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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季杳那日回了化清观,吃过晚饭在观里散着步消食。走着走着他心口忽就一阵钻心痛,喉间涌上一股温热液体来。他心道不好,却一头栽在地上昏过去。
      谁能想到这是季杳许久不曾发作过的旧疾。李道长慌慌张张给他置了药,猜测着大概是吹了风又受凉了,许是吃了药就好了;可季杳如此就昏睡了三日,期间一会儿迷迷糊糊醒来一会儿又睡下,手脚俱是冰冷的,一点清醒的趋势也无。无奈之下,李道长慌慌张张便将他送回芷安城去。
      季杳昏睡了三日时,神志不清,只是觉得周身发冷。他隐隐约约记起自己做了一个梦——一身湿淋淋、冷清又寂寞地泡在黑暗的水里,无助地下沉再下沉。水里一丝光也没有,耳边只余沉闷又冰冷的气泡声。
      他活了将近二十年,且未梦到过如此奇异又心惊景象,却无力张口,无法动弹。
      三日后他总算是挣扎着能睁开眼皮,但心头位置依旧痛得撕心裂肺。他意识全然恍惚,在床上只是迷蹬蹬地发抖,约莫有过了三天才能勉强开口说话。那般可怜的样子,只看得一家人默默垂泪。
      期间大夫也来过给他把脉,诊断结果却不让季杳听,只私下告诉了季老爷和夫人。季杳缩在床上,只听他身边那位照顾他的姑娘道:你可要快些好起来。季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也是一副将要病倒的模样。
      如此看来,那结果便是很坏了,最坏便是一死。
      时临初冬,季杳便成天窝在床上打盹和看书。那一年的春节也是平生过过的最糟糕的春节,连房门也不许出,只能隔着小窗格看外面的烟火,听着那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全然与自己无关。
      之后天气转暖了一些,季杳的身体依然不见好转。初春时节,父亲要进京做笔生意,家里人商量许久,决定将季杳带上京城去找更好的大夫。他临行前,依旧吹不得半点风,整日整日头昏而寒战,是母亲扶着他一步一叮嘱地送至马车上。他恍惚瞧见半年前还神采奕奕的季家夫人,此时却如寒风中一将凋枯叶,扶着他这另一片枯叶,快被吹散在世间了。
      他病了多年,又接连几月都病倒在床头,且没说过一声疼、掉过一滴眼泪了;只临行前,忽觉这人世是要抛下了自己了,握着母亲的手哭得宛如不足一岁的孩子。
      而至马车行经蜀关,季杳早已昏昏欲睡,哭得眼皮浮肿。再加上马车颠簸,心口疼痛难忍,几乎要吐出来。是时在外骑马的父亲忽然叫脚夫停了停。他掀起帘子,对季杳道:
      “再看看这山吧。从这边一直连到东南边的尽头,是平芷山,是家的方向了。此去不知何时还。”
      季杳便倚在窗边,抹开帘子往外看。浩荡的群山中蜿蜒着这条曲折官道。无数青苍大山直赴向东南,壮阔动人,尽头却是他于浮沉天地间的唯一归宿。他不禁想起了在山的那一头的的安详的芷安城、平芷山,以及平芷山间那片大湖。
      他忽然有了莫大的勇气,深吸了好几口气,觉得我终是要回去的。无论是城里、家里还是山里,我都是要回来的;何况曾失约于山中一人,便要在有生之年再前去赴约。
      季杳敛了眼,放下帘子,额角轻靠在窗边,又听耳边征铎幽幽响起,行过脚下无数青山。

      淳道年间的京城汴京,真可谓是繁华之至。季杳随着父亲在汴京的季家老宅里落脚,修养着身心。
      说起这老宅,是本朝开朝时经商的季家人就在汴京中购置下来的。前朝时候,季家都是些读书人,也不知道从哪一辈开始转而经商,便越做越成样子,在蜀地还算赫赫有名的大家。
      经商在外的人自然多了几分读书人没有的狂气。然而说到当朝风气,还是读书人地位高面子足些,自然家中一直盼着能出几个风风光光状元郎。季杳三岁之后,渐渐显出一身才气,本是被当做可以为季家争口气的天才,可偏偏就是不爱读学堂里的课本,天天窝在自己座位画画写字,拿着白纸黑笔,自己同自己下棋。教书先生拿他不行,家里人又宠这个幺儿子,再加之季杳读书时又难免再生病。父母心知万事不可强求,便直接把他接回了家。
      ——于是芷安城里传的更神,说季老爷家的小公子可是个奇人,先生都自知教不了他了。
      那么据说奇人出生时都有天象显现的,季老爷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孩子出生那时老天爷可否显露出了丁点预兆。
      非要说的话,就是季杳生下那天,芷安城一场罕见的浩浩荡荡的大雪,忽的停了。

      季杳在老宅子住着,起初生活单调乏味,时时便想着回家去;住了约一月过后,总算是习惯了,想着既来则安,于是老老实实喝着药过着日子。汴京的诸样吃食都和蜀地大不一样,他的生活便又平白多了些乐子,从窝在屋里看书变成了日日窝在屋里吃东西,酪樱桃、红枣片、烧臆子,样样都没落下。他吃得多又成天病恹恹卧着不动弹,来汴京不到半个月就长了些肉,可脸色依旧苍白没血色。
      半个月后,季老爷终于是请到了京城里说是最好的大夫。季杳彼时正吃着獾肉吃得高兴,那年迈的老大夫一来,就把那些零嘴先扔了个干净。他不是第一天被看病,依旧诊了脉看了身上各处关节,乖顺任着老先生摆布。那大夫匆匆看完,眉头紧锁,提笔飞下一篇密密麻麻的医术和药方子。不多时那苦涩的药汁便摆在季杳面前,老先生将药递来,又告知他父亲:
      “心病之玄,药水仅治外伤,还需得他自己医自己啊。”
      季杳奇之又奇:“先生,我并未有什么心病。”
      他颔首不语,又展颜一笑:“你若身体舒服些了,便去近郊山中寺庙或道观求求佛、念念神吧。”
      季杳不语,他心道:我前二十年了,什么治病的法子没用过了?他每年去山里道观待着,家里还捐了一大笔香火钱,勉勉强强说是请了山里的龙来沾个亲缘,甚至于认它做了爷爷,在那殿前跪了又跪,无非是穷途末路、求神求仙图个心里安慰罢了。按理说将近二十年了,便是殿前一只蚂蚁伏了二十年,那龙也该来救命了;可偏偏是看不见自己一般的,任这可怜人命被上天摆布了。
      求神求道,季杳挨个照做。偏偏病在他身上,心里便看得比谁都明白都通透。
      他不多言,照着医嘱喝药起居休息,白日里更抽出些时间被父亲吩咐着面朝东面坐着背一背道经。怪就怪在他日渐这么做着,身子忽然好转了。约莫一周过后,便觉得四肢渐轻,不复前些日子的沉重疼痛。
      季老爷喜之若狂,连忙便修书寄往蜀地,说季杳身子好转,大可不必担心了。又接连卖了老屋里几件前朝古董,说要花大价钱将老先生请回芷安去。
      季杳自然也是高兴的。他不知或是那药忽然有用了,亦或是家乡的龙真愿垂怜于他了。约莫又一月后,却忽又横祸。
      他睡觉前依旧朝东面坐下,读了好一会儿道经;放下书后,忽然额头发冷,便觉困倦。回床上躺下,不过片刻就入睡。这一夜里,忽然又梦着先前的事:沉在水中,无法动弹。
      而后每夜都梦见这般的情景。就他一人,在水里静默着下沉。整个梦里万分寒冷,直压得人无法呼吸。他自觉这不是好兆头,连睡觉也睡得胆战心惊;然又连着梦了数次后,他终于在梦里看见了些其他事物。
      一点不知来源何处的微光照亮他面前游过一尾小小的鱼。
      透明的大尾巴,白得发亮的身子隐隐有些金色光泽,但背上突兀掉了两块鳞片。它就寂寞地停在水里,寂寞地朝季杳吐着泡泡。季杳觉得惊奇又悚然,欲伸手去摸,忽然肺部如呛水般剧痛,大咳两声便挣扎边醒过来。他喘也喘不上气,在床边伏着濒死般咳嗽才将肺部一口血咳了出来,便如真死了般昏睡在床边。
      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的心口的疼痛,一朝便至原样,这次那老大夫再来,也面露难色。季杳此时便再也没了力气下床走路,吃的东西多数无法下咽,饶是夏日里,也时时冻得手脚冰冷。
      他躺在床上,混混沌沌无法思考,偶尔偷听到门外下人们在轻声聊天,说是什么“生死由命”“可叹可惋”。他便惊醒,忽然发觉自己或是真的要死了。
      有时又在屋外听见一向和蔼稳重沉默寡言的父亲在低泣,便跟着躲进被子里抽泣。他这在床上躺着的半月,每夜里都默默掉着眼泪,把多年前的事都回忆了个干干净净,有时又恨命运捉弄,有时又觉得不如此刻便安安静静死去好了。这么一来二去,他忽有一天就想通了,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想着:我不过是要死了。
      那是他那日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家里的信,竟是不知怎样一回事,兜兜转转由化清观寄来的,还附上个小小的包裹——
      李道长去世了。他自去年底来,或是被季杳之事震动,便时时卧病不起;想来年龄大了,生死之事也是无法避免的。那个小小的包裹里装的是季杳幼时在道观里换牙,掉下的两颗乳白色的牙。他曾郑重地吩咐过李道长帮自己收拾好,因为母亲说了掉的牙齿是可以带来好运气的。那慈祥的老道长如珍藏一件宝藏般好好收着他的两粒乳牙,遵守着那幼稚的诺言。
      读完信不过片刻,季杳手发着抖,忽然就想通了:不过是一死罢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嚎啕大哭,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信纸上,把那纸张浸得皱巴巴。他一边抽泣一边想:我在观里学了十几年道经,连看淡生死都做不到么?死就死了,埋在土里烂成泥去养花,日转星移也是百年。
      我要一口薄一些的木棺材,无雕花无刻字;棺材里还要撒上两盒黑白棋子,再泼上山里的新茶,死得体体面面,死得如同还活着。他哭得几乎脱力,自此便再未提过一声命运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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