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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窈窕艳城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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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长安!”沈双阙从梦中惊醒,鲜血淋漓的画面还没有从脑海中褪去,眼前一片漆黑,因为她猛然坐起来,头脑中还带着些许眩晕感。她不顾手指还未从睡眠中苏醒的麻木,四处抓寻,好像这样就可以挽回什么。
床幔和身下锦缎柔软的触感让她渐渐冷静下来——只是一场梦,梦中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还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床幔拉开,朦胧的光线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各式各样的影像。
“干什么呦,大清早的扰人安眠。”对角的户门被用力拽开,沈双阙听到有人踢踏着鞋子走出来,重重敲了敲她的屋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是魏都知。
从那天开始,沈双阙就跟着三位教习先生在别院住下了。
陪伴她的话只是托词,沈双阙真正要做的,是向她们学习,让自己的行为举止更符合“夷光”的身份。
因为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几位教习使用的也并不是真名,平素闲谈间也注意不会提到与身世有关的话题。但相处的久了,各自的来历总会有些了解。那位宋司仪大抵是官家小姐出身,为人沉稳,平时负责教习她的礼仪。曹善才擅琵琶,沉默不多言。魏都知性情张扬爱热闹,她生的美,也知道如何展现自己的美。在三个人中,魏都知是最先展现对沈双阙的亲近的——即使她的亲近是过分表现甚至有些虚假的。
然而在此时听到魏都知的声音,沈双阙甚至感觉有些亲切了,门外还有另一个人无疑让她更加确定此时她所经历的一切才是真实。
“魏都知,”声音颤的厉害,沈双阙才发现自从醒来后她一直在抑制不住的发抖。她用力将锦被拥紧,感觉身体上的痉挛没那么厉害了,才继续刚才的话“没,没事。就是被魇着了——我吵醒你了吗?”
“没什么,我梦一向浅。”
“您知道我的。我早就教您向宋司仪和曹善才那样,挑个远些的屋子。”
“我就乐意住在这儿。”
按礼来说魏都知她们的屋子是不能距沈双阙这么近的,但沈双阙入住时魏都知坚持要住在这里,卫兼明也默默容忍了这个做法,魏都知便一直没有搬走。
沈双阙叹了口气,笑了笑:“好好好,趁着现在还早,您快回去休息吧,劳烦您出来一趟了。”
来人却没走。随后沈双阙就听到魏都知又将门敲了两敲,道:“左右天也快亮了,你开门罢,我进去陪你说说话。”
“那就谢谢您了。”
沈双阙掀开被起身,披上鹤氅趿着鞋子把门栓拉开,刚把门拉开一条缝,魏都知就自己推开门走了进来。她身着石榴红长裙,黑如鸦羽的长发挽成凌云髻,明明还没到起身的时间,一身行头已经打点得妥妥帖帖。
沈双阙一看就明白了:“魏都知又没有休息好?”
“我这是宿疾了。”魏都知按沈双阙坐下,自己也在一边的月牙凳上坐下“我不要紧,你呢?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
沈双阙捻这袖口的滚边,没有说话。
“卫小郎君今天要见你,你知道罢。”
“是快到时间了。”沈双阙轻轻答道,甚至对魏都知笑了笑。这种光怪陆离的梦境,在她初到这里时曾困扰得她彻夜难眠,近半年来有所缓解,一夜无梦的时候多了,但有时还是会陷入梦魇。“我会尽力的。”
“双双你别笑了,笑的我心里难受。”魏都知说着,黛眉微蹙,抬手娇柔地揉了揉心口“你也明白的,平日里还好,你以后要是……”
要是去了“那里”,这样是万万不可的。
见沈双阙心领神会,魏都知又转忧为喜,笑道:“不说那些扫兴的了,我们来说点儿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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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午时过后,事实上巳时末已经有人来传唤了。给她引路的依旧是洛书,沈双阙默默地想,哪怕从这一点来看,洛书在卫兼明身边的地位也不会低。心思千回百转,一路上她倒是都安安静静地跟在洛书后面,莲步微移间进退从容,已经纯然是大家娘子的做派了。意料之外沈双阙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能有如此变化,洛书不由得对她又高看一眼。
到了书房门口,洛书停在了门外,请沈双阙一个人进去。
沈双阙先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与上次相似,卫兼明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次见面的详情。遂向洛书道了谢,屈指叩了叩门,轻提裙角推门走了进去,脸上同时也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微笑。
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平静无波,总容易让人联想到深沉,可这个人不同,他眼睛深沉如古井,目光却是与深沉相反的通透,如映着微波的井水。只一眼,沈双阙就感到,她的心思仿佛被对面的人看穿了。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之所以没有点出来,只是因为他不在意。
她到底过于年轻了,被这一眼看得心中一跳,端庄的架子差点没架住。
但也正是这一眼,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强捺下心头的惊疑不定,沈双阙若无其事地错开眼,袅袅婷婷地矮身行礼,借着起身的姿势,缓缓抬头——
目光随着她的动作一寸一寸上移,拂过她裙角的垂髾,地上丝毯色彩绚丽的图案,他衣襟边白鹤苍松的图案,复又对上了他的眼睛。
沈双阙勾起唇角,露出左颊的梨涡,对着他笑了起来。巳末午初,阳光和煦又不灼热,透过窗纱洋洋洒洒地落在她身上,她眼中仿佛也盛满了光:
“郎君召双阙来所为何事?”
卫兼明的心思被这双眼睛晃了一下。
时间停顿了一瞬。
他不再看她,低下头展开文卷:“你学得很好,今天晚上你同我出去……”白纸黑字和既定的计划立时让他心中那一点莫名其妙的遐思隐去了,再对上沈双阙,心境又恢复了初始的平静,他对她宽和地笑笑:“不是什么大事……你要去‘那位’身边,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对面的姑娘轻轻伏下身子,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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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为元宵节,又名花灯节,在什么地方都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梅磬为一国都城尤是。赏灯猜谜,花车游街已经不算什么罕事,高门贵女更是有过长街,摸门钉的习俗。
诸多节目中,又以射灯最为风雅。
卫兼明本来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参加这种盛事了,这次为了给远道而来的“表妹”造势,又拉着柳微参与了一次。他虽出自书香世家,君子六艺却不曾落下,拈弓搭箭处箭无虚发,再兼之与他一同出行的是柳微,待他放下花箭时,四周已被赶来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柳微自幼经历多了这种场面,倒也没什么不适。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拿折扇在手心敲了两下,便按事先说好的笑道:“子谦今日既带了女眷,子芥可有幸一见?”
“小妹顽劣,当不得子芥赞赏。”卫兼明这样说着,挑了一盏莲花形状的纱灯,向花灯较为零落处的一辆辎车走去。
与他熟识的人都自恃身份,不屑于上前拥挤;围观众人早知他身份不凡,纷纷向两边退去,让出一条路来。
卫兼明随意颔首致谢,一路行来,在车前停住,敲敲车壁,含笑问道:“阿阙玩得可还开心?这梅磬的花灯,比起瓯北又如何?”
一阵沉默。
一只洁白细腻的手从车窗伸了出来,轻轻挑起车帘。帘子是深色,便更显得那手洁白如玉。少女精致的面庞出现在车窗后,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倒映着满天烟火,眼波仿佛湖水一般在荡漾。
她微微一笑,一瞬间满城的烟火都黯然失色。
“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