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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奔狐将迸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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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微返朝后不久,卫兼明回府时天已全黑。他一向嫌弃灯光刺眼,仅用了一枚鹅卵大的夜光珠照明。拢住珠子的络子很精致,卫兼明一边摩挲着上面精致的花纹,一边等着开门,随意往旁边的院子望了一眼——灯火未歇。
这么晚了……卫兼明这么想着,只听“吱呀——”一声轻响,沈双阙推开门,手里提着一只芙蕖琉璃盏走出来。月光下她容颜清冷,竟毫无人世烟火气。
她微俯身施以一礼“我有事同阿兄单独说。”
这么晚?卫兼明一瞬间想到了些不会令两个人愉快的话题,微微皱眉道:“更深露重,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白日大兄公务繁忙,阿阙不敢相烦。”
卫兼明想了想,最终答应了她。
沈双阙想找卫兼明谈一谈已经很久了,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确切地说,自从上次从城外回来后,沈双阙就再没有见过卫兼明。几年努力付诸流水,最初一段时间沈双阙确实心灵崩溃,但这种结果她也早就设想过,没过多久就缓和过来,之后开始思考自己以后应该何去何从。
对自己的地位,沈双阙向来清楚。她虽然担着一个表小姐的名头,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个珍贵些的礼品罢了。收礼的人不肯要她,她又能怎么办呢?即使在数年前不懂,这些年下来,沈双阙也知道了她这个造假的身份是多大的罪过——“以燕雀之子充鹓鶵之后,使臧获婢妾履于芝兰玉树阶前。”在这些高门大户,以庶充嫡都是败坏家风的丑闻,混淆士庶更足以让一个人身败名裂。无论如何,她这个名头都是越快处理越好。
这几天卫兼明总是拖着不见她,他犹豫的地方沈双阙大概也猜到了,然而她心里更明白别的地方,才想趁着他还没真正下定决心时谈一谈。
沈双阙咬咬牙,终于把那句在心里盘旋了千百次的话说出口:“我来找公子谈谈,该怎么处理我。”
说出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就容易得多了。
“阿阙,”她还想再说,却被卫兼明匆匆打断“前几日别院那里下雪了,你不是一直说想去小住几日?”
“冬日天黑的早,你明日早些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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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兼明说到做到。沈双阙第二天几乎是踩着晨钟上了车。她倒是想和他好好谈谈,奈何对方一副一句话不愿多说的样子,看来只有回来再想办法了。
马车过了泗水,上了终南山的一条小路。
沈双阙本来在饶有兴趣地看林地特有的高大乔木,忽然听到前面赶车的国策低声道:“娘子,有人。”
国策既然这么提醒了,来人自然是敌非友。沈双阙装作不经意地掀了掀帘子,看看四周,问:“多少人?”
“约有……数十人。”
有备而来。
沈双阙咬咬下唇,没有说话。她这次只是去山上的别院小住,出行匆忙没来得及收拾行李,部曲也只带了十余人,还是花架子居多。怎么说她也是挂着表小姐的名头,又知道的太多,国策肯定是想把她保下来。可惜敌众我寡,还是在山路上,国策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她略思索了片刻,轻声道:“你在前面把马解开,骑着马进林子,抄小路回城通知阿兄。”
国策有些犹豫:“那娘子……”
沈双阙看了一眼河水“你若是能回得去,叫阿兄去下游捞我。”
“可——”
国策仍有些迟疑,沈双阙虽然觉得国策不会是这样的人,但还是担心部曲中会有哪个知情的想出杀人灭口这样一劳永逸防止她说出什么的法子,咬咬牙下了一剂猛药。
“我会凫水。”
看一眼后面,已经可以望见马蹄扬起的灰尘了,沈双阙心知对方要动手了,急道:“你再不走,咱俩就都搁这了。他们会拖这么久才动手,肯定是要活得。”
非但如此,沈双阙这件事是经过柳微默许的,卫兼明又得他看重。要是真弄出了人命,到了当堂对质的时候,柳微也会咬死了这点护着卫兼明。
沈双阙对此心知肚明。
国策走后不久,对方就追上来了。沈双阙在车内听到那边遣人去追,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只能祈求上苍垂怜了。
只听得外面有人问道:“是沈娘子么?”
声音抑扬顿挫宛转,是如同诵诗一般的语气,乍听上去十分好听。
“什么沈娘子,我不认识!我是刘幸娘!我什么都没做,求求你们放了我……”沈双阙嘴里尖叫哀求,手上却利落地把袖里两个熏球抓出来,按动机括打开,又用手按照原样按上。这样做的话,里面的暗扣没有咬合,只要微微一用力熏球就会打开。
“沈娘子?”外面的人又问。
沈双阙又往车厢里缩了缩,声音带了点哭腔:“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来人的声音冷了下来:“沈娘子是聪明人,再这个样子可就没意思了。”
车厢内嚷嚷的哭叫声停了。
沈双阙刻意叹了口气,整整衣袖掀开毡帘出来:“这位郎君言过了……不是说,知而不言,才是君子本色吗?”
几十名部曲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衣郎君,几名部曲护在他身前,呈拱卫之势。沈双阙目光微转,面色不变,依旧言笑晏晏:“有话慢慢说,动手做什么。我跟着你们走就是了……对了,能不能让这些人离我远一些,再怎么说,我也是——”
她假意上前两步,举起衣袖似要掩面,手腕忽然一翻,将一个熏球朝青衣郎君砸了过去。趁着旁边人过去救护,其余人也分出一丝心神的功夫,沈双阙拔腿就往河边跑。原本站在这个方向的部曲过来拦她,她果断掏出另一个熏球,劈头盖脸甩过去,一堆滚烫的香灰灌顶而下。她正想往前跑,左小臂已经被追来的人抓住。
沈双阙咬牙,右手回肘用力在对方腰间一顶,趁机抽出小臂继续往河边跑。只是就在她这一顶一抽的时间,前路已经被赶来的二人堵上。沈双阙停也没停,直直地往其中一人的怀里撞去。对方显然也没想过这位小娘子这么豁得出去,正在愣神的工夫,她身子一矮,竟仗着自己身材娇小,从那人□□钻了过去。
沈双阙过去后就顺势躺下,就地一滚翻进了河里,便如同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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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双阙甫一入河就匆匆向水深流急的水域而去,一边游一边脱下身上的裘衣以及外罩的裼,随手丢了。她犹嫌不够,一直脱到身上只剩一件中衣和最内层的衬裙才作罢。之后她把衬裙塞进腰封里,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她从前就是弄潮的好手,兄长都在既望之际做过弄潮儿,在五湖一带生活的时候,还做过采莲女,潜游一段距离自是不在话下
沈双阙算着和后面追来的人拉开了距离,就找了个水流较缓的地方上了岸。冬末春初的河水本就寒冷,再被岸上的风一吹更是冷得刺骨。
万幸这条河岸边沙石居多,不是会留下脚印的河泥,她站在岸边将衬裙放下草草拧了拧才忍着哆嗦向前跑去。她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朝着林木多的地方钻,不一会竟真被她找到了一片木叶尚青的灌木。看看衬裙上的水也落得差不多了,沈双阙往灌木中走了两步,两三下撕下衬裙找个地方团一团塞了,仍沿着来时的水痕跑回去。
她折腾了这一会儿,已经能隐隐听到追过来人的呼喊声,连忙回到河中,继续往下游而去。
经出去了这一遭,竟也不觉得河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