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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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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矢擦破了皇宫的夜,通明的火光扰醒了耽于安乐的人。
宣朝台前兵甲齐立,万弩欲发。嬷嬷抱着我,烫金的红锦被子裹得我喘不过气,手中的芝麻糖散了一地,明亮的宫殿里唯有地板漆黑。
御花园里那处偏僻的角门,是我父帝尚未来得及封死的母帝的“路”,还未有人追来,慌张逃窜间,宫门已经封死了,无数宫人哭喊求饶,都去追逐那条死路,年迈的妇人背着三岁娃娃逆着人群亡命。
街上布着兵,家户门扉紧闭,阙楼上穷奇钟已经响了,腕上绕着红绳,挂着银铃铛,是母帝登极时冠上嵌的,驾崩时留下的唯一属于我的东西。
嬷嬷从前总说我命势不好,四丑齐占,刚出生便妨了母亲,两岁生辰黄河水患,四岁生辰宫变,百年不响的穷奇钟渗出血来。
不过那是白及的人生,我该向孟婆多讨一碗汤的,我只是秦淮馆的冬至。
秦淮馆的一众乐女养了个三岁娃娃。我昏厥前,眼中是渗过嬷嬷衣服的血,冰凉又无助。我只是个有记忆的偶,有着恍若前世的记忆。再醒来,软绫纱缎,香粉胭脂,歌女与恩客的调笑,推杯换盏间,小小的娃娃捡着地上的红绡,这是我的生活。
“芸娘,什么时候添的小娃娃,赶明儿同我也造一个?”无赖端着酒壶,大肆喧吵着,一阵子起哄吹哨和戏谑的笑。
芸阁的露台上,姐姐坐在月亮门前,不言,只素手拂琴,绀色的大袖衫盖过短短的未染丹蔻的指甲。
夏穗过来圆场,生怕抱着圆凳的我颤巍的走过来。上次那个伤了脚的纨绔才能下地走路。我抱着投给姐姐的红绡,两步作一步地爬上三楼的芸阁。放琴的桌上摊着本《诗经》,姐姐理着红绡念着“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十条红绡一两银子,姐姐攒下了不少钱。
《策论》,《兵法》,四书五经,堆满了梳妆台下的一角。我坐在软塌上,吃着茯苓糕,背诵着根本看不懂字的文章。老槐树开花了,树影映着芸阁的窗,姐姐坐在槐树下弹琵琶,嘴角带笑,眉眼里是我读不懂的忧愁。
日子一天一天地拉长了,芸阁里堆的书大多读完,倒背如流。我同春离姨娘学女工,春离姨娘原是宫里最好的绣娘,伤了手便隐居到秦淮馆,操持着大大小小的事。夏穗和秋灯是馆里的内务和账房,我日日同她们混在一起。
五岁开口成调,艳曲吴词皆能唱响;七岁便给乐女上妆,量体裁衣,给春姨打下手;十二岁登台奏曲,红绡无数,皇都的纨绔争相约见。姐姐不愿让我抛头露面,春姨也在台上布了许多纱帘,拒那些纨绔于千里之外。
我在月白色的纱帘里望着一幕又一幕的人生百态。我看见丈夫为了馆中艺妓抛妻弃子;我看见良家妇女为谋生活不得不登台卖艺,被染缸染得再无纯白,最后沦落风尘;我看见不得志的书生报国无门,怀才不遇,终日买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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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取名字是秦淮馆那年最大的事。既上了台,便需有名,才能投红绡。夏穗打趣说一上台就飞来那么多红绡,干脆就叫红绡。秋灯不说话,白了夏穗一眼,她向来不喜欢说话,只用眼睛来表达情绪。春姨喜欢叫我小丫头,她说她又一个故人,她也喜欢叫她小丫头,即便我后来的名字和“丫头”没有什么联系,不过还是喜欢被人摸摸头叫一声“乖哦”。姐姐一定让我从“冬”字,众人皆不解。乐馆里乐娘从字不太讲究,我也并在意,不过她兴致勃勃,又到城隍庙求了签,定了许多字都不满意。眼看过了年就要及笄了,姐姐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冬至那天,秦淮馆关门早,大红灯纸映着窗外的雪,西边还残着一点夕阳,天地一片暖黄色,喜庆极了。夏穗捧了瓷炉,叫了春姨和秋灯来芸阁煮茶。老槐的枝丫被雪盖得摇摇曳曳,姐姐收了些新雪,扔了几棵晾晒干的槐花。春姨藏了那么久的白毫银针终究是拿了出来。秋灯捏了几样点心摆了一桌子。姐姐搬出琴,浅吟“且将新酒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她终又染了丹蔻,长至半寸的甲上是她最爱的水粉色,不用再拉扯我,她自是潇洒却又娴静的。
“皎皎的字是定了下来,名始终没个着落。”春姨眯着眼,小口啜着新茶,像个闲话家常的老妇人。
“冬至都说吃饺子,春姨一喊‘皎皎’,给说饿了。”夏穗靠在屏上,歪斜坐在小蒲团上。
“从‘冬’。”是我记事起秋灯为数不多的几次说话。
“是啊,皎皎是从‘冬’字的。”夏穗端着一整盘的三鲜卷,我俩互相倚着,迷迷糊糊的。春姨似笑非笑,我未能看清她的表情。
琴声突兀地终断了,姐姐一反常态地叫了起来,没有平日的娴静。 “冬至!皎皎的名就叫冬至!”我还在和夏穗争最后一个南瓜饼。
秦淮馆不同于烟花柳巷,腊月二十八就须闭门谢客,舞乐班子要进宫贺年,冷冷清清的馆里便又剩下我们几个。
夏穗虽然管外场事,手下伶俐的乐女多的是,她懒散的能推就推,躺在竹编的椅子上摇啊摇睡大觉。账目早就结了,春姨和秋灯忙了几日,对了账目,又添了许多物件,还给每人都裁了新衣。姐姐进宫去了,初一才能回来,没人逼着背书。成安十一年,癸酉年,是叫做冬至的小姑娘一生中活得最幸福的一年。
冬交白至,昼长夜短,命不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