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眉黛》仲桦桦

36、辗转不相见

　　距离沈双阙失明已经过去半年了。

　　这半年间，也不知是因为愧怍还是别的什么，她倒是和卫兼明一点点的熟稔了。有时天气好又有空闲的时候，卫兼明还会和她手谈一局。沈双阙看不见，落子全凭直觉。

　　她本来以为卫兼明很快就会厌倦这么无聊的游戏，谁知道一次两次，断断续续地，他竟然坚持下来。

　　“阿阙，“卫兼明落下一子，问她”你可后悔？“

　　“后悔什么？”

　　沈双阙在棋盘上摸索了片刻，将棋子放下。

　　他没说话。

　　沈双阙笑了笑，心里明白他想问什么，如从前许多次一样认真道：“我说过，我喜欢你，为你做什么都是我愿意。”

　　她依旧像从前说这话时一般注视着他，阳光照在她眼底，清澈透明。她的眼睛就像两块凝固的琥珀。

　　许久，她听到衣料摩擦悉悉簌簌的声音，然后她就被他抱住了。卫兼明在她耳边轻声道：“下个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我去你家下聘吧。”

　　像是有一朵烟花，在她心中突然炸开。脑海中刹那间空白一片。沈双阙过了好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敢问……公子是欲娶我为妻，还是纳我为妾？”

　　没有回答。

　　意料之中，沈双阙笑笑：“那就是纳我为妾了。”她顿了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公子……”

　　卫兼明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用这样。我不着急，你可以再想想，这毕竟不是件小事。”

　　沈双阙僵了一下，手紧了紧“沈双阙蒲柳之人，当不得公子厚爱。”

　　卫兼明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听她又缓缓道：“公子，从前我喜欢你的时候，就常常觉得我是蓬门小户出身，配不上你。你看，如今我又瞎了，岂不是更配不上你了？”

　　他想宽慰她几句，可满腹诗书，竟无一句在此时用得上。

　　说什么，说他不介意吗？
　　这种话也太自大了。

　　“公子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卫兼明意识到她语气不对，握紧了她的手，道：

　　“你有什么，可以直说。”

　　“多谢公子体谅。”她先道了谢，旋即粲然一笑，极尽温柔道：“公子与我相识时间也不算太短，观我脾性，可是肯与人伏低做小的？”

　　他心里一松，蓦然明白了她的担忧，郑重道：“我绝不负你。”

　　明明是昵昵如柳梢春风的情话，却使沈双阙打了个寒颤。她很缓慢，却很坚定地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我现在颜色正好，公子心中又恋慕我，自然不会负我。而到几年后，谁知道是什么光景。”

　　“你不信我。”

　　你明知道我不是耽于颜色的人，明知道我不是因为……心中有万语千言要说，可是他本就常年玩弄人心，怎么不知道人心之易变，现在的他能信誓旦旦地保证，将来呢？

　　就这么一犹豫，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

　　“我不是不信公子，我是不信我自己。”沈双阙头垂得低低的，让他看不清她的神色“更何况，‘世间男儿，都是不讲信用的，士族子弟……更是。’这还是公子教我的呢。”

　　她转过身来，双臂搂上他的脖颈，踮起脚尖用嘴唇轻轻触碰他的额头“卫兼明，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可是我也太喜欢我自己了，所以我不能——”

　　“我可以跋山涉水，远赴郢北，只要你一句话，因为这是我答应你的。但是我不能……让我留在高宅深院里，只盼着几月与你会一次面来度过余生，这样对我太残忍了，我会死的。”

　　卫兼明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此时他忽然觉得沈双阙十分陌生了，却又觉得她本该如此。他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

　　“那你待如何？“

　　沈双阙退后一步，对他深深一拜。

　　“从我离开家到公子身边，满打满算也有三年了。一直以来公子叫我做的，份内份外我不曾推辞半句。若……若公子念着这些年哪怕一星半点的情分，就让我走吧。“

　　“我会隐姓埋名，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会回来。“

　　沈双阙对着他又深深拜下，以首叩地。

　　“公子若是不说，我便当是应了。“

　　他心中微涩，问她：“若是我欲聘你做大妇呢？“

　　沈双阙本来已经要离开，听了他的话，回首对他嫣然一笑。

　　“阿阙不识文字，也不懂得掌管中馈，更不擅长人际往来，并不是做大妇的材料。“
　　“况且，婚宦失类的罪名，不是我与公子能承担的。这种玩笑，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开了。“

　　卫兼明怔了一下，随后轻声笑道：“如你所愿。”

　　于是她转过身，袅袅婷婷地走远了。

　　.

　　沈双阙走的那天，卫兼明去送她。她荆钗布裙，一如初来那天的装扮，竟让卫兼明一时生出了时光倒流之感。

　　他看了她很久，最终道：“此去山高水远，你自己多加小心。”

　　沈双阙应诺，对着他盈盈下拜。

　　“此地一别，万望郎君也保重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