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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回不去的故乡 ...

  •   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大帐内依旧亮着烛火、人影攒动。

      起先,肖南回想打起精神偷听一下,那帐子里的各路将军都在商量些什么弯弯绕绕。可这一回大帐内围了个严实,她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本就已经十分疲惫,这夜守下来早已困得眼皮打架。

      不过也亏得这阵挡不住的睡意,她竟一时忘了肖准和白允的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拔营的队伍返回了三目关。

      肖准不知同皇帝说了什么,竟真的保下白允一条性命,连同那白家最小的孩子一起、在黑羽营的押送下返回了阙城。

      肖南回事后回想,那很可能是因为抓捕白鹤留的围剿计划失败了,天成需要一点握在手中的筹码、抑或是宣判定罪的对象。

      白鹤留逃了。

      在丢下妻子儿女后,独自一人消失在碧疆崎岖诡谲的地平线上,仿佛一抹挑起战争的幽魂,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清洗渗透在各个角落的白氏残部,成了天成军队的主要任务。不断有归降的小股士兵出现,他们大都曾是天成岳泽军的旧部,在过往的十几年间背井离家、乡音已变、食他人俸禄,即便归降也不可能重新获得信任,只得暂时以俘虏的身份被安置在彤城附近的屯兵处。

      终于,临近年关,凤凰回巢。

      以皇帝为首、班师回城的队伍踏上了归途。

      一路上,不断有白氏流寇在各地被截击的消息传来,其中以纪州赤州交界一带的怒江沿岸、北部冢山居多,这两处都是纪州入赤州的必经之地,想来是有人企图趁王座未归之时突袭都城。

      怒江曾连年水患,常年驻有雁翅营的兵力,冢山却以山岳居多、人迹罕至,原本并不是各营常驻之地,为何会突然之间便有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军队呢?

      肖南回突然想起大约一年多以前,皇帝曾派肖准前往冢山剿匪的事。

      她那时心中多有不满,认为肖准一个大将军,实在不该被如此使唤。可如今看来恐怕剿匪是假,驻兵是真。假借剿匪的名义将手伸到平日里少有踏足的地方,再不动声色地埋下日后收网的细线......

      蓄谋已久。这绝对是蓄谋已久。

      行兵打仗,须臾之间。养军布阵,却岂是一日之计?

      在皇帝深不见底的心湖之中,那颗代表着收复碧疆的石子原来早已投下,她如今所见,不过只是湖面泛起的一点涟漪而已。

      可越是如此,她心底的那份疑惑就越发清晰起来。

      肖准对这一切都是知情的吗?那她呢?她在这场精心策划的棋局中,又有着怎样的位置、扮演着一颗什么样的棋子呢?

      各军论功行赏,她自然被记了一大功,可光要营那些陌生的同僚大都不知道:她究竟在这场战役中贡献了什么。只偶尔同夙平川远远相望或是在行伍中擦身而过时,两个当事人会有短暂的眼神接触,证明过往的一切不是虚幻、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郝白因医治皇帝有功,据说得了不少好处,但他同肖南回说:自己颇有风骨地拒绝了封赏,只要了一辆马车来装他在碧疆各地采来的奇花怪草,迫不及待地拉回晚城去了。

      肖南回事后觉得,那马车里一定还有些别的,但也再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猜测。

      毕竟她准备那辆马车的时候,是特意留了伍小六的位子的。不拉那胖子,空出来的位置一定不小。

      她本意是想让伍小六跟随郝白回晚城去的,毕竟那里常年湿润温暖、物产丰厚,向来是块养人的风水宝地,可伍小六执意要跟着她,自称是要去都城开开眼、长些见识。可方才骑了一日的马,他便嚷嚷着屁股开了花。左右她也不能真的把这胖子扔在路上,也就只能再找了一辆后勤运送粮草的车,将他塞了进去。

      除去镇守碧疆的雁翅六营和肃北三营,其余人马皆北还整顿。肖南回跟着光要营的队伍浑浑噩噩地行了几天的路,直至到了彤城才有些反应过来:这场十数年前就已经燃起硝烟的战事,如今算是真的过去了。

      北风依旧在吹,但味道却不大相同了。那是种说不上来的气味,带着烧尽的柴火青烟、还有摩肩接踵的人群吐出的热乎白烟,满满的都是烟火气。

      大漠孤烟都落在身后,现下四处洋溢着年关将至的喜悦之情。有时她望着一路上渐渐热闹起来的城池街景、村庄小镇,又觉得自己似乎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一进赤州境内,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飘扬而下。

      不同于纪州那贫瘠凛冽的冰碴,这里的雪是轻柔的,一团团、棉花似地落在人身上,像是老天不忍这天寒地冻、特意为路人加了床被子。

      往年的这时,她若不随军在外,便已早早在府上备下除夕的爆竹和花灯。她其实从小便是个爱热闹的人,但肖准却总是静静的样子,令她不敢将气氛吵闹地太热烈,杜鹃会偷偷带她在后院放上一两串,那便是她每年最开心的时刻之一。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如今越来越少了。她本以为这一回,她能同肖准在回阙城的路上一起过除夕。可她如今位列光要营的队伍,与肃北只能远远相望。何况行军途中,又哪里有过节的气氛呢?

      雪停的那晚,又是宿在远郊的一夜。

      不远处村庄的火光明明灭灭,同雪后初霁的星空连成了一片。

      雪在地上积成厚厚一层,月光映在上面将周围都照亮了些。

      营地里的篝火烧得很旺,烤得人浑身暖洋洋的、从里到外都熨帖起来。

      肖南回头枕着软垫,垫子下放着布包,布包里是断了的平弦。

      她已经多日没有见过皇帝派到她身边的那两名亲卫,估摸着那二位应当跑到皇帝跟前说了她不少坏话,可白允的出现就像一块移不走的石头压在她胸口,她如今实在没什么心情去想别的事。

      她陷入了一种大事方了、愁绪又来的颓丧氛围中,常常很多天也没有一句话,逢军营里的同僚问起,便说是受了点风寒、嗓子哑了,实则就是懒得开口说话罢了。

      “肖南回。”

      模模糊糊中,她听见伯劳鬼祟地在她耳边叫唤。

      她翻了个身,一副病恹恹、不想理人的样子。

      伯劳的声音锲而不舍地从这边换到那边。

      “喂,你快看皇帝。”

      皇帝?皇帝怎么了?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她前阵子天天看呢,现下已经不想看了。

      把毯子拉上来蒙住脑袋,她还是不想吭声。

      “我怎么好像在皇帝的脑袋上......”伯劳眯起了眼,“看到了你的簪子。”

      肖南回心里“咯噔”一声,随后垂死病中惊坐起,顺着伯劳的视线定睛一看。

      嗯,没错。

      皇帝的脑袋瓜子上顶着的,确实是她的簪子。

      今晚的营地中就属他最显眼。他又穿了那件月白色的满绣纹长衫,整个人在夜色中荧荧地发着光,篝火中飞出的星火围绕在他身边,好似捧着一轮月亮的星子们。

      脑海中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碎片跳了出来、击中了正在发呆的肖南回。

      是一抹月白,带着人体温的月白。

      她曾坠入一方带有温度的月光中,仰望雪迷殿那高悬的屋顶,巨大的兰花落下的点点尘埃,在她的视线中化作了漫天飞雪......

      “喂。”

      伯劳在一旁不客气地戳了她一下,那突然跑出来的画面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哦。”她故作镇定地将篝火旁吃剩的骨头扔进火堆里,“一定是你看错了。”

      伯劳瞪大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再三确认一番,笃定道:“怎么会?!我这双眼,可是能隔着两条街、一道门、三道纱帘看清姚易那厮房内有没有点烧鸡的眼啊!”

      “那也是人的眼,总有走眼的时候。”

      她不遗余力地否定着,心中暗自期盼那劳什子皇帝快快走远些。伯劳却死心眼地越挫越勇。

      “要不然,你把你的簪子拿出来给我瞧瞧。我瞅着你这段日子都没用过簪子,莫不是早就不在自己手里了......”

      肖南回有些坐不住了,她觉得必须要转移一下话题才行。

      “你还有闲心在我这里要簪子?我让你打听那紫衣剑客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花心思?”

      话题一个急转弯,伯劳果然陷入沉默。她赶紧乘胜追击。

      “你若是没什么线索,我便书信一封给老院长去问问,他老人家见多识广......”

      “不成!”

      伯劳突然就急了,整个人都站了起来。

      肖南回当她是怕见谢黎,有些奇怪地撇撇嘴:“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问两句,又不会让你亲自跑一趟。”

      “这事你既然问了我,就不要再麻烦别人了!”

      “你是没见过那人的身手,我是觉得这事有必要让安道院知晓,万一......”

      “你怂什么?!下次再见着他,我同他过上两招,便能知道一二,用不着现下在这胡思乱想。”

      下次见面?还过上两招?过上两招她焉还有命在啊。

      “算了算了。”她觉得自己鸡同鸭讲,白白浪费攒下这么多天的力气,“我四处走走,你不要跟屁虫一样贴过来。”

      伯劳“哼”了一声,表示自己毫无兴趣。

      肖南回走出挺远回头望望,发现对方确实没有跟来,这才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地向远处走去。

      一晃眼的功夫,皇帝已经不知去向,她只能朝着皇帝马车附近走去。

      她想寻个法子把簪子要回来。

      抬手摸了摸腰间的袋子,那里有半块揣了一路的玉佩。或许她可以假借这韘形佩的事,将那晚模模糊糊的记忆问个清楚。

      皇帝的车驾被黑羽营围在隐秘的位置,她远远瞧着,有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自从那日让她在大帐外“罚站”后,皇帝就没再搭理过她。

      呿,你三天没洗脸的样子我都见过,如今竟又摆回连衣角都摸不到的姿态了吗?

      她忿忿想着,又走近了些,冷不丁前方晃过一道人影,却是丁未翔那沉默中透出恐怖气息的身形。

      心虚作祟的肖南回又开始进退两难、畏畏缩缩,连身形都跟着猥琐起来。

      左右看了看,她决定先找个隐蔽点的地方等着,只要皇帝一露面,她就伺机凑上去。

      皇帝出行大都会备数辆车驾,这些马车从外观上看去几乎毫无差异,但只有一辆当中坐着皇帝本尊,其余的只是侍从。

      肖南回找了一辆空马车,车里的侍从应当是去当差了,车内只有一张小案和几张软垫。

      她一跃而上坐在马车后面的车轸上,找了个视野合适的角度便开始蹲点。

      过了一会,她将视线微微挪开些,无意中瞥到屁股下的那根横木,眼神便顿了顿。

      因为车轮行进过程中搅动起来的泥土砂石会被车后的横木挡住,即使时时清洁这车轸上也多覆盖着一层泥沙。

      可眼下这木头上明显有一段太过干净,就像是有人用手反复抹过一般。

      猛然想到了什么,肖南回飞快跳下马车,横起一脚踢开了车轸上的那块挡板。

      木板飞出,与此同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车底钻出,直奔她而来。

      对方气势颇足,但身法却不得要领,方才出手便被她一个横扫撂倒在地。

      可看清那袭击者的脸后,她还是吃了一惊。

      难怪对方可以藏身马车车辕之下,却原来是个身形还未长成的孩子。

      那张瘦得凹陷的面颊上嵌着一双南羌人特有的浅褐色眼睛,密色的皮肤因为寒冷干燥而蜕了皮,嘴唇倔强地抿着,似乎这样别人便看不出他其实正在颤抖。

      “别、别杀我,我只是想讨口水喝......”

      肖南回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可潜伏在她血液之中的警觉没有散去,提醒她眼前这一幕绝非这么简单。

      他是什么时候藏进马车下的?一个讨水喝的小孩子,又怎么会在车轸下藏了这么多天?

      就是这犹疑的一瞬间,那孩子的眼中瞬间透出凶狠的光来,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抽出来,发青的拳头里紧紧握着一把羊骨磨成的短刀,径直向她腹间袭来。

      这一击带着不遗余力的狠绝,但对于肖南回这样常年习武的人来说,还是太慢了。

      她出手如电,那少年还没反应过来,那把羊骨做的刀便飞了出去、落在尘埃之中。

      一击不成、他又顽强爬起来,瞧见她腰间匕首,大吼一声便要扑过去抢,被她单手擒了双肩、一用力便卸下半条胳膊来。

      对方疼地龇牙咧嘴、动弹不得,却仍忍住一声不吭。

      南羌一族刚烈难驯绝非传闻,肖南回心知肚明,即使对方是个孩子,手下也没留太多余地。

      “谁派你来的?”

      那少年梗着脖子一言不发,汗珠子顺着脸淌了下来,颤巍巍滴在她的手背上。

      五指紧缩,手下力道又加两成,那孩子终于经受不住叫出声来。

      “没有人、没有人指使我,我自己来的!”

      她冷笑一声:“自己来的?且不说天成行军路线都是绝密,从碧疆出发的回朝大军共有四路,王驾在哪一路更是秘而不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什么王驾?我要杀的人是你!我是跟着你才跟到这的......”

      这次肖南回倒是一愣,她细看那孩子面色,不确定对方是否在狡猾扯谎、为的是伺机逃脱。

      “你知道我是谁么?就编这样的谎话......”

      谁知对方突然便神色激动起来,硬是扭过头来盯住她的视线:“叛徒潘姚儿,人人得而诛之!长老说过,砍下你的头,便是给成千上万被杀的南羌人报了仇,寨子里的每个人都会为我祈福!”

      肖南回牢牢按在那孩子双臂上的手、终于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一些,看着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心中有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你是......寨子里的人?”

      “潘寨主这么快便不记得我们了?可碧疆人都将记得,他们款待过的客人、奉为上座的贵客,最终带来了战争、成了占领他们家园的豺狼!走狗!皇帝的走狗!”

      心漏跳了一拍,她望着那张沾着污泥、写满仇恨的脸,仿佛看到的是自己亲手写下的斑斑劣迹。

      不,不该是这样的。

      挑起战争的人并不是她。她做的一切,都只是身为一名天成将士必须做的事。

      “不做碧疆人,还可以做天成人。你们原本连水都喝不上、放牧的地方也总是被抢,以后总好过从前......”

      “那姓白的从前也是这样说的,可到头来又是如何?到最后谁也没有兑现诺言!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神会惩罚你们、让你们为今日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身堕业火寒窟之地狱,心受众叛亲离之苦......”

      她望着那孩子眼中的怨恨在四处蔓延,蓦地便想到那日水牢中安律的脸。

      历史当真只是换了角的同一出戏罢了,只有拿到戏本的人兀自沉浸其中,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她是否该在这里杀了他?因为总有一日他也会被仇恨吞噬,变成另一个安律。

      可握紧匕首的手,终究还是慢慢松开。

      她已经夺去了他们的希望,做不到再夺去他们的性命。

      附近已经有听到动静的士兵向这边望了过来,肖南回将匕首反手深深刺入车辕。

      “滚吧。离这里越远越好,我若再看见你,便只能杀了你。”

      少年狼狈爬起身来,转身跑入树丛之中。消失前最后回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

      “我打不过你!但若有一天你再回宿岩,定会有人杀了你!”

      ****** ****** ******

      小半个时辰后,外出随侍的侍从终于归来。

      今日是他当值,皇帝这些天都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周遭气氛时常比这数九寒冬还要冷凝,每每当差结束,都仿佛从鬼门关溜达一圈归来一般。

      方才行礼准备退下,皇帝的脚步却突然停住。

      侍从有些忐忑不安,余光偷偷瞥去,却见皇帝正停在他那辆马车前,低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皇帝便同那带刀的冷峻侍卫走远了。

      侍从松口气,走上前去瞧了瞧。

      雪地上只有一行伸向远方的、孤零零的脚印,似乎有人在这里站了一会,然后又原路折了回去。

      篝火旁,肖南回手撑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营地内安静下来,只有巡逻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交替响起。

      伯劳将火堆旁剩下的三个红薯吃了个干净,又抢了她铺好的褥子呼呼大睡起来。

      她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光,恍若又看见离开碧疆时的那场大火。

      曾几何时,她还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地回到那可爱淳朴的寨子看一看。

      但人果然要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

      尽管日后她还是可以重新回到那片土地,但只要想到回去的时候会遇见方才那样的情形,她的心就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她从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路,而人生走过的路亦没有回头的余地。

      或许这就是她与宿岩最后的归宿。

      南回,难回。

      她再也不能向南而去,回到自己的故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可能比较压抑,后面的调调是甜虐交织,是一个撕裂后重组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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