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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雪(三) ...

  •   他不再准她出声。也不去床榻,就在陶案后面趴下来,任由那上过药的背脊裸露在炭火旁,抱着手臂合上了眼。

      雪龙沙见主人睡了,也搭着前腿静静地趴下来,时不时地睁开眼睛戒备地看一眼席银。席银实在怕它,只得裹着袍子尽量地朝张铎身边缩,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会不留意时,会碰到他背后的伤口。

      折腾了一整晚,席银根本睡不着,眼见着烧得热闹的炭火凉冷下去,东方的天幕渐渐泛出了红光。而他好像也一夜都没有睡实,时不时地痉挛,偶尔发狠,猛地捏紧手指,不多时,又颓然地松开,似乎在做些不太好的梦。

      好在天终于亮了。
      夜雪过后放大晴,铜驼街上跑过一群戏雪的孩童,爽朗的嬉闹声穿过重门,击落了榆杨林中几孤绝的寒花。

      青谈居的门被推开,雪龙沙撒着欢地窜了出来,奔到庭中的雪地里,扑棱起了一丛丛雪粉,门前扫雪的老奴放下扫帚,从袖里取出一块干肉招呼它过来吃,那狗儿欢天喜地地凑过来,仰头刚要张口,听见门前脚步声,又缩了脖子,朝后头退了几步,在老奴的身后匍匐下来。

      老奴直起身子,朝门前看去,累雪的榆旁,张铎单手理着衣襟从石阶上走下来。
      “郎主。”

      “嗯。”
      “中领军的赵谦来了。”

      “何处?”
      “江凌已引他在西馆安坐。”

      “他一个人来的?”
      “是,但老奴见他身旁带了镣铐。”

      此话一出,门后头猛然传来一声杯盏翻倒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衣料与地面摩挲的悉索声,张铎转过身,里面的人似是知道冒犯,戛然止住了所有的声响。

      张铎仰起头,平声道:“我让你活十日,今日是第一日,你怕什么”

      里面不敢应声。
      老奴拄着扫帚朝张铎身后看了一眼,笑向他道:“是位姑娘吧。”

      张铎没有回头,“是个半鬼。”
      老奴低头笑笑:“半鬼也好,至少还能在郎主面前做十日的人。老郎主若知道,您肯在身边容个人,定宽慰。”

      声止风起,一片雪白色梅花落在张铎肩头,须臾又被风吹落,翻滚下石阶,扬到狗的脸上,被狗鼻尖儿的潮润黏住。那狗只角儿痒,糊里糊涂地站立起来,伸长舌头想把它舔下来,谁想舔了没两下,却打了个浑身颤抖的喷嚏。

      张铎看了它一眼,它忙又规规矩矩地缩到老奴后面去了。

      “我为人处世如何?”
      他看着那只狗,话却是对着老奴去的。

      “郎主有郎主的一番道理。”

      “假话。”
      “诚不敢诳骗。”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抬眼唤出他的实名。

      “江沁,你没有对不起我父亲,也没有对不起我。我收留你们父子,是不想父亲的旧友流落街头,我当你们是客,但你们自己要为奴,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既要为奴,就守我的规矩,不得再待我以长者之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慎重。”

      他说完,随手合上清谈居的门。抬腿向庭外走。

      “给里面的人一些水食,从西面的窗户递进去,闭着眼睛不要看她,她不体面。再有,告诉宣平,这十日不用进去整理。”

      一席话说完,人已经绕过了西墙。
      老奴脚边的雪龙沙如蒙大赦般地窜起来,冲着老奴晃尾巴。老奴看着张铎的背影,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弯腰摸了摸了那狗的脑袋,将干肉递到它嘴边。

      “来,吃吧。”

      ***

      西馆是中书府的一处别苑,与府西门相互贯通。其间重门丰室,洞户连房,高台芳榭林立,移一步换一景。

      中领军将军赵谦挂着一副镣铐站在百鸟玉雕屏前,看着一身燕居布襦的人沉默地走过来,张口道:“人命不值钱是不是?”

      张铎抬手示意服侍的奴婢退下,径直走到屏风的茶席前坐下,亲自取杯,“来替你的人申述?这么急,我还没着急问你的过错。”

      赵谦大步从前面绕进来,盘腿在他对面坐下。
      “我说你……”

      “坐好。”
      赵谦一窒,气焰顿弱。悻悻然地松开褪,起身跪坐下来。把肩上的镣铐往地上一掷。

      “昨夜被你身旁那家奴挖眼的,是执金吾徐尚的内侄。这且不表,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救的那个女子所犯何罪?”

      张铎扫了一眼地上的镣铐。
      “我何时准你拿人拿到我府上来?”

      赵谦一副吃了蝇虫吐不出的模样。蹭一声直站起来:“我说你怎么回事,每回去大司马府看你母亲,回来都是这样浑身刺。我若安心要拿人,就该带内禁军把你这府邸围了!”

      “坐好。”
      “张铎!”

      “再放肆就滚出去!”
      “你这个人……”

      赵谦愤然,却又不能再和他硬碰,抓了抓头重新坐下,拼命地忍下心里的气,压平声音道:“我知道那个女人在你这儿,我今日一人独来,就是不想把你也卷进昨夜之事,你把她交出来,我带回廷尉,之后你我尽皆无事,不好?”

      张铎侧目:“内禁军星夜追拿一女子,她弑宫中何人?”
      赵谦肩膀一耸:“弑君。陛下被她抱腹里所藏的短刀所伤,惊骇过度,梅辛林二更进去,至今未归。我私揣,昨夜行刺之事,应是晋王所为。恐怕晋王已经谋定,要……”
      他以手比刀,在自己脖颈上一划。“要取而代之,”

      张铎压壶,斟茶自饮,随道:

      “所言不足。”

      赵谦诧异,“还不足?那缺哪一处。”

      茶盏压于席面的东角,张铎屈指叩席,抬头道:

      “晋王刘璧在东隅,鞭长若要及洛阳宫城,即便避得开我,也避不开你。”

      赵谦一怔:“这也是。会是谁在其中引线?”

      “宫里的人。”

      “谁?”

      张铎垂目:“此时尚不明朗。”

      赵谦一拍茶案,杯翻茶倒,泼了他一身,他也顾不上去擦拭,双手撑茶案,提声道:“你既知道不明朗,还要把那女子放在你府上?”

      “杀人救人,是我自己的事,你是内禁军将,拿人是你的事。不必为难,我人在这里坐着,你把你那镣铐拿起来锁。放心,没有我的话江凌不敢跟你动手。”

      赵谦被他激得眉毛都立了一起来,半喝半骂道:
      “张铎,我命是你救的,头枭给你都行,你说这些话是嫌我活得长了?给我折寿是吧!你如今身在风口浪尖上,我无非见你险,怕再有什么魑魅魍魉损你,不然我这会儿早领那五十杖去了。还提溜这东西偷偷摸摸上你这儿来。”

      “五十杖在哪儿打。”

      赵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懵了。
      “呃……什么?”

      “在哪儿打。”
      赵谦气不打一处来。

      “在内禁军营!陛下的旨意,今日辰时不拘回刺客,昨夜护卫之人,尽杖五十。成了吧,你瞎问个什么劲。”

      “问个地方,好遣人领你。”

      “张退寒!信不信带人抄了你这西馆!”
      “爬得起来再说。”

      “你……”

      “江凌。”
      “在。”

      “备蛇胆酒。”

      赵谦火大,也不管什么礼不礼,恩不恩,一通高喝。
      “张退寒!你少看不起人!五十杖而已,我还不至于急火攻心得要喝那苦东西。”

      谁知面前人平声驳道:

      “不是给你的。”

      “什么……”

      赵谦一怔,想起他将才行走的姿态,突然反应过来,朝他身上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倒他半露在袖外的手腕上。伤口处凝固的雪已经发黑,十分狰狞。

      “大司马又……”
      “住口。”

      “不是……你何苦呢。”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06 16:08:55~2019-12-09 00:4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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