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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永业 ...

  •   从望尘楼出来,肖南回心事重重,莫名有些烦闷。

      姚易说的道理她并非不懂,有些旧事并非无迹可查,只是不能查。那是疮疤,揭开是要流血的。

      肖准也是因为深知如此,才几乎从不在她面前提起那些往事吧。

      她自认了解肖准的脾性,沙场出身的人刚正有余而柔韧不足,她自己就是这样。她是肖准教出来的,肖准也差不多是这样。

      只是朝堂之上何尝不是另一片沙场,没刀没枪、也看不见一招一式,但等到回合结束,便会有人被斩落马下。结果都是一样的。

      肖准不适合那样的战场。肖南回明白,但因为帮不上忙也只能独自心焦。

      转眼已是正午时分,不知怎的,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突然就阴沉了起来。肖南回眯眼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云排成一条线从远方飘来。

      这阙城四月的天,真是说变就变呢。

      陈叔还未派人来唤,肖准怕是一时半刻不会回府了,她若想去永业寺祈愿现下便要出城,否则城门关闭前就回不来了。

      算了,一个人也还是要去的。

      她今年的生辰愿望呢,是希望肖准平平安安。

      其实从她来到侯府的那日起,她的每一个生辰都只有这一个愿望。

      然后过往的每一年,它们都实现了。

      所以她私以为,那山里的破庙还是有些灵验的。

      至少至今为止都是如此。

      今年的开端不是很好,但总会有个美满结尾的。

      对吧?

      ****** ****** ******

      永业寺坐落在阙城城东三十里处的枢夕山上,寺庙虽小,香客却不少。

      相传建寺之时,寺名本为用永邺。永邺是古时地名,寺建于此,故取同名。

      可自从寺庙落成以来,永邺便灾难连连。先是数月的水患冲垮了山下村庄,然后便是亢旱三年,紧接着赤州动乱连年战火,永邺寺的山门遭山石砸落、塌了一半,原本石刻上的“永邺”二字损毁后只剩“永业”,寺中住持觉得许是天意,便不再让人修复,只重建了寺门。

      永邺寺变成了永业寺。也是奇了怪,自此以后永邺一地再无灾害,寺庙内虽无高僧坐镇却灵验非常,只是这灵验不在祈福而在避祸。简而言之,若是有人觉得自己恐有祸事上身,便会来永业寺祈求庇佑,只需三炷香和一点香火钱,便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如此灵寺,即便藏在深山之中,香客也是往来不断的。

      上香赶早不赶晚,像肖南回今日这般晌午过后才进山的并不多。

      扫洒的小僧帮忙牵了吉祥栓在一旁,那里除了几匹马外还停着一辆马车,肖南回瞄了一眼没太在意,急匆匆地拾阶而上,向寺内走去。

      天色依旧阴沉,院内一簇簇金色花朵虽然开得正好,但却因为没有阳光的照拂而失了几分光彩。这寺不似其他寺院喜植松柏,而是留了建址时便有的金茶梅。茶梅本就难养,金色更是难得,但永业寺的水土十分适宜茶梅生长,不需费心打理便也年年花香满园。

      她左看看右看看,眼里也有欢喜,但一想到肖准不在,便又觉得少了些乐趣。

      暗自叹口气,她径直向大殿走去。

      西南边飘来的那片乌云似乎又近了不少,正压在殿门的飞檐之上,没来由地让人生出一种压抑感。远远地,肖南回便注意到殿门口站了个人,那人一身青衣、负手而立,她眼尖地看到对方微微侧身,将腰上配着的长刀掩到身体的另一侧去。

      收回目光,她心下也没太多计较。阙城是皇城,有的是身份显赫的人,有些世家出门并不愿意彰显身份,因此都会尽量低调、甚至避开佩戴可以识别自己身份的东西。但永业寺地处偏僻,谨慎些的带了护卫随行也并不奇怪。

      肖南回脑袋里想着,已和那人擦身而过。

      殿内悬挂的幢幡挡住了光线,四周暗了暗,一阵阴气袭来。许是外面的花香太过清甜,衬得这殿内雨前返潮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苦味。

      她适应了一下光线,径直走到那半新不旧的蒲团前,拿起素帕擦了擦手,然后点上三炷香。

      掺了麝香和雪莲的古香气味辛暖,中和了先前的味道,肖南回深吸一口气,低声念道保平安的话。

      远处厢房那断断续续敲打木鱼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寂静的大殿内一时只剩她的低语。

      她从战事开始念起,又念到肖准手下的将领们,最后念到侯府和肖准。不知过了多久,举着香的手一抖,已经烧了半截的香灰落在手上,有些烫。她细细想了想,觉得没有漏下的,便恭敬低头三拜,将香插入炉中后又俯身叩首。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来,不知怎的就看到了香案旁摆着的签筒,一时顿住了。

      今天下人拜神者寡而礼佛者众,要说心底有几分信,肖南回自己也说不准,但每每出征前,肖准都是要为军中将士拜一遍的,久而久之她也觉得这是必要的。

      但求签问卦的事,她从没干过。

      她不懂定数天理,只知道人各有命,且命之一字,越算越薄。她自认是福薄之人,经不起这一算。

      但今天不知怎的,姚易说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脑子里,刚刚一看到那签筒便又冒了出来。

      ‘你说如果他现在知道了,那些人会放过他吗?’

      如今的肖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孤苦无力的少年了。但世事无常,肖家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活生生的劝诫。如果人能对无常有所预见,是不是就能避免所谓无常了呢?

      肖南回不知道,但等她反应过来,签筒已经握在手中了。

      八角形的木筒外层被磨得发亮,一百支签拢在其中也沉甸甸的。

      她闭上眼,一边默念一边摇动签筒。

      哗啦啦,哗啦啦。

      一支纤细的竹签从签筒上冒了出来,她没注意、仍用力摇着。等她有所察觉睁开眼时,那支签已“嗖”地飞了出去。

      她叹口气,有些哭笑不得。

      大殿内供奉的佛像两旁挂着直达藻井的巨大幢幡,幢幡离地面几寸高,刚好有条缝隙,她的那支签便从那缝隙滑了进去,就落在不远处。

      此处是永业寺的大殿,佛像后的念经台是绝不允许外人进入的。肖南回伸长手臂去够那支签,却总是差一点。

      突然,大殿深处传来一阵十分轻的脚步声。

      她动作一僵,没想到这大殿里除她之外,竟然还有别人。

      难道是住持一空法师?还是看殿的师父?但以往若是有僧人在殿内,香客来上香时便会主动上前帮忙诵上几段经文。

      或许只是个刚上殿的小僧?

      她微微低下身,透过幢幡下的那道缝隙向深处望去。

      晦暗光线中,隐隐能见一双靴子由远而近,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随后一只戴着佛珠的修长手将那枚竹签捡了起来。

      那鞋靴绝不是寺庙中修行之人穿的鞋子。但那佛珠却是只有修行之人才能有的稀罕成色。

      压下疑惑,肖南回还是客气道:“不知师父在此,多有打扰。”

      半晌,一道声线隔着帘子响起。

      “无妨。”

      短短两个字,却让她一愣。

      这个声音太年轻了,如何也让人无法联想到那些枯坐念经的老僧。可若说年轻,这声音中又透着一股无悲无喜,像是得道高僧一般平静无波,让人摸不着情绪。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道声音又响起:“施主求签所问何事?”

      她犹疑片刻,还是照实回答道:“问家中亲人是否平安。”

      幢幡后有片刻的平静。

      “你既已求平安,便不必再问。求了又问,实是不信。”

      她一窘,知道对方听见了自己方才的念叨,但也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

      一只手从幢幡下伸出,拈着那根签准确投回签筒中,快到她来不及看清是何签。

      “施主亲自登山门拜访,为何只问他人,不问自己?”

      她思索一番,老实答道:“我不知道要问什么。”

      肖南回人生在世二十年,六岁前只求平安活命,六岁后的平安都是肖准给的,她便为肖准求平安。至于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还需要什么。

      幢幡后的人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淡淡道:“商贾问财运,病患问流年,官宦问仕途,女子问姻缘。”

      姻缘。她的姻缘......会是肖准吗?今天是她的生辰,她以前没奢求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人总是这样,自己都给不了答案的问题,却期望神佛能够回答。

      肖南回犹豫片刻,再次拿起那只签筒小心晃动。过了许久,才有一只签掉出来。

      她瞄了一眼。

      四十九。

      四月初九,她的生辰。

      掷出茭杯,一正一反。

      签成。

      幢幡后的手拿起那只竹签,似乎端详了一会,她心跳得有些快。

      片刻后,一张薄薄的签文从幢幡下递了过来。

      肖南回伸手接过,心里咯噔一下。正当中三个字“下下签”,下面是四句签文:

      ‘遥望山间一盏灯,四下临渊路难见。欲探灯下影中人,却逢风起云遮月。’

      她的手指尖有些泛白,柔软的宣纸在她手中起了皱。

      “不知施主刚刚所问何事?”

      她涩然开口:“姻缘。”

      “施主姻缘坎坷。”

      这还用你说?她莫名就觉得胸口翻涌起一股浊气。

      若不是这人挑唆,或许她根本就不会求这只签。

      肖南回当下对幢幡后的人便不想搭理了,全然将礼佛时应有的敬畏心抛到了脑后。她起身理了理衣服,将蒲团放回原位,留下一点香火钱便欲离开。

      谁知那幢幡后的声音突然响起,竟还带着点笑意:“施主可知绝处逢生的道理?”

      那道古井无波的声音终于有了点人情味,但她却半点不觉得开心:“师父有何见解?还请一次说个明白。”

      那道声音再次恢复了平静:“昔日永邺寺无福,却偏要求福,最终落入绝境,一朝醒悟,改为消业,便得重生。施主姻缘亦是如此。”

      她没再回应,将那签文揉成团胡乱往袖中一塞,快步向外走去。

      殿门前那佩刀的男子正抱臂打量着她,肖南回脚下生风,压根懒得理会。院子里的金茶梅被她疾行而过时的风带得摇摇晃晃,落下点点细碎花瓣,似是叹息。

      纵马离开山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石梁上破败的匾额。

      永业。

      业。业障也。

      之前没觉得,现在真是怎么看怎么晦气。

      赶紧摸了两把吉祥的屁股,她安慰自己放宽心,随后从衣袖里掏出那团签文,恶狠狠撕成几片扔进草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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