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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邪魔妖怪,速速退散 ...

  •   夜晚的枢夕山静悄悄的。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以往来的都要早些,立冬未至,山上的叶子却已落了大半,怕是再等不了几日,便要落下初雪了。

      香客赶在日头落山前便下了山,行路的旅人也早早寻了落脚的地方,便是有零星几个落单的,也都快马加鞭地往山下驿站赶去。

      山腰上,几辆牛车却仍往山上爬去。

      那车是包镶过金银的车,牛是插鲜花戴铃铛的牛,就连赶车的小厮、随行的丫鬟也是貌美仙姿,冬日里各个轻纱羽冠,一路走一路撒下些掺了金的香粉。远远望去,好似一队为山精鬼魅送亲的仗队。

      “别撒了。这荒郊野岭的,撒给哪个看?”

      漫天的金粉终于停了。

      扶丘伸出一根手指头勾着车帘子,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往外瞅。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也不知是到了枢夕山的何处,更不知那永业寺又在何处。

      他果然不该走这一趟。

      听闻前些日子晚城步虚谷那边天象有异,乌云压顶、天雷滚滚、奇光通天,也不知是何方精怪飞升渡劫、又或真是末日之景,可折腾了一宿过后,又风平浪静了下来,到底也没人说得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没人知道不代表没发生过。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何况多事之秋,凡事都该小心为妙。

      撂下车帘子,他使劲喘了一口气,又拿起一旁半湿的帕子擦汗。

      明明已是入冬时节,可偏偏脑门子上的汗珠就没停过。

      “烧得什么炭?这样憋闷。”

      随车的道童不敢怠慢,连忙将盆中炭火翻了翻,又低声催促赶车的小厮。

      奈何牛车总是比马车慢上许多的,山路又是上行,更是慢上加慢。待那盆中的炭火烧得已发白了,车子这才停下。

      扶丘扶着那道童爬下车来。他以为到地方了,可勉强直起僵硬的脖子一看才发现,这只是山门而已。不仅如此,这山门同方才那山野也没甚两样,不仅连个守山门的小厮小僧都瞧不见,甚至连盏长明灯也不给挂。

      这哪里是座庙,分明是个鬼地方。

      扶丘望了望那看不见尽头的山路石阶,重重咳嗽了一声。

      身后立着的几名道童立刻会意,从后一辆牛车上取下一副步辇,三两下铺上毛皮褥、置好小暖炉、迅速收拾妥当。

      不一会的功夫,步辇便托着老天师、在三五徒子徒孙的簇拥下向着山上而去。

      夜深人静、山路崎岖,步辇一步三晃,直晃得辇上的人瞌睡不已。

      扶丘努力撑着两片直打架的眼皮子,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四周终于见了平地,平地之上、山缝之间,隐隐约约立着一座寺庙。

      这寺说小倒也不小,只是门口迎客的寺门实在有些破落了,一看便是许久未修缮过,连匾额都缺损了一块,处处透着一副缺香火钱的模样。

      不仅是个鬼地方,还是个穷地方。

      扶丘摆了摆手,示意左右落轿。

      暖炉烘得屁股底下暖融融的,他不情愿地伸出一只脚,脚尖刚落到地上,一道声音便在那寺门下响起。

      “来者何人?还不下轿?”

      在外行走多年、阵仗素来很大的扶丘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喝问了。

      他心一横,从步辇上翻下来,左右立刻便有道童搀扶,一群人颇有气势、浩浩荡荡向那寺门下的人影走去。

      寺门旁的火把照亮了那出言不逊者的样貌,依稀是个一身黑衣、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眉眼细长、轮廓阴柔,眼底的光也冷得很。

      可那打头的道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年纪虽不大、却已有几分方脸牛鼻的面相,哼出两道白气、鼻孔撅得老高。

      “我等乃是北弘济门护法与道友,这位乃是门主扶丘天师。我家门主连夜赶路、很是辛劳,岂是你能讯问一二的?还不快快进去通报一声。”

      对方眉毛一挑,声音阴恻恻的。

      “扶丘?哪个扶丘?”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静了片刻。

      那扶丘从未被问过这样的问题,当下踉跄着退了半步、险险被人扶住。

      他身后的那一众道童仙姑突然之间便成了当街泼皮恶妇,一个个仿佛多长出三四张嘴来,七嘴八舌地开始围攻那侍卫。

      “大胆奴才,怎敢如此无礼?!”

      “若非你这破庙求爷爷告奶奶地差人来请,我家门主岂会放下做了一半的法事、屈尊来你这穷山恶水?”

      “莫忘了年初的大祭还是我家门主一力而成的呢,他日若是在圣上面前提起今日之事,你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门主何等功德、兼济天下,多少人等着他救苦救难,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便是这样对待远道而来的恩人的吗?!”

      一通乱飞的吐沫星子过后,鹿松平这才慢悠悠看向正中的扶丘。

      “你们门主难道没有说起过,他是受了何人邀约才赶来此处的吗?”

      那厢扶丘方才稳住身形,正打算撩开自己那五颜六色、七层八裹的袍子,露出那块御赐金牌牌来,听到这话手头一顿,突然便觉得四周冷飕飕的。

      三日前他收到一封手写书信,落款是这寺中住持,可印却是宫里的官印。

      现在回想起来,他接到的其实不是邀约,而是诏令。

      这破庙内藏得到底是哪尊大佛还未可知,他可不能因小失大、得罪了背后的人。

      想到这,扶丘的神态瞬间变得慈祥起来。

      “我这些徒儿都是修行中人,许久不闻世事,人情世故上总有些欠妥,还望见谅。”

      那侍卫片刻都没犹豫、当即从善如流,也换上了一副好说话的面孔。

      “方才是在下眼拙了,还请天师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这粗人计较。天师如此年岁还愿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相助,在下需得替这寺中人多谢天师......”

      等等。

      扶丘脑中警钟大作,眼睛睁开一条缝。

      “危险?什么危险?”

      那侍卫纯良一笑,又客套起来。

      “啊,天师除妖伏魔已出神入化,日夜见识这些想必已经心如止水了。是在下见识短浅、又遣词不当,让天师见笑了。”

      对方说来说去等于没说,扶丘一阵惊疑不定,还未来得及追问,便听得那寺庙偏门一阵响动,走出几个人来。

      他余光瞥去,这一瞥不要紧,正见两名僧人抬着一名身穿灰袍、生死不明的道士出来。

      那侍卫想必也是瞧见了,面上一阵叹息。

      “欸,这几日来的第九个了。听说是嵩灵山的观长,年岁没有很高、胆识也是极好的,只可惜......”说到这里他恰到好处地一顿,随即望向扶丘,“不过好在天师及时赶到,这等惨剧想来是不会再发生了。”

      扶丘当下大惊、腿肚子转筋,面上却还有几分不改色的功力,只假意擦汗道。

      “诶呀本座方才想起,这个、这个驱魔用的法器落在辇上了,这便去取。”

      语毕他便要迅速撤退,腿还没迈回那寺门外,便被一道声音喊住。

      “敢问阁下可是扶丘天师?天师亲临鄙寺,小僧有失远迎,实在是愧疚啊!”

      扶丘转过半个脑袋,便见个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和尚正笑眯眯地瞧着他。

      “小僧来迟几步,正路过天师步辇。辇上并无他物,天师可是记错了?”

      哪来的妖僧,素未谋面的、非要同他过不去?!

      扶丘额角抽搐,勉强定下心神。

      “阁下是......?”

      年轻僧人和气一笑。

      “小僧便是写信的一空,天师不记得了么?”

      记得,他当然记得。

      瞧着眼前人年岁并不大的样子,扶丘立刻便拿出了辈分压人的气势来。他往旁边挪了几步,示意对方近前来说话。

      “先师当年同老夫也算有些交情,本座问你几句话,你当如实回答。”

      一空点点头。

      “天师请问。”

      “寺内妖邪乃何物?”

      “小僧不知。”

      “那妖邪来自何方?”

      “这个,小僧也不知。”

      扶丘大怒,声音都高了起来。

      “那这管事的是谁、又是何人被那妖邪所害,你总知晓吧?!”

      一空一脸难色,直看得那扶丘额角青筋狂跳。片刻,年轻僧人终于犹豫着勾了勾手指,扶丘连忙凑过去半只耳朵。

      一阵听不清的轻声细语过后,不远处张望的道童只见自家门主那两道眯缝眼瞬间大睁。

      一空意味深长地退开来一些,最后委婉道。

      “天师今日前来是受任于危难之际,只要留下、日后定是福报多多,可倘若改变了心意、匆匆退场,失了这北弘济门的脸面不说,日后在赤州一带恐怕都会不好行走啊。”

      ****** ****** ******

      扶丘终究还是跟着永业寺里的小沙弥进了寺中。

      他也不是当真信了那油嘴滑舌的和尚,他是信了那封信上的印。

      左右他也是见识过些风浪的,一般人还真收不走他这把老骨头,何况此处也算是皇城脚下的寺庙,总不至于出些什么太过离谱的事吧?

      他心事重重地随那小沙弥向大殿走去,一路也顾不上看左看右,就埋头盘算心事,突然便听得一阵琴声。

      那琴声似乎是从大殿的方向传来的,隔了几层幢幡、又穿过几条回廊,偏生还能辗转曲折地落在他耳中,足以看得出抚琴者功力之深厚。

      而那琴曲音律清微淡远、八音克谐,仿佛只有清修数十年的得道老僧才能悟出那样的音色。可不知为何,细听之下其中又灌注了无尽的愁苦哀绝、悲凉肃杀,直比冬日里那望尘楼老伎的琵琶还教人心肠寸断,当真是说不出的矛盾感。

      “到了。”

      前方小沙弥停下脚步,扶丘这才回神。

      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身在大殿后院之中。这院子不大,却已七零八落地挤了十几号人。

      都说同行相见、分外眼红。眼红倒是不至于,但从人群中一眼分辨出彼此还是轻而易举的。扶丘只抬眼瞥了一下,便认出其中三四个来,剩下的实在不需多看,左右也都差不到哪里去。

      那一空究竟写了多少封信?又为何要找这么多道士高僧天师聚在一起?不会是哪个魔头的阴谋诡计、试图使些什么手段一锅端了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吧?

      他突然有些彷徨起来,不停向那大殿的方向张望着。

      不远处那盏孤灯下站着一名佩着长刀的青衣侍卫。他正抱臂站在大殿后门,闻声望了过来。

      扶丘正探头探脑、试图拾级而上,却被对方拦住。

      “还请天师在此候着。”

      他也想乖乖候着,可他实在坐立难安呐。

      扶丘哽了半刻,压低嗓子道。

      “敢问壮士,今夜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壮士”看了他一眼,客气指向他身后。

      “天师要做的,便是在那边候着即可。”

      扶丘将信将疑。

      “就这样?仅此而已?”

      “若无异样,仅此而已。”

      异样?能有什么异样呢?

      扶丘摇摇头,只得回到那院子里。

      抬头望望天色,漫天星斗乱如芝麻、他实在参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混入同行中攀谈起来,总归是比干等着要好受些。

      昏暗的大殿内,琴声依旧未断。

      一曲将尽,还差最后一组梵音,弹奏的人却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琴弦上。

      “陛下!”

      一直立在门口的影子终于待不住,快步冲上前来,向来温和的面容上满是哀痛。

      “陛下莫再弹了,小的承受不住啊!”

      跳动的千盏油灯透过幢幡投在殿门深处,依稀可见年轻帝王的衣襟前透出血色来。鲜红像盛夏初绽的花朵一般妖娆盛开,用疼痛折磨着它扎根的血肉之躯。

      可那人却仿佛失了痛觉一般,只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又抬手拂去琴弦上的血,起手便要再奏。

      单将飞俯身在那琴案之上,声音悲切。

      “陛下伤了心脉,七日才从鬼门关走回来,如今怎可这般糟践自己?”

      男子苍白的脸上不见怒气,只有无尽的萧索,昔日那双如古井般沉静的眸子如今已似深渊一般,只瞧上一眼便教人喘不过气来。

      “普安咒曲意高远,最是清心定神。孤若停下,怕是再难回头。”

      内侍官声音带上了几分哽咽,不知又回想起了什么,许久才慢慢道。

      “过往二十多年,陛下都是这般熬过来的。这一回,陛下一定也可以的。殿外丁中尉带人候着了,陛下再等等、只要再等等......”

      等?他已经在这无间地狱中等了太久了。

      他不知道,原来时间是这样一件折磨人的东西。

      以前他从未觉得那刻漏中滴下的水珠有何煎熬可言,更不知何为光阴寸金。他在塔中的那些年最擅长的事情,便是与那无穷尽的虚无岁月抗衡。

      可眼下,看着那血珠在弦上缓慢地滚动着,就如同他的心在刀尖上凌迟而过。

      “瞿墨那边,可有进展了?”

      “今日已炼了第三炉了,嵩灵山的观长方才也熬不住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人。陛下若想知道详情,小的这便差人去问。”

      “不必了。”男子几乎顷刻间便拒绝了,他不问便不会听到那可怕的结果了,“出去吧。”

      单将飞将那已经冷得彻底的药碗撤下,重新换上新热的汤药,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临走前,他将一早备下的干净外裳披在那人身上。

      “陛下要的衣裳,小的差人找到了。”

      月白的衣料轻盈柔软,早已不适合眼下的时节。可如今哪怕只是多一件薄衫、能遮一遮他胸口刺目的血迹也是好的。

      单将飞不敢再留,低头退下。

      琴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换了调子。

      抚琴的人自己也不知是怎地,指尖落下、弹出的却是他从未抚过的曲子。甚至也不是任何一首有名字的琴曲。

      那曲调甚是熟悉,似乎是段民间小调。只是这小调中缺了几句,只重复着前面几段旋律。

      抚琴的手一顿,他终于想起为何这曲调只有几句,因为他并不知道那整个调子是什么。在那个寂静、只有萤火相伴的沼泽夜晚,她在他面前哼起过的那首小调,便只有那几句。

      他笑了。那笑却随即凝在那里,最终化作无法掩饰的悲凉。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音律,三日未合眼的困乏与麻木交替侵蚀着他的意志,恍惚间他已伏在琴案旁,昏昏沉沉、难分昼夜。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那声音时重时轻、时急时缓,最终停在了他身前不远处。

      琴弦上的手指一动、勾响一声琴音,男子睁开眼、撑起身子向前望去。

      晃动的幢幡下露出一双赤着的脚来,那双脚徘徊着、犹豫着,终于靠近了些。

      下一瞬,古老的幡帛被轻轻分开一条缝,她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探进头来。

      她的眼睛依旧是熟悉的神采、见到他的那一刻几乎放出光来。

      “我听到有人弹琴,调子有些耳熟,便摸黑走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

      他没说话。他说不出话来。

      她见他不语,瞬间便有些局促了,站在那条摆动的幢幡下面,左手摸摸幡上的金线、右手挠挠散乱的头发。

      她只穿了一件中衣,头发也是披散的,但身上处处整洁,素净的脸上生气勃勃地透着血色。

      她醒了?她已无恙了吗?单将飞是如何当差的,为何没人来报?为何是她一人跑了过来......

      可他突然便明白过来了什么,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她走去。

      可临到最后一步,他却又停住了。

      伸出的手就那么停在那里。他不敢再上前,更不敢触碰对方。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幻影而已。

      但她显然没有察觉,一个劲地盯着他瞧。

      “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他终于开口了,嗓音沙哑得像是掺了沙子:“你怎么......会在这?”

      她似乎想起什么,脸上一红。

      “我怎么会知道......”

      她似乎急着岔开话题,围着他转了一圈,抬头看大殿顶上的图案,又扭头去看殿外的天色。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轻声道。

      “方才子时刚过,我在弹琴。”

      “你先前不是说手伤了、再也弹不了了?难道是说来搪塞我的?”她又凑近些,脸上有毫不掩饰的偷笑与得意,“这次被我抓住了,你算是躲不掉了。不如就弹一首来听听呗?看看那南亭手记上写的究竟是不是胡说八道。”

      他怔怔看着她,一瞬也不愿意移开视线。

      “好。你想听什么?”

      她似是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痛快,面上明显一窒,随即心虚地别开脸,想将那副绞尽脑汁的模样藏起,半晌终于回想起那首曲子的名字。

      “就弹圯桥进履。”

      “好。”

      他几乎是拖着脚步回到琴案前,做过无数回的转身、落座、起案,他却仿佛第一次做一般艰难。

      盯着那琴弦上干涸的血痕,他迟迟无法落下第一个音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坐在这里奏圯桥进履。他们的相见如此不易、本该有许多许多别的事要做。可她想听他抚琴,他便坐在了这里。

      心尖上的利刃又开始拉扯撕磨,他已分不清那是伤口引发的疼还是灵魂深处的痛。

      然后,她隔空抓住了他颤抖的指尖。

      “好了,我骗你的。我其实也听不明白,你别为难了。”

      这一次,他却始终低着头了。

      他不敢抬头,但他知道她正用怎样真诚又小心的神态望着他。他不敢看那张脸,因为他知道只需一眼,他便会瞬间自溃难抑、破碎不堪。

      女子察觉出他神情中的绝望和伤痛,虚无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眉间。

      “你定是有什么烦心事了。不要担忧,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同你一起的。你若有危难,我定不会坐视不管。你且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她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如果她不在了呢?

      他抬起头来,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最后一次匆匆回头。

      “好像有人在叫我,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你莫要不开心了。”

      她的身影交错在那翻飞的幢幡里,在光影中渐渐模糊远去。

      “不......”他猛地推开琴案、疯了般向她扑来,“不,你不能走......”

      琴额落地,岳山破碎,弦断音绝。

      他惶然四顾,大殿上却只剩下他一人。

      大殿上从来只得他一人。

      原本寂静的殿门突然起了风,千盏油灯顷刻间熄灭。

      白衣郎中孤零零地立在大殿门口,白色的衣衫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不知已站在那里多久了。

      “陛下。草民已尽力了......”

      暗哑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出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令人平白生出许多不安来。

      “是生是死?”

      殿门前的身影闭口不答。也许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孤问你,她是生是死?”

      “一息尚存,但......”话头戛然而止,郝白只觉得接下来的几句话说得比吞针还要煎熬,“人固有生死一劫,不过早晚而已。陛下一心向佛这么多年,这些道理想必更加通透,不如趁她音容尚在,去瞧她最后一面罢。”

      黑暗中那看不见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什么劫难,不过是苦命的人安慰自己的借口。因为避无可避,所以只能承受。又宽慰经历劫难的自己,捱过这一次便能得到飞升。可旧劫一去新劫又来,便又说生死最大,于所有人而言最是公平。

      可对他来说,死亡根本算不上劫难。秘玺、白氏、众生相、神魔预言......那些腐朽的前尘旧事,通通都不是他的劫难。

      他的劫难是失去她。

      大殿上原本轻轻晃动的幢幡突然便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那幢幡之后酝酿着、聚集着。

      “你不是自诩医术高明、非死不救吗?你不是药到病除、能通鬼神吗?你不是连邹思防那混账东西都能救活吗?为何救不了她?为何?!”

      白衣郎中嗫嚅着不敢开口。这一次是因为他本就没有答案。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直教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然后,他听见那黑暗中传来一声清响。

      细细的,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随即是一阵噼噼啪啪、摩尼坠地的清脆声响。

      他呆呆望着脚下,只见一粒珠子从幢幡后的地面滚出、缓缓停在他脚边。

      他认得那珠子。当初他便是用那其中一颗做了药引,救了邹思防。

      “陛下......”

      他再次张口,只觉得声音暗哑、带了颤抖。

      “陛下,草民惶恐......”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突然便似被那幢幡深处的黑暗吞噬了一般。四周安静得几乎令人产生耳鸣的错觉。

      片刻停滞过后,虫蚁啮噬一般的细碎声响逼近来。先是那些幢幡、然后是木梁藻井,再然后是大殿正中那尊佛像。他看到一切的一切都从轮廓开始化作尘埃,被看不见的力量吞入那黑暗之中。

      他转过身想要叫喊,一阵巨大的推力从他身后袭来,侵蚀着他后心衣裳的布料。他只来得及踉跄几步、跌出殿门。

      夜色中,看不见的风刃像夜行的恶鬼一般从永业寺的大殿中钻了出来,不断旋转着、膨胀着、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一道月白色的人影缓缓走出殿门,胸前疯狂生长的血线似树枝叶脉一般萦绕在他周围,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更加惨白。

      他捂着心口、站在那旋涡的中央,低垂的眸子缓缓睁开,两个漆黑如洞的瞳孔扫过院中草木石瓦和错愕不定的人群,声音空洞飘忽。

      “孤想见她,她为何要走......”

      他每向前一步,风鸣声便更盛一分。

      三步过后,院中那棵三人合抱的苍天巨柏连同大殿前种下的一片金茶梅,已顷刻间被那风刃啃食殆尽、化作尘埃飘散在空中。

      可怜那院子里的一众除魔卫道之士,实则大半辈子都未见过一个货真价实的妖魔鬼怪,今日得以亲眼所见,当场便晕过去了四五个,其余的像是被吓傻的狍子一般呆立在原地,直到丁未翔抽出刀来一声怒吼。

      “都愣着做什么?上啊!”

      众道士法师慌忙掏出各自法器,诵经的诵经、写符的写符、念咒的念咒。

      一通乌七八糟、手忙脚乱的应付之后,所有人已被逼到了院墙底下,再无路可退。

      一空独自抱着经卷,仍不屈不挠地念着藏棺经卷。

      周遭人连连败退、哀嚎声不断。

      “一空法师,我等、我等实在是挺不住了啊!”

      肆虐的风刃将年轻僧人的衣袍切割破烂,他却跛着脚上前一步、挡在了所有人面前。

      “今日便是小僧往生、永业不存,也不能让他离开这里!”

      “放屁!”扶丘扶着头上的金冠,一边撒米撤退、一边破口大骂,“你要往生莫要拖着旁人一起投胎,快开寺门!快开寺......”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便瞥见四周寺墙上寒光一闪,原来不知何时,那上面已架上弓羽数百。

      他进山门时见过的那黑衣侍卫就端坐在偏殿的屋脊之上,目光森凉地扫过院中人。

      “今日重金请各位前来,业障未消前无人可以离开。非常时刻,所有人需得共进退。”

      局势顷刻间见了分晓,扶丘心中一凉,不得不低头缩了回来。

      一众七老八十的天师老道聚在年轻僧人的身后,纷纷拿出了看家本领来,为保自己的小命做着最后顽抗。

      谁也没有留意到,一个小小身影从院墙上一翻而过。

      他腿短一截、怎么也够不到地面,落下时摔了个屁墩、发出“诶呦”一声惊叫。

      一空余光扫去,只见烛鱼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

      小沙弥一脸正气、顶着四散的风刃与乱流、拼尽全力将手里的东西对着旋涡正中的男子扔了出去。

      一道金绿交加的光在半空中一闪而过,却是只不知吃过多少油米、经过多少风霜的铜碗。

      “邪魔妖怪!速速退散!”

      那破烂铜碗在空中飞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竟突破那密不透风的风幕直入其中,奔着正中男子的身影而去。

      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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