碍。”
“她几时会醒?”
“明早就会醒来。”
“下去罢。”
“是,奴才告退。”
我努力张开眼睛,头还有些痛。床边坐着一个清瘦的男子,披着外裳,轻轻抚着怀里的白猫,乌发如同缎子般披散开。是带我回来的那个男人,名满天下的信阳公子。
“醒了?”大约是熬夜的缘故,他声音有些沙哑。
我想要说话,张嘴却开始咳嗽起来,心口痛如针扎,压着胸口勉强挣扎着坐起来,没有熟悉的凉凉的触感,往颈上抹了一把,空无一物。母亲留给我的玉佩不见了!我慌乱起身来翻被掀枕,着急地寻找着。
他从怀里拿出玉佩,淡淡道:“在找这个?”
“还给我!”我说着伸手就要抢。他一缩手,将玉佩收到手心里,把猫放下,站起身来定定地盯着我,似乎要找出什么破绽来。忽然伸手扼住我喉管,冷冷道:“茶花佩,玉露散,你是大理皇室什么人?何人派你来接近我的?说!”
我拼命想要掰开他的手,他更加用力,我张大嘴巴努力呼吸,胸中一丝气息也透不出来,手渐渐使不上力,眼前一片昏暗,还看见了母亲的脸,我就要死了!他一下松手起身理了理衣裳。
我倒向床内,倚着枕头抚胸剧烈咳嗽,喘息着道:“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他背过身,取出手帕擦了擦手:“那你为何诱骗雏妓伺机接近我?”帕子落进炭盆里被红色的火舌吞噬。
“听闻京中有高门子弟喜欢幼童,我只是为了摆脱春梦苑那伙人到京城来。”
“胆子倒大。目的?”
“我不能说。”
“是么?”极轻的口吻里透出无尽的压迫感和威胁。我讪讪道:“来寻我父亲和哥哥。”
“你父亲是谁?”
“我也不知,母亲临终只留下这个玉玦。”
“那你如何知他在京中?”
“有一次雨天母亲发烧,烧糊涂了说的。”
他低头细细摩挲手心里的那块玉佩,向门外道:“焕之。”灰衣侍从随即进来:“公子。”
他将那块玉佩交给侍从:“拿去看看。”
“是。”
待侍从出去,他冷声道:“如你所说,日后必随心所愿,若差半分,我定遵从春梦苑那老娼妇的话,叫你生死不能。”说罢,抱起猫儿出去,身后只留下一帘子摆动的东珠。我太累,在他走后不久又昏昏睡去。
依稀听得人声吵嚷,我从睡梦中醒来。揭被下床,避火罩下炭已燃尽,屋里暖得不像冬日,还有淡淡的檀香的气息。我跌跌撞撞地来到外厅,青鸾镜里映出一个瘦小的身影,我凑近过去,看到眼里的灰绿似乎淡了些,颈上还有淤青的指痕,伸手抚过,还有点痛,我深深地吸一口气,跌坐在客椅上。
“姑娘醒了?”一个女子领着婢女进来,将我扶回里屋暖榻上,一面打开锦被给我盖好,一面道:“外头正下雪呢,姑娘身子又弱,不可穿的这般单薄。”
我抬头:“你是谁?”
“奴婢梧桐,侯爷吩咐来伺候姑娘的。”
“哦,他呢?”
“今日老侯爷出殡,客多事杂,侯爷正在前堂主事,晚些就过来。”
“这样子···”
梧桐看我失魂落魄的模样,浅浅一笑,转身端了粥盏:“姑娘先用点粥。”我机械似地张开嘴,心下思绪万千,本打算进了京城就离开凭玉佩去寻那个人,如今失了母亲遗物,昨夜毒又发作的那般厉害,莫说寻人,想要离开信阳侯府也绝非易事,心中不由焦急,碧玉粳米粥吃在嘴里亦如同嚼蜡。
忽有人卷起珠帘,衣香袭人。我抬头,一妇人已来到榻前,梧桐歇了粥盏,朝她跪伏下去深拜:“奴婢参见大长公主。”
妇人朱唇皓齿,美艳高贵,冷眼打量着我,气韵与吴珂正有八分相似。身后跟着一个年长的嬷嬷,我立即知道了她是谁,不知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捏住我的下颌,水葱玉般的指甲抵在我脸上,一阵刺痛,血顺着手指流下来,她满脸愤恨道:“真是像啊。”我不知她说我像谁,也不知她为何这般恨我。
嬷嬷拉回她的手,用绢帕细细地给她擦净,幽幽开口道:“公主,公子与您毕竟至亲骨肉,何必为不相干的人再生嫌隙?”
“府中事务繁杂,母亲怎得空过来?”妇人转过身去,只见吴珂正站在门前,杨中跟在他身后,二人一同进屋来。他坐到榻上,看了看我的脸,对梧桐道:“还不快去取药来给你家小姐敷上?”梧桐躬身退出去。
嬷嬷扶妇人到一旁坐下,妇人冷哼一声:“信阳侯府中何来小姐?”
“母亲忘了?从前有青娆,现在么···”他说着看了我一眼:“有叔父文远伯家的八小姐,我的堂妹,自然可算作府上的亲族小姐。”
妇人急道:“胡说!你堂妹五年前就殁了。”
吴珂正故作惊疑:“怎会?我已修书至汴州,叔父只说家中无适合女眷照料,要我暂作安置。”
妇人闻言猛然起身指着吴珂正大怒道:“你!逆子!”片刻,佛袖而去。吴珂正冷笑一声。梧桐恰在此时回来,遇到怒气迎头的大长公主,忙避让到一旁,待人走远了,才进屋请安,吴珂正只道:“仔细些照看她。”
梧桐道:“奴婢明白。”吴珂正便领着侍从也去了。
两日后,府中诸事已妥,大长公主果然去了太华寺,偌大的府邸显得有些空寂,自从梧桐来伺候我衣食起居,事事妥帖周全,我身体恢复一大半,只是挂记着玉佩之事,加之昨日逃走又被吴珂正抓住,心中不大痛快。我混在送菜的杂役里被他截住,他依旧冷着脸,淡淡的说一句:“我耐性不是很好,况且你不过是她的影子罢了。”那时我尚不明白,这句话里的那个她已注定是我毕生的阴影。经过此事,我身边的仆役增加到八个,时时刻刻有人在侧,离开侯府成为奢望,又想到我身上的毒,便暂时不再想离开的事,罢了,从长计议罢。
吴珂正每日都来冷香阁陪我用早膳,整整一月,从无中断。但每次来都只是用餐,从不发一言,用完就走。直到百草堂再次送来落雁沙。
黄昏日暮,外面风吹的正劲,在屋里也能听到呼啸声。用过晚饭,仆役进来添过炭火,他抱着猫儿守在一旁。我服下药不多时就睡去了。这次好很多,一夜安稳好眠,睡到午时醒来呕了几口污血,毫无上次那般钻心的疼痛,眼中的灰绿退去九成,气色大好。
过了两日,用过早饭,他领了一位妇人进来,并不理会梧桐,只对我道:“这是陈妈妈,日后会教你礼仪规矩。”又进来两位略微年长的男子,分别是教授诗文的先生和琴师,我一一见过礼,三人下去了。
自此,我开始了士族千金的生活,琴棋书画诗词礼乐,从晨起至黄昏一日不缺,他则去了云州。
日子就这样过去大半月,倒也安逸。午睡醒来,窗外在下雨,梧桐不在屋里,是个脸生的丫鬟给我梳洗,手脚十分麻利,我正奇怪,门外仆役来秉道:“侯爷回来去了渌园,心中挂念姑娘,吩咐小的来接。”我点头应下,也未及细想就随他们出门上了马车,颠簸了个把时辰,有人掀起车帘,我见到德宗皇帝御笔亲题的太华寺匾额,僧侣引我入了禅房,玉华大长公主捻着一串翡翠念珠坐在火炉旁,炉上壶水正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