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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一
      1
      周六的事务所像是下了课以后的教室,零星地坐着几个来加班的律师。张政皓坐在那间位于写字楼东南角,有二百七十度采光优势的办公室里,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和散发着阵阵清香的绿萝。张政皓的长相给人一种健康向上又英气逼人的感觉,瘦削的脸盘上贴着两片经过修饰的浓密的眉毛,一双明亮的眼睛嵌在黝黑又光洁的皮肤里显得炯炯有神,看上去不像长期经受日晒的网球运动员,就像马来西亚某橡胶富商家的大儿子。此刻,他正忙着翻看桌上的文件。
      张政皓的女友林又青正在隔壁的办公室里跟自己的委托人李女士通电话。林又青身材高大,看上去像个模特,而不是律师。当然,这也是她和事务所里其他人最大的区别。大多数读完法学院的人,即便没有掉头发,也会变得木讷呆滞,时不时地眉头紧皱。但是林又青似乎轻盈地躲过了一劫,在与人打照面时,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李女士约林又青在楼下的咖啡店碰面,挂上电话后,她整了整自己的衬衫领口,就来到楼下的M Coffee。
      林又青走进咖啡馆,一眼就看到李女士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她梳着干练的剪发头,白色的衬衣搭配着纯黑的牛仔裤,身边还放着一只别致的黑色亮皮包。林又青第一次见到她的委托人时,总会在心里默默给他们分类,一类会把律师当作救世主,像渴望救赎的罪人一般倾诉自己的遭遇。这种委托人相对好应付,只要律师承诺尽心尽力,不论最后官司输赢,关系都不会搞僵。另一类就很麻烦,他们把律师当成手上的“工具”,挑挑拣拣,非把它调节到得心应手才善罢甘休。从李女士的着装和气质来看,她应该属于后者,所以林又青准备好了律师的严正态度和专业术语,以便在与李女士的交涉中占据上风。
      当林又青得知这位李女士要购置一套二手商品房,需要林又青代她审查购房合同的相关信息的时候,她的精神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快速瘪了下去,那双单眼皮眼睛中的锐气也顷刻全无。林又青保持着一项和善的态度结束了对话,走出了咖啡厅。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片云翳,遮挡住了和煦的阳光,让人感到晕眩。林又青的心情也阴沉了下来,她知道,这类案件是事务所里最好做的一类工作了,不用费心思不用花力气,大部分是填填表格就好。说夸张点,就是没有去过法学院的,上网查查资料,细心点儿也能搞定。
      这无疑是她的上司男友张政皓从一堆案件中“精心”挑选给她的。一直以来,林又青想在公司里接到一个足以改变职业生涯的大案,但张政皓总给她分配一些简易的案件,连离婚的案子也要挑挑拣拣,帮她减少压力。张政皓没有想到,林又青已经厌倦了这种安稳乏味的工作状态,每天到事务所打卡上下班。她已经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到她内心想要的生活。
      每当此时,高中时的记忆就会浮现在林又青的脑海里。周六周天,林又青都会坐车到春熙路附近,面试各种各样的模特工作,简单的陈列模特或者平面模特。她会和一群身材高挑又嘻嘻哈哈的女孩子挤在拥挤的过道,等待一个带着眼睛面相严肃的女经纪人喊名字。虽然现在想起来有些傻,但是那些时光总是能让她会心一笑。令人伤感的是,那个曾经不顾父母反对想当模特的林又青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已经随着时间慢慢失去了光泽,她的爱情也是如此。
      起初,林又青认为张政皓对她的生活和工作都关怀备至,像照顾孩子一样地照顾她,比如他们一同去餐厅的时候,张政皓总是会牵着林又青的手,就算出汗了,就算一同就餐的朋友打趣笑话也不愿意放手。那个时候恐怕是林又青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了,是她从甜蜜的西南来到冷峻的上海第一次体会到真正被关心的感觉。林又青所有的同事都不愿意肯定她的能力,并且认识她进入事务所完全是倚靠个人运气,毕竟,长相在职业的世界里扮演着时而决定性时而神秘的作用。
      张政皓,是公司里第一个真正肯定并且尊重林又青的人。他特有的礼貌和温和让林又青感受到了只有在家才能感受到的感觉。后来,张政皓越来越多的和林又青接近,常常和她一起去吃午餐,与她建立了一种介于同事和朋友时间的感情。林又青喜欢那种可以互诉衷肠的感觉,毕竟这在工作的场合是非常少见的。只是她从来没有觉得她和张政皓有在一起的机会。张政皓的生活令人向往又充满了畏惧,很少有人像他一样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芸芸众生殷切渴望的一切: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法学硕士的学位,深入云霄的全景办公室,浦东近郊的高尔夫别墅,遍布全世界的亲朋好友……这些无疑都是林又青想要的,或者说是任何一个女人想要的,只是当她即将拥有的时候,或者接受他人赠与的时候,一切又开始变得索然无趣了。
      林又青踏着悠闲的脚步,从咖啡店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斜阳透过窗户照到她的脸上,她感觉到困倦了。她看看手表,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林又青整理整理桌上凌乱的文件,然后又拿起了她喜欢的那种木质小镜子。
      林又青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种百无聊赖的感受又一次袭上心头。她不禁会想:“意义究竟是什么?”后来,林又青在镜子中看到张政皓从身后向自己走来,关心地询问她晚饭的安排。
      “淮海中路新开了一家怀石料理,怎么说,你想去吗?”
      犹豫了片刻后,林又青说:“我今天感觉有些头痛,想早点回去休息。”
      张政皓又关切地几句之后便提前离开了公司。但是,他并不是打算直接回家,因为美食对他来说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些新奇的,精致的食物总是让他欲罢不能,所以几通电话过后,他就约好了其他的朋友一起去吃日料。

      2
      张聪玉用手机打开了艾玛·沃特森在联合国演讲的视频,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地告诉来到她身旁的林又青。“今天还有一位朋友要来。”
      张聪玉可以说是林又青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位好友。没有人知道她的职业是什么,好像她什么都做,比如说时尚摄影或广告宣传,但她好像又什么都没有在做,她没有固定的工作,总是在帮她的朋友拉拉线,但是她到底有没有赚钱,没有人知道。林又青觉得张聪玉完全不用工作,因为她的父母几乎可以给她提供一切。每当林又青看到张聪玉精致的美甲时,她都在想,她的这双手也许真的不适合工作。
      张聪玉的手机视频里不断地传出艾玛·沃特森的声音,她的谈吐还留有女孩的稚嫩,颤颤巍巍,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一样。林又青小鸟似的靠在张聪玉的肩上,注视着视频上那位头发梳的服服帖帖,眼睛里面泛着泪光,穿着巴宝莉经典风衣的女明星。
      “看什么呢,目不转睛的。”孟越淇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他的声音一下子把两个女孩从联合国的演讲现场拉回到了一家明亮的冰淇淋店。
      张聪玉关掉了视频后给林又青介绍:“孟越淇,时尚摄影师。”张聪玉看孟越淇的表情好像见到了她垂涎已久的男人,笑中带着诱惑,但是你又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两个人不登对儿,他们永远也不会在一起。
      孟越淇看上去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一头蜷曲的黑发用橡胶发带箍在耳后。让人感觉他是五六十年代的英国摇滚歌手,唯一的不同的是,他的头发被拉直了。他穿着一件饰有中式纽扣的宽松棉麻短袖,黑色的帆布工装裤,和一双崭新的川久保玲帆布鞋。
      林又青对孟越淇这种随意又不失时尚感的搭配风格让产生了好感,但她又为自己的白衬衫和黑色工装裙感到乏味。咋一看,你会感觉林又青是张聪玉或孟越淇的助理,浑身上下散发着拘谨而不是自信的气质。孟越淇似乎对林又青一点兴趣也没有,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张聪玉注意她的朋友的不礼貌,却丝毫没有要制止的意思。
      孟越淇在上海的时尚界颇有名气,曾经受邀给阿德里亚娜·利马、刘雯、何穗等超模拍摄广告片,当然了,林又青当然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她的好朋友把她介绍给孟越淇,就是为了让她离时尚圈稍微接近那么一点点。
      “现在要见你一次真是比登天还难。”张聪玉抱怨道。
      “我这不是才从法国回来吗,休一天就要准备一个广告片,还要筹备上海时装周。”
      “好了,我知道你是工作狂,工作和女人一定选工作的那种。”
      “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林又青小声问张聪玉。
      “她跟我搭讪。”孟越淇插了一句。
      张聪玉说:“你以为自己长相很棒吗?我是觉得你穿衣还算有点品位……”
      “那时候我在武藏野美术大学念书,周末约了同学在银座的星巴克见面。我点了拿铁,开始看一本讲摄影展现的册子。她,”孟越淇指了指张聪玉,“提了一大堆血拼来的衣服坐在我旁边的桌子,自言自语地开始说话,说什么’我在巴黎学过一段时间摄影,后来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天分就放弃了,但是我还是没有喜欢和做艺术的人当朋友的,我觉得他们的心灵都是单纯,而且不庸俗的’然后她画风一转,又问我身上穿的是不是圣罗兰的衬衫。不过还挺准,我那件很小众的。”孟越淇说的漫不经心,眼神时而在整个蛋糕店里游离,不知道他是在对林又青还是在对空气讲话。
      “我可是专业的,从你穿什么衬衫,我差不多能猜到你穿什么牌子的底裤。”张聪玉似笑非笑地努努嘴。
      “我当时也好奇她买了什么衣服,所以就聊了起来。我同学到了还以为她是我约出来的。”
      林又青忍俊不禁,因为她知道这是张聪玉会做的事情,许多普通的女孩子不敢做的事情在张聪玉那里都是小菜一碟,就和她三个月前选择和小她六岁的许亦昌闪婚一样,连她的父母都习惯了不去干扰,因为他们知道只是张聪玉决定的事情,几乎没有人可以改变。她的勇气或者那种对婚姻的“宽大处理”让林又青心悦诚服,在比方说,她敢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地说“婚前同居完全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她的伶牙俐齿和穿衣打扮有契合地很神奇,她的一切都显得精致贵气,又恰到好处,和她当朋友确实可算作一种“新奇的体验。”
      “老孟,认识一下林又青吧,她可是我认识的最厉害的女律师了。”
      正在刷微博的孟越淇惊讶地抬起头,说:“律师?我还以为是才出道的模特呢。”。
      本来还满面春风的林又青一下子变得忧郁。她挤出不自然的笑容说:“厉害真的谈不上,我进律师事务所也不到两年。”
      孟越淇突然因为林又青的职业对她产生了敬畏,语气和善地说:“律师是一个非常值得人尊重的职业,如果有冒犯,实在不好意思,可能因为我的工作原因。但是我觉得你有非常好的模特底子,你身高应该有一米七八了吧?”
      “一米七九。这让我很心烦,不论和男朋友还是女性朋友出门,我都不会穿高跟鞋,我不想让我们之间的对比太过明显。”
      “嗯。你的面部轮廓,我很喜欢。颧骨微微凸出,颌角线条清晰。还有眼睛,虽然不大,但是温柔里包含着倔强。”孟越淇把手机给林又青和张聪玉看,上面有许多张女性模特的照片,“她们也确实好看,但是说句大俗话,美得雷同。”
      林又青感觉到自己的脸部相貌被陌生人讨好了一番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心底里却觉得眼前这位时尚摄影师不仅谈吐自然,让人觉得轻松、舒畅,而且在审美趣味上跟自己十分合拍,于是便脱口而出地问道:“那你要不要给我拍些照片呢?”
      “我周天下午有一个品牌的选拔拍摄,你先来看看吧,”孟越淇回答。林又青感觉这不是与她商量或发出邀请,而是一道命令。孟越淇有时候虽然有些强势,但是他有些憨厚的模样还是会让林又青感觉亲切。
      张聪玉兴奋地替林又青答应,“她会准时去的。”
      林又青点点头,微笑地看着张聪玉。

      3
      周天是张政皓的休息日,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早起。他从衣柜里取出了一件耐克的吸汗T恤,换上了软底的慢跑鞋,带了钥匙和音乐播放器,准备跑步到林又青的公寓。“罗马假日”是张政皓给周日的别称,每到那一天他总会和林又青待在一起,度过不被外界打扰的二十四小时。
      高中时,张政皓的体重一度冲到了二百。决定去哥伦比亚大学念书以后,他就把跑步当成了每天必须完成的功课,所以大学毕业的时候,他不仅收获了一份含金量极高的法学文凭,还练成了一身线条匀称又不显得夸张的肌肉。这样的经历留下了唯一不足是,他对女孩子的身材变得病态地挑剔。所以张政皓第一眼看到高挑曼妙的林又青的时候,就产生了朦胧的好感,甚至连同事跟他说话也听不见了。
      跑步穿过了五条街道,偶见几人在路上行走,张政皓注意到马路两旁的行道树已经不再是初春时节的嫩绿色了,枝桠业已舒展开来,他不由得联想到林又青名字的寓意,想到她和草叶一样会在春天发出新绿。

      平时被繁琐的工作占据了头脑的张政皓只有在闲暇时刻才会认真思考他和林又青的关系,而每当此时一段灰色的记忆也会闪现在他的思绪中,还是他还在纽约念书时候的事情了。一天清晨,张政皓穿上一件褪色的黑T恤和一条松垮的沙滩裤,头发还乱糟糟的就跑到公寓楼下的洛尼亚意大利熟食店买火腿肉片。推开店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位身姿挺拔,气质优雅的女孩正站在摆满了火腿和散装芝士的展示冰柜跟前。乌黑浓密的秀发不时从女孩肩头滑落,挡住她的侧脸,她就用食指把头发再次勾回到耳朵背后。她穿着一件黑底细白条纹的短款连体装,一双露出净白脚背的牛皮便鞋,成功结合了成熟女人的魅力和领家女孩的清新,再加上她那张亲切端庄的东方面容,让张政皓不由得为她着迷,一时难以自拔。张政皓看呆了,等他回过神来,他觉得爱情的圣火已经降临。他鼓足勇气追上了大步流星的姑娘,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张政皓展开了他的追击攻略,可谁知这位叫Lena的姑娘是一位电影演员,拍戏应酬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同他闲谈,见面也都是在夜里;加之Lena在□□后会开玩笑地把他称做“dessert(甜点)”,张政皓才明白自己充当的角色就是饭后“甜点。”后来他跟Lena的关系变得很僵,两个人都不愿意从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分手于是在所难免的了,后来,凡同事朋友介绍女友,张政皓都希望对方不是演艺圈的女孩,也不是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女孩。

      张政皓只用了四十五分钟就跑到了林又青的家,汗水浸湿了他的弹性t-shirt。虽然他没有上学时跑得那么多了,但是说他宝刀未老一点也不过分。跑步让他的皮肤看上去像是二十岁出头的人,光滑透亮。进了门以后,他就直奔厨房,风风火火地叫了一声“宝贝,起床啦。”
      林又青坐在床上晨读。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把房间引得泛黄,她感到晕眩,眼皮发重,一时不想回话。伴随着张政皓向杯子里倒牛奶的声音,一分钟前还寂静的家立刻“活了起来”。林又青听到,张政皓穿着拖鞋向客厅走去的声音,接着是客厅里的电视机遥控板上的按钮被打开后,中央五套的篮球比赛节目里解说员的声音,最后听到卫生间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午饭后,林又青窝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张政皓把切好的水果从厨房端过来,又小跑回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了他送给自己的榨汁机,忙得不亦乐乎。张政皓把一大杯橙汁放在厨房的迷你吧台上,等待林又青起身来拿。但是林又青只是瞥了一眼,没有积极响应。显然,张政皓的爱心小把戏没有得到林又青的认可,就好像打单人网球一样,有人发球没人接球。
      “亲爱的,我忘记给你说了,今天我答应要去一个摄影师那里参观,聪玉介绍我认识的,”林又青边说,边从沙发上起来朝卧室的衣柜走去。
      “孟越淇吗?”
      “你怎么知道,”林又青疑惑地盯着张政皓,“你认识吗?”
      “聪玉认识的厉害的摄影师不是他还有谁呢。”张政皓话虽说地轻松,心里却怀有怨言,因为林又青未曾就此事询问过他的意见。但是为了保全大度的绅士形象,他还是鼓励林又青:“你快去吧,别迟到。”

      二
      1
      进入红坊艺术园区,林又青看到了一个用类似于甲骨文的字体写成的“孟”字的logo,朝那里走近。这个园区位于市中心,前身是一座废旧的纺织工厂。虽然大部分的墙面和地面已经从新修葺过,但是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是能看到老旧的砖瓦。
      孟越淇的工作室门口种有两排翠竹,缓和了这一区域的工业化气息,给人一种后现代组合美学的别样风味。林又青踏着轻盈的步履来到门前。推门的一瞬间,她嗅到了一阵清香,是香水的味道,但是却淡地如门口的竹子的味道一样。整个空间以白色调为主,坐在前台里的女孩子涂着正红的口红,笑起来显得格外有气质。林又青告诉女孩她的来意后,对方指了指她右手边的一扇金属银色的门,告诉她从哪里进入。林又青微笑地点头示意,想到在别人眼里自己又变成一位模特,林又青暗自窃喜,那种高中时才有的兴奋的感觉很快就回来了。
      林又青推门时往里走时,跟正在打电话的胡大海撞了个满怀。他眉头紧蹙,火急火燎地说了声“不好意思”,就焦急地跨布出去了。林又青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只是隐约听到胡大海对着电话说“现在才告诉我你不能来,那我怎么办?我他妈的等你多长时间了?”林又青听到胡大海讲脏话,眼睛睁的大大,她有些吃惊,但是又觉得新奇,因为她很久没有听到这样脱口而出的脏话了。她知道他肯定是遇见了麻烦事。
      影棚的墙壁地面以及桌椅电脑通通是白色的,白炽灯把这个地方打得像是一个未来空间。一个复古的白陶浴缸陈放在拍摄空间的正中央,周围还装饰一块布满黑白色块的浴帘。一把做旧的简约红木椅摆在浴缸后面,加上漂浮在浴缸里的鲜红的玫瑰花片,一幅带有轻微□□意味的场景画面顿时浮现在你的眼前。
      林又青顺着通道从地面往地下拍摄区走,那条走廊的一侧挂满了小幅的照片,大多数黑白的男人或女人的裸体。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一种禁忌和担忧的感觉顿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一方面对自己讲“我只是来看看,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一方面又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属于当代艺术的世界,内心充满了兴奋和愉悦,尽管这里的一切与她自己生活的世界格格不入。
      看到张聪玉和孟越淇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台二十八寸电脑桌边上,林又青感到安心极了,她找了把椅子坐在张聪玉的身旁。在林又青短暂又久远的模特经历中,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站在门外等待被检阅的那一位。突然这次换她坐到选拔模特的位子,她感觉到一种轻飘飘的优越感。从被人指指点点的位置转换它的对立面去是一种超越现实的体验。
      林又青心情舒畅地环顾着影棚的四周。她看到走廊的下方有一个大大的隔间,门上写着“MAKE-UP & FITTING ROOM,”有几位模特站在隔间本口,清一色得穿着或白或黑的内衣,不论男女,他们自在的刷着手机,丝毫不会注意别人异样的眼光。林又青只是没有看到隔间里面的情况,事实上,许多模特在隔间里换衣服从来不避嫌,在男生和女声面前都一样,好像身体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物体,即便拿掉了遮挡布,也没有关系。
      当拍摄开始的时候,林又青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女模特脱掉了上身仅剩下的内衣,走向摄影区,坐进了盛满了水的浴缸里。她面不改色,从容镇定,像是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心里还是有点儿不适应。
      从拍摄开始到接近尾声,胡大海一直在影棚和接待前厅见进进出出,把自己的拍摄顺序挪到了最后。他打了无数通电话,都没有找到临时可以救急的搭档。孟越淇对着两个模特大吼,“动作可不可以快点?”,把胡大海吓了一跳,他的手心开始冒汗。一天的拍摄即将结束,所以越往后,时间越难捱,人也越没有耐心。
      胡大海希望拿到这个拍摄机会,因为孟越淇总是能拿到与一线明星和一线名牌的合作。这些不仅对胡大海的模特生涯有积极的作用,也能给他下个学期的学费找到着落。胡大海只有十八岁,老实说,他的家人,或者说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并不是掏不起他的学费,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再向母亲开口。自十五岁起,胡大海就找到了自己的生财之道,和曾经的林又青一样,疯狂去找各种各样的模特工作。高中还没毕业的时候,他就在号称“宇宙中心”的淮海路给自己租了一套宽敞的公寓,每天沉溺在这个城市能给他的最极限的声色犬马中。但是此时的胡大海无疑是焦虑又暴躁的,他心不在焉地环顾自周,食指在手机壳上不停地敲打,“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在他回过神的一瞬间,他看到坐在张聪玉身旁的林又青,脑袋里随即便跳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林又青发现胡大海自己正在注视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但是她的眼睛却忍不住地朝向胡大海看去。确实,胡大海的混血相貌会让人忍不住在多看一眼。他那双眼睛在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方显出了一种超越了性别的妩媚,不笑的时候也满含笑意。林又青发现,胡大海眼眶细长的轮廓像是一只跃起的海豚,眼角则是海豚的嘴,向鼻梁延伸。林又青的眼神躲躲闪闪,只是想礼貌地应对。等到下一次眼神交汇的时候,忽然,林又青看到胡大海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睛,她不禁笑出声来。
      胡大海跑到孟越淇身边,咬着耳朵给他说了几句话。
      孟越淇很不耐烦地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搞定。”
      “但是我看您的这位朋友真的很适合拍这个片子,您不这样觉得吗?”
      孟越淇疑惑地扫了胡大海一眼,又朝林又青望去。他思量片刻以后朝林又青走去,说:“你愿不愿意和胡大海搭档?他的搭档今天没来。”
      林又青嗯嗯呀呀的,很犹豫,毕竟这个想法让她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胡大海盯着林又青的眼睛,又补充道:“希望您帮我这个忙。”说实话,这种情况胡大海有些尴尬,他不是一个毕恭毕敬的人,现在却要因为别人放他鸽子而低三下四地去求另外一个人,他的内心无比的抗拒,毕竟这是他当模特三年来里的头一次。
      林又青以为这可能是一个玩笑,可能下一秒所有人就会哄然大笑,毕竟她已经见识到了这个地方的“荒谬和出格。”她望着胡大海,发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像表白过后急切等待答案的男人。林又青恍然明白孟越淇和胡大海都是认真的,但是她却无法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安排和变化。她的生活和工作习惯几乎让她只能接受按部就班的情况。她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不好意思,我做不来的。”
      “你确定不试试吗?”张聪玉在一旁怂恿,“多好玩儿呀!”
      “不了吧。”林又青越说声音越小。胡大海还是用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望着她,不愿意放弃任何的希望。但是这种请求几乎让林又青窒息。为了避免尴尬,林又青借口去门口透透气,起身朝工作室外走去。

      2
      一股微弱的力量从心脏涌动而出,伴随着林又青的步伐,向全身蔓延。林又青来到路边,但是脑袋里还是在回忆刚才那个俊朗的男模特。她问自己“我是不是有点冷血,”但是很快又确定自己做的没错。当然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是,她并不是那么想去拒绝,只是先快速逃离胡大海那种令人动容的眼神。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眼睛的确具备一种令人不自在的能力,让人想要躲开。
      但是话说回来,林又青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胡大海或者因为这次的拍摄而感到恐惧。十七岁的时候,林又青就背着父母跑去三亚参加了模特大赛。第一次穿上了比基尼的时候,她感到无比的害羞,感觉全世界的眼神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在T台上走了一遭。后来她的同学在网上看到了她的比基尼照片,就在学校里传她的风言风语。多嘴的刘彤彤当着林又青的面说她和三亚的富豪乱搞,编地绘声绘色的,好像她全都亲眼见到了似的,林又青被气的团团转,于是两个人就在教室外的走廊演了一出互扯头发的好戏。林又青的父母被老师请到了学校,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把她带回家做了检讨。父亲林永军虽然安慰了林又青,还是告诫她“以后不要穿成那个样子,不好看,很丢人。”父亲的这句“很丢人”让林又青感到无比的悲痛,因为她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这样的话,从小到大自己都是父亲的心头肉,现在好像一瞬间就失去了父亲所有的关爱。从那以后,林又青就对模特的工作产生了抗拒的心里,她想自己也许再也不会裸露示人了,不能辜负父母二人对她的爱护和栽培。
      孟越淇跟着林又青从影棚里出来,看到林又青一个人在马路边黯然神伤,边走上前去问她。林又青把她高中时候那段做模特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孟越淇听完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嫌胡大海长得不够好看呢。”
      “怎么会?他的眼睛太好看了,他看我都会让我害羞。”林又青说的正是她所想的。她甚至有些嫉妒胡大海的长相,因为他的眼睛、鼻梁以及面部轮廓,都是无可挑剔的那一类。
      “他胆子很大,而且在上海的圈子里也算是有一些经验和人脉了,你可以和他多接触接触。”孟越淇说着,看到胡大海骑着小摩托车从艺术区里面向外走。孟越淇叫住胡大海,开始给两个人打圆场。他把林又青的经历简单地告诉了他,还让他在模特事业方面提携一下新人林又青。
      胡大海虽然遭到了林又青的拒绝,但是听了孟越淇的解释的以后,很快就谅解了她。接着,他绘声绘色地给林又青讲起了自己的从业经历和遭遇到的挫折,毫无保留,所以林又青也听得津津有味。站在一旁的孟越淇感觉自己像个大瓦数的电灯泡,于是找了个理由就离开了。
      在听胡大海讲的时候,林又青总是面含微笑,一方面是被对方滔滔不绝趣味环生的讲述吸引,另一方面是为这种陌生人之间无比坦诚的态度所惊喜。很长时间以来,林又青已经习惯了礼貌的,或者说毕恭毕敬的对待每一个人,别人也是同样的对待她。可是,胡大海讲起话来总是会加那么几个脏字,“我他妈的根本不想……”,“老子真的不想跟他一般见识……”云云。这些话听起来丝毫不会有粗俗的感觉,反而让这个人变得真实,没有距离感。
      两个人聊了半天,林又青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听到了“胡大海”的时候又笑了起来。
      “土吗?我倒没觉得。因为我是外国人,所以也土不到哪里去。再说了,你觉得男孩子叫什么轩、凡、涵或者洋就好听了吗?笑话,”胡大海轻蔑地笑了一声,“我可是大海,深蓝色的浩瀚的大海。你懂吗?”
      林又青被他这种又傻又可爱的中二说辞逗乐了。
      “我送你吧,”胡大海把头盔塞到了林又青的怀里,林又青笑了笑,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拒绝他的理由。然后,胡大海又开始给她分析,或者说抱怨上海所谓的最有实力的模特经纪公司。林又青很快就搞清楚了胡大海的交谈模式,大多数他提到的人或事,他都会先贬损一顿,戏谑的同时丝毫不留情面。当你以为他痛恨他所提到的人或事时,他又会话锋一转,告诉你一切其实并没有糟糕,比如,“不过他能成功我也是理解的,他确实很努力……”而且,他是那种会在大街上对来来往往的人指指点点的人。
      林又青不时露出笑容,感觉自己好像被这个年轻人“绑架”了,不过他用的不是绳索,而是热情。后来在路上,胡大海都开得飞快,好像故意要让自己抱紧他。
      到了一个红灯路口,他们停了下来,胡大海问:“你不想当模特吗?”
      “我当然想。”此话破口而出,好像是林又青心弦上一根随时待发的弓箭。她接着用卑微的语气说,“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里不简单了?”
      “我要考虑我的父母。他们对我的工作很满意,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这样的回答让胡大海无力反驳,所以他翻了翻白眼,毕竟林又青已经搬出了父母“两座大山。”他胡大海总不能告诉林又青“让你的父母失望去吧”。
      林又青不想让父母失望,这是铁铮铮的事实。父母对她的付出让她无法违背他们的意愿。毫不夸张地说,林永军是一位“模范父亲”。临近高考时,为了帮助女儿复习政史地三门,他废寝忘食地做了近十万字的知识点梳理,每天像教练带着队员一样地带着林又青学习。母亲李莉英也“毫不示弱”。她向公司请了长假,在家照顾父女二人的饮食起居。而这一切正发生在他们得知林又青溜到三亚之后。父母的无私奉献打动了林又青,连她自己也认为想做模特只是贪玩,而且很不负责任。
      林又青没有让父母失望,可是胡大海对她却有些失望。胡大海联想起他自己一个从山东菏泽来到上海上学的女同学,她拥有“上帝赏赐的饭碗”——罕见的女中音音色,却宁愿挤着地铁去二三流的公司里做端茶送水的实习工作。胡大海感觉这情况和林又青如出一辙,所以为林又青感到惋惜,但他知道自己心中还留有一线希望,认为林又青以后会改变心意,“走上正轨。”
      他们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林又青租住的春晓公寓。下午这个时候,公寓楼下人来人往,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不时能看到外卖配送员骑着电动车匆匆穿过。
      “很快就到上海国际时装周了,你去玩吗?”胡大海问。
      “我应该不会去吧。”
      胡大海低着头看脚底下踩着的树叶,说,“很多模特都是靠上时装周出道的,孟越淇说不定能帮你呢。”
      林又青故意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说,“好,我会考虑一下的。谢谢你送我回来。”随后就向公寓的电梯间走去。胡大海骑上速可达溜走了。林又青心里莫名来了一些愠气,因为她认为自己不是专业的模特,不知道去了时装周能做什么。有时候别人的邀请可能是善意的,可是人们总会因为不够自信而产生抗拒的心理。说自己不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可能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是想做的。
      林又青心事重重的回到家里,直奔餐桌给自己倒水。她看到桌上留有一张钢笔字整整齐齐的便条,上面字迹还没有干透:有同事找我一起吃饭,也不确定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我先走了。政皓。
      林又青拿出手机,才发现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和一条微信消息。这个时候,林又青才想起张政皓在家等了她一整天。她为自己的疏忽感到内疚,但又不知道回过去电话以后应该怎么说。
      一直以来,林又青都认为张政皓是一个体贴周到的男人,处处为她着想,这也是她决定和他在一起的重要原因。但是有时候,林又青也会感觉张政皓的关心有些过头,让她产生了一些抗拒的情绪。不久前,张政皓得知林又青的父亲马上要过五十岁的生日,就告诉林又青他可以在上海为她父亲操办五十大寿的宴席。林又青明白张政皓的意图,却故意做出一副听到了玩笑话后不置可否的表情,回避这个话题。两个人因为这个事,话都变少了。

      3
      进入工作状态的人很容易发现,一个周甚至一个月都过得很快。林又青为自己充实地度过了一周感到高兴,她主动协助了正在办理遗产纠纷案的王进峰律师,又利用空闲时间把处理继承权案件的要则重新梳理了一遍;她还代替出国的委托人李女士去审查她即将购置的房屋,但是不巧的是,她去了两次,房主都因为临时有事离开了。周六,她心里还是不放心李女士的案子,于是一大早就到事务所把合同大致拟好,只空出了一些需要现场确认的数据。
      林又青来到张政皓的办公室,问他要不要一起离开,但是张政皓手上还有案件,所以她一个人开车回家。
      阳光明媚,照射在林又青的红色奔驰敞篷上,形成了一道发白的光斑。整个城市都在雨后残留的一丝凉意中惬意修整。她带着一副小巧的墨镜,穿梭在绿茵覆盖的小路上。美好的天气会让人想出去走走,从市中心直接回家确实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想法。
      前方的高架桥上挤满了车辆,说不准哪些人开车是约了朋友去市区休闲,哪些是为了工作而奔波。中环商场与一街之隔的威尔顿酒店之间勾连着一座玻璃幕墙覆盖的通道,像一座横穿街道的天桥。林又青想了想还是决定是商场里逛逛。他把车停在通道下的阴凉处,踏着轻快的小步向商场跑去,高跟鞋在洁白的地板上敲出了一串欢快的哒哒声。
      胡大海站在商场入口处的透明橱窗里做静态展示,要是不注意的话,还以为他是一个模特道具。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精致的绑带皮鞋,心不在焉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发呆,胡思乱想,默默念叨着“快点下班快点下班”。他看到林又青从他面前跑过,赶紧跟她打招呼,但是林又青着急去卫生间,并没有注意到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警车悠悠地停到了林又青的红色敞蓬后。一个带着墨镜皮肤黝黑的警察从车上闪了下来,踱到了林又青的车前。警察四处张望,在附近寻找车主,随后退回去,从警车里取出一个罚单本。
      胡大海感觉情况不妙,打开了橱窗的门冲了出去。
      “您好,警官。”胡大海喘着粗气,边跑边大声说。警察斜眼看了他一眼,拽拽地不愿意听他讲话的样子。
      “警察您好,我去上厕所了,我女朋友马上就出来,我们马上就走。”他说着掏出手机假装在打电话。“喂,宝贝,你快点回来吧,警察过来了。”胡大海对着警察苦笑。
      过了几分钟,林又青才慢悠悠地走出了商场,完全不像是接了电话的感觉。林又青望见警察站在自己的车旁,她加快了脚步。
      “她来了,她来了,”胡大海紧张地对警察说。
      警察收起了笔,不耐烦地瞄了他们一眼,回到了警车上。警车没有要开走的意思,似乎是要确认他们离开。
      “交警刚才要贴条,我在那边看见你跑去卫生间了”,胡大海指了指橱窗。
      “这么巧啊。”
      胡大海看了看停在后面的警车,局促地说,“我能上车吗?我刚告诉警察我是你男朋友……刚才想要贴条来着。”
      林又青望了一眼警车,急忙说:“上车吧。”
      林又青感到有些不自然不好意思,但她发动车的时候,却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她的眼神不时地扫向胡大海,又会快速的移开。那感觉好像情窦初开时蓦然和自己的暗恋对象牵上了手,看都不敢看一眼,而胡大海总会露出一种羞怯的表情。
      “我们去哪儿?”胡大海先开口了。
      “哦对,你要去哪儿?”
      “可以把我送回去吗……我还在工作呢。”
      “好的。”林又青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很僵硬。她瞄准路口,准备调头。
      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开始变得无聊,要么一个问一个答,要么干脆陷入沉默,好像所有的话题已经在上次见面时消耗殆尽了。
      “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多了。”林又青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这么一句话。她直到此时都不相信胡大海只有十八岁,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看到他胸口野蛮的胸毛的时候。
      “其实我人很成熟的,大道理我都懂的。”胡大海望着林又青歪着嘴,得意地笑。
      林又青感到胡大海说得没错,他虽然年龄小,却透露出老成的气质,典型的“老油条,”她甚至会觉得胡大海比她更加成熟,对于社会上的人情世故可能更加游刃有余。林又青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胡大海如此成熟,后来在两个人越来越多的交流中,林又青得知胡大海的父母在他六岁的时候离异,并猜测这导致了他的早熟。
      很快,他们开车回到了中环广场,那辆警车又停到了马路对面,好像在等候违规停车的司机们撞到枪眼上。
      “可以送我去一个地方吗?不远。”胡大海用那种乞求的眼神望着林又青,显然,他对自己那双大眼睛的魅力很自信。
      林又青心里有顾忌,觉得自己不应该和一个男孩子独处太久,但是转念想到对方刚才才帮助自己,就答应了他。

      4
      林又青没有想到胡大海要去的地方是孟越淇的工作室,也是后来才知道今天是孟越淇给上海时装周国内品牌选模特的日子。

      每年上海都会有持续约两周的时装周,不计其数的模特从世界各地飞来工作。他们白天花个十分钟走秀,晚上就流连在市中心的各个夜店中,声色犬马。他们的优势就在于你很难不注意到他们,他们太明显了。在所有适合狩猎的场合里,他们几乎都处于不败之地。这样的生活其实很多人都很向往,但是真正经历过这种生活的模特都会厌倦,他们的内心迟早会被那种无所事事的空虚所击垮,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价值。

      林又青这一次进入孟越淇工作室,发现金属门对面的墙上挂起了一张巨幅女性裸体照片。一个北欧长相,几乎没有眉毛的女人出现在画面的下方,她双手按在脸上,身体痛苦地扭曲成了怪异的形状;她的身后是一座烈火燃烧中的房屋,四周是荒无人烟的旷野;她的眼神散发着轻蔑的光芒,却又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林又青想,任何一个打开这扇门的人恐怕都没有办法不盯着这张照片。但是她不明白,这样的作品到底在向人们传递什么样的信息。
      “你今天要试镜吗?”林又青问她身边的胡大海。
      “不,但是我觉得你可以试镜。”
      林又青惊讶地看着胡大海。
      胡大海给林又青解释:“反正上海时装周正赶上我开学,我也参加不了了。所以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林又青感到莫名其妙,也不解胡大海的动机,但是心里还是为他这样的行为感动。毕竟,除了张聪玉,很少有人如此地鼓励她当模特。她常常会想,如果自己的人生中多那么几个支持鼓励她的人,那么也许自己今天已经成功了,已经活跃在更大的舞台上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对胡大海笑了笑,借此委婉的表达了她的谢意。
      “我觉得你需要我的帮助,”胡大海耸了耸肩膀,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既然你到这里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我还有事,祝你好运。”胡大海退出了孟越淇的工作室。
      林又青感觉到胡大海在向她献殷勤,心里自然很高兴。有很多时候献殷勤是很挑情况的,而胡大海的情况就恰恰挑到了点子上。假设他不声不响地把林又青拉到一家餐厅去,林又青恐怕不会现在这样的好心情了。他的幸运在于他能够准确地看到别人想要的东西,并且以一种不失分寸的方式帮助别人靠近这个东西。当然他这样做,也变相地得到了他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就是别人的赞赏和青睐。
      胡大海走后,林又青跟孟越淇的助理贝蒂签了到,随后又脚步很轻地上了摄影棚的顶层,找了一张沙发坐下,静静地观望着楼下的拍摄。这里的拍摄条件毫无疑问是上海数一数二的,所有拍摄需要的设备,灯光,支架一应俱全。给孟越淇帮忙的灯光师都有令人惊叹的个人履历。
      孟越淇本人更是话不多说,不像林又青从前在成都见过的那些喜欢指挥模特的摄影师。这些模特也很专业,只要进入了镜头范围,就立即精神抖擞,闪光灯每闪一次,她们就快速调整pose,动作连贯而流畅。
      所有模特拍完,人也走了大半。林又青疑惑那个叫贝蒂英国助理怎么还没有叫她的名字。她探出头来向孟越淇的方向的张望。孟越淇看到坐在楼上的林又青嗓门提高了说:“你在楼上怎么不说一声呀。我差点把你忘了。”
      林又青支支吾吾地说,“我以为……”她的眼神在摄影棚里搜索贝蒂,但是并没有找到。
      “当模特的第一条就是要让别人注意到你,快下来吧。”孟越淇做了个夸张的搞笑动作后,转身吩咐后期助理Frank把电脑打开,准备最后的拍摄。
      林又青努力回忆刚才看到几个模特所做的pose,现学现用,不过她还是感到肢体僵硬,毕竟长时间的办公室工作让她的身体变得越发的僵硬了,老实讲,比起六年前,她现在的身材并没有那么完美了。
      孟越淇不时地走上前来调整着林又青的动作姿势,他一边退后摆动起自己的身子和手里的相机,专注地寻找着不同的角度进行拍摄,一会儿站在椅子上,一会儿又趴在地上,把自己搞的脏兮兮的。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的嘴巴一直没有闲下来,一直在津津有味地嚼泡泡糖。
      孟越淇拍完林又青的试镜照片后,转身在二十九寸的电脑屏幕上快速地浏览刚才拍的照片,Frank帮他翻照片,他却不住地点头称好,然后对林又青说:“你可以的,你在镜头里真的很气质。”
      林又青眼睛睁大了了,孟越淇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真人也很有气质。”林又青知道孟越淇认可自己的,这些玩笑话当然也无足挂齿了。突然,楼上传来脚步的声音,林又青朝楼上望去,还以为是胡大海又回来了,但其实是贝蒂。
      “打电话给余溪、董小和冷一楠三位,可以的话请她们回来吧。” 孟越淇向刚进门的贝蒂吩咐道。
      “就她们三个吗?”
      “四个,还有林又青。”贝蒂有些惊讶的神色,但看了一眼身旁的林又青后,立刻就领会了孟越淇的意思,便拿起来手机拨通了另外三个人的电话。

      5
      余溪、董小和冷一楠三个女模特清一色的丹凤眼,脸y也是瘦的几乎是皮包骨头。她们说说笑笑地回到了摄影棚,好像一切结果早已经在她们的预料之中了,所谓的预选其实只是一个形式。
      没有想到到了实际拍摄,真正出片子的时候,拍摄反而变得异常地快了。孟越淇用一个固定机位拍完了所有的照片,模特们则在他的安排下轮流在同一定点上站立。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提前安排完成了。
      为了加强林又青的舞台表现力,让她看上去更加专业,孟越淇给林又青安排了一周八个小时的舞台训练。但是不巧的是,形体老师工作繁忙,没有办法提前排除确定的训练时间,一切都只能等临时通知。这样的安排说实话让林又青有些为难,因为周内的话她有工作,不可以等到了通知随时就走开。但林又青转念一想,既然有机会走上时装周的T台,还是值得冒冒风险的。

      星期一的早上,林又青刚来到办公室坐下,就接到了形体训练的通知,形体老师排了当天的课。为了赶去参加训练,她向张政皓请了假,第一次错过了事务所严禁缺席的例会。张政皓当时就表现的很不满意,他既是林又青的上司也是她的男朋友,所以没有办法不偏不倚地处理这件事。他不能命令林又青待在事务所,所以不耐烦地把她打发走了。
      说是一周八个小时,但是第一次训练就占了林又青一整天的时间。林又青准时到了这位名叫米诺的形体师的工作室,但是米诺迟到了一个多小时。起初林又青还以为米诺是个女孩子,结果是一个一身名牌娘里娘气的男人。
      米诺到了以后二话不说就让林又青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在教室里练习,沿着形体教室四周走了两个多小时。米诺盯着林又青走,一边不断地提醒她要注意的事情。到最后,林又青累得都站不起来了,米诺却不知疲倦,训练结束后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她感觉这样的联系完全可以在家里完成,何必要占用上班的时间做呢?
      林又青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形体教室里,一阵莫名的罪恶袭上心头,悔恨自己浪费了时间,对不起自己的本职工作。自林又青大学毕业,她的亲人朋友都为她顺利进入律师事务所而高兴,可是当她坐到办公桌前,作为一名职业律师处理案件时,她总会觉得自己心在别处,热情无法施展。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怀念那潇洒又疯狂的高中生活。每逢周末,她和那时的好友文雯还有另外几位姑娘穿梭在成都最繁华的地段,参加报酬丰厚的车展以及商场举办的时装展,结识了许多接拍商业广告的摄影师。她的朋友纷纷劝她去上模特学校。文雯说“只要好好训练,我们早晚变超模”,林又青从来没有当成玩笑,她搔首弄姿地说,“我们是新世纪的琳达·伊万格力斯塔 ,’一天要是没有一万美元,我们也不起床’。”林又青对这些愿景从不怀疑,只是她从来不敢把这些愿望告诉她的父母,她变得茫然不知所措。起初,她的父母发现了以为她是三分钟热度,根本没放在心上。后来知道她跑去三亚比赛以后,母亲就苦口婆心地告诉她“玩玩儿可以,没有必要放弃学业,”父亲则态度强硬,称她“无理取闹,”往后就再也不听取她的请求。现在,即便林又青将要登上时装周的T台,她的身上仍然捆着一条代表着严格的家庭教育和谨慎的职业习惯的绳索,在她企图松动的时候越来越紧。她无奈地意识到自己是时尚的圈外人,难以融入这个圈子的生活。
      林又青拖着沉重步伐离开了形体教室,黄昏的斜阳穿过树影打在她的脸上。她感到温暖,又感到落寞。无力和疲惫占据了她的灵魂,此刻她最需要的恐怕就是一个舒服的热水澡了。她在想下次接到通知要不要再来了,她很犹豫,但是又似乎知道自己会来。
      第二次训练果然还是在林又青的上班时间,她实在不好意思找张政皓请假了,就偷偷从事务所溜出去了。不过这次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匆匆忙忙地出了事务所的大门,正巧碰上刚从外面办事回来的叶绍伟,他们事务所的另一位合伙人。叶绍伟亲眼看到林又青钻进了一辆出租车,他叫了林又青一声,但很明显后者并没有听到。
      星期四下午,林又青还没有那位要求办理房屋过户的委托人李女士碰面。李女士要求林又青代替她去名典家园看房子,林又青却一直不走运,没有见到房主。按照合同要求,这笔交易应该在周内完成,但是林又青因为形体训练和房主的不配合耽误了进度。
      下午三点,林又青正伏在案头审查房屋产权的文件。她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的孟越淇叫她收拾东西六点到复兴公园的场地,走台,熟悉场地。说完,孟越淇接挂断了电话。林又青举着的电话听筒楞了几秒,一股邪火从胸口冲上了脑袋。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训练彩排安排都在最后一秒才给到通知,让人毫无准备的机会,也不管模特有没有自己的计划。现在的林又青还不明白,这种情况在成为职业模特以后会更加夸张。有些模特常常花一整天等待,最后可能接到通知回家,或者根本没有通知。这个令人烦躁又空洞的阶段恐怕是他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
      这次林又青走出事务所的时候完全没有之前两次的小心翼翼了,也许她自己不知道,但是同事看出来她已经不在乎这份稳定的工作了。林又青跳上出租车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变的轻快了。
      快要到达公园的时候,林又青接到了李女士的电话,对方要和她面谈。林又青连忙给李女士解释,可当林又青说到她没有见到房主的时候,李女士忍无可忍了,撇下一句要投诉林又青的气话就挂断了电话。
      林又青举着手机好几秒没缓过神,她闭上了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她变得十分焦虑,觉得自己闯了弥天大祸。此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林又青的心底萌生。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想辞职了,真真正正地去当一个模特,那怕等自己年龄大一点儿了在回来当律师也可以。
      可当林又青想到含辛茹苦栽培她的父母,心里又打了退堂鼓:“明天走完秀就回到工作岗位吧,玩也玩够了。”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的胡大海,感觉自己好像辜负了他的期待。她似乎能想到胡大海会对她说:“你就应该当个模特,你照照镜子,你就知道为什么了,”她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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