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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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说有山的地方就有神仙。
也无论这话是不是真的，但世间几千载，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传说，传说里便就有能腾云驾雾的神仙。每个如同芷安城这般的古老的城，都有那么一两个不知其源头的故事。数代人相传，故事的原貌就已经不大清晰了，但最重要的还是没变的——说芷安城城边的山上住着芷安的神仙，是一条龙，布云司雨，掌管这一带山水脉络。说是城里甚至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记忆里模模糊糊地好似在天边见过一条黑色的苍龙，腾空而起穿梭云间，不知其去处。
山上有个道观，除了侍奉三清，也供奉着山里的龙。
芷安是鱼米之乡天府之国。百姓都感激山里的神对这地方的照顾，时常去参拜，哪个都是毕恭毕敬。但唯独季家的那个小公子，被父母带着去认了这龙做爷爷。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要认一个全城人都供奉的神做爷爷可不是小事，幸亏得季家家大业大，花了钱又费了时，只为了给他们心爱的幺子治一治怪病。大夫拿病没办法，家里人就也只剩了这个主意，请了道观里的师傅作证，认那龙做干爷爷，好来借神的名义，给小儿子治病。
而季杳在小的时候是没有现在这种病的。
这病是小时候留下来的一个病根儿。芷安城里隐隐有些谣言，说现在这个儒雅大方才华横溢的季家的幺子三岁之前是有些痴呆的；至于这病嘛，来得玄乎，也不知道到底是个怎么回事。谣言终究只是谣言，说的人听的人都不明不白，但季杳他爹娘心里非常清楚——三岁之前痴痴傻傻，连话都说不清是实话。书读不懂，字写不好，成天就窝在屋里发着呆。三岁那年，他自己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还不知道站起来，就坐在雪堆上似是参禅。被宅子里的下人们发现时，他就如往日痴痴的样子，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抱回来时，就烧得神志不清了。
高烧烧得厉害，险些让那孩子丢了命，却万万没曾想到这病竟治好了季家的小儿子。季杳醒来之后，除了咳嗽和气虚之外，与一个爱哭爱闹的普通孩子无异，但那病根就落下了。
大夫也诊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原因，只觉得他气息微弱而紊乱，有些心病的症状，并且他还体寒，极其怕冷。但这事前后因果是非常清晰的，于是他自己在雪里栽跟头，被冻伤脉络的病因也就这么确定了下来。
季杳从一个傻到不知道冷暖的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温顺和善的好孩子当然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凡是芷安城里的人都知道经商而富的那位季老爷家有个小儿子，性情又温厚又善良，模样也俊逸清秀，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棋也下的是无人能敌。诸此种种，除了他体弱多病之外，怎敢说他不是话本里走出来的人儿？
季夫人非常心疼自己这个小儿子，加之她一向信道，芷安城边的平芷山上那座化清观中就有位她旧时就相识的朋友李道长。此后她便将季杳每年冬日就送去山上，随李道长习道经清心以求强健心志。
季杳初上平芷山时就只有七岁。父母将他一切事都交给李道长照看，那老人对这个看上去眉目温顺的孩子也颇为放心，却万万没料到当日下午就出了事。
吃过午饭不过片刻，季杳就不见了。
李道长翻遍了整个道观，几乎连每个屋顶都没放过依旧是没个人影。料得他这半世在道观里清修得来的恬淡心境被季杳气了个干净；那罪魁祸首此刻却潇潇洒洒地在道观外随意晃着，一张脸儿被冻得通红，可还是睁大了圆眼欣喜地打量着着陌生又亲切的山中景色。
三岁之前，因为爹娘不放心，他老是蜷在屋里休息；三岁之后又因为多病被锁在家。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季杳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芷安城北郊的书院。他向往去山里玩耍，却只能站在平芷山山脚远远地看看，让他心里愈发落寞。更况且这还是已入了冬——要是在以往的冬日，他是连家门都不能出的。
此刻却是不一样——原先那局限在芷安城一角的天地，顿时延伸到他不能想象到的远方。从脚边的枯草，延伸到远处的山林，再那边是不知道有没有尽头的长天。他回回头，还惊喜地发现，站在平芷山山顶，视线侧过化清观，能望得见整个芷安城。
季杳更雀跃，干脆就找了块地方坐下来，挨家挨户地认那些花花绿绿的屋顶――这家是卖豆浆的、那家是城郊的饭馆子、饭馆子旁是制琴师傅的店，她姐姐从小就在那儿学做琴……
歪歪扭扭的街道，他挨个挨个数遍了，最后终于在天边找到自己家那个隐约的边角。原先在城里，觉得季宅好大好大，半天才能走完。这么一看，才觉天地辽阔，自己家就不过一个小小方盒子罢了。
正在发呆间，从他身边咻地窜过一只灰色的野兔，后腿一蹬就弹地老远，往季杳背后的山林里奔去。
季杳被吓了一跳，一见是只兔子又兴奋地追上去。他没想太多，只是追着跑，但没一会儿就觉得心口发疼发冷，喘不上气，才终于停下来稍加歇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胡乱跑着，也不知道到了哪儿来。
季杳马上就意识到他迷路了。连后路都没有，因为他跑过来的时候是没有记路的，而这片松林处处相似，他一个小孩子又怎么能分清方向呢？
他一下子就慌了。一种人天生的情感，名叫恐惧，渐渐地在他心里出现。尝试呼唤了两声，还听得见自己细弱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季杳傻愣了两秒后，终于爆发了崩溃一般的哭声。
边吸着鼻涕边毫无目的地乱走着，季杳在寒冷和慌乱的双重刺激之下终于重重地咳起嗽来。这片松林大得惊人，加之空荡的气氛和隐隐的风吹过松叶的微微松涛声，使得季杳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于是除了嚎啕大哭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大概是经历一刻钟的乱走之后，季杳对这片松林的厌恶到了极点。周遭的景色怎样看都是一模一样，但越过某棵松树时，他忽觉脚下一个踉跄，也不知是体力不支或是踩到什么东西。巨大的风骤起，又片刻回到最初宁静，只卷起地上碎碎的枯叶在空中打着旋。季杳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地抽泣着，往前漫无目的地走着。
渐渐地，好似林间不再冷得让人发颤。再走几步，他眼尖地瞅见不远处有一片豁然开朗的光亮。彷佛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他毫不犹豫地放声大哭，然后往前冲了过去。
谁知是湖。松林的尽头，谁能料到竟然是一片极大的湖。
季杳在书院先生的诗书里读到过“绿水”这个词。他在看见这片湖时，瞬间就想起了这个形容。
湖水平静如他母亲用来梳妆的铜镜，被摊得平平整整，一丝波纹都看不见。那青碧颜色倒映着湖中隆起来的连绵的小山丘，明丽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即使是冬天，也能感觉到那种惊人的生机勃勃。湖边的岸上还有没开花的几株桃树。在季杳对面，还有一座蜿蜒到视线尽头的木栈桥，总算是显现出一些有人的痕迹。
他急匆匆地跑了上去，脚踩在上面有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木桥太长了，季杳走在上面，身边两侧是不断变化的景色，就像走在梦里。
很远很远地，他终于看到了人。
桥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木屋和一个平台。连绵到此的湖中山正好将那尽头的平台围起，形成一个狭小的闭塞的小谷地。那边平台上，坐着一个背挺得笔直的男人，穿着宽大的黑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一些图案。他的脚尖垂到水面上，安静得仿佛睡着了。
季杳有些无措，他停了下来，吸了一大口鼻涕还不小心咕噜一声全吞下去。慌忙捂起嘴，生怕破坏了面前画一般的沉寂。
静悄悄的山，凌冽的冬风甚至吹不皱湖水。那个黑袍的男人就坐在那儿，背影让人不敢靠近，只是季杳无端地觉得有些亲近。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直到被风吹得实在冷极了，才小心翼翼地慢慢挪过去。
靠得越近越害怕。犹疑一下，怯怯开口：“大哥哥？”
那男人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偏偏头，连身子都没歪，露出隐隐的极其好看的侧脸轮廓。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呢喃：“你回来了？”但季杳没有听清。
他再转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将唇轻抿着。眼神斜着正对上季杳怯生生的目光，却僵了一僵。再慢慢地，慢慢地将身子侧过来，彷佛肢体都生了锈一般，慢吞吞又很认真地打量着季杳的脸。
季杳在原地蜷缩着，蹙着眉，被冷得直打着颤。忽的男人的手就伸了过来，抵上季杳的额头，是冰凉的。季杳呜咽了两声，伸手想去推开，却听他轻声问：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他顿了顿，“你怎么来这儿的？”
刚想张口回答，好奇的小孩就瞥见那人脚尖垂下去的地方，有几尾红色白色的影子停着一动不动。他吸了口气，向前探了两步，趴在台边看，还欲伸手去碰水面：“怎么有鱼呀！”
那几尾鱼儿一摆尾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伸手就扯回了季杳：“你莫落下去了。”
季杳被男人拉回来，很不舍地往水里又望了望，转过脸来看那人，问：“可为什么冬天会有鱼呢？”
男人看着季杳的脸一言不发。
“大哥哥？”季杳扯扯他的衣角，“鱼不是在冬天要睡觉的吗？”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仿佛又回到了刚刚那样的模样，眼神深深地倒映着青碧的湖水。
季杳等了一会儿，显得无措极了。他怯怯地伸手碰了碰他的肩：“那大哥哥……你知道回化清观的路吗？我迷路了。”
那人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蹙起了眉，好似十分疑惑又茫然，安静地像在思考什么。
继而神色又更迷茫，坐回身子，挺直了腰，一动不动地望着湖面，像是努力地回忆起什么事情。
季杳垂下头露出沮丧的表情，索性坐在了他身边，挪了挪身子想靠得近一些让自己暖和一点。兀自哆嗦了半天，又抬头去看那人，还是一动不动。
于是他便也顺着那人的目光去看对面的那些山和湖。青苍色的小山丘，不会被冬风吹得凋零，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很剔透，只是永远都是静止的，好像是定格的画。天上连飞鸟都没有光顾过。湖面也是毫无涟漪的，像凝固的冰。
再美的景色，看久了也还是无趣的。那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奇怪的大哥哥。
季杳在心里胡思乱想着，渐渐就被日光照的有些困乏，又冷又饿的，不禁就打起盹来。
直到最后他彻底睡过去时，身边那人终于像是想明白了。他开口又问他一遍叫什么名字，就见季杳就这么眼睛一闭往后一倒，磕在了廊桥上，睡得不省人事。
大概季杳只是个孩子，没有太多的耐心去像那人那样安静地坐着，或许只是静下心坐着；又或像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在未知中等待着未知的事，很多很多凡人都做不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