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9、春花的烦恼(上) ...

  •   踏出那静波楼内的暗牢很多天后,肖南回依然无法忘记白允说过的话。

      霍州,黑木郡,一封私信。

      很早以前,她便查到过御史台记录的那行文字。这件事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过,白允自然也不会知晓,但却说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信息。

      也就是说,她曾经离真相,已经很近、很近了。

      彼时她便应该想到:为何御史台明明已经注意到那封不同寻常的书信,却没有记载其中内容。究竟是信函已经遗失不可追寻,还是被什么人蓄意抹去了呢?

      肖南回感觉自己被这秘密交织的旋涡困在原地。

      她要如何查起?又是否该寻求皇帝的帮助?

      这背后还有一道她不敢触碰的禁忌之门,那便是天家在当年的事情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思虑之下,她暂时决定将此事按下不表。如果春猎之前还不能在赤州查到有用的信息,她便只能在大沨渡破冰河开之日,再亲自往霍州走一趟。

      她每日仍协助丁未翔追查仆呼那和邹思防的踪迹,闲下来时便找机会翻进昱坤街的朔亲王旧府,开始在堆放旧物的几处厢房翻找整理。

      据陈叔所说,肖准建府搬离的时候,没有动旧府的一针一线,如今大将军府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建府时新置的。肖准将关于过往的记忆全部封存在了那长满荒草的院子里,自离开那日起便从未再碰过分毫。

      这其中情感肖南回岂会不知?因此她不敢惊动旁人。

      在那无数纷杂的书信手稿中,她偶尔会窥见一些朔亲王肖青的往事。

      这位军功赫赫、颇有传奇色彩的异姓亲王,是当时的肖家长子,除了几个性子张扬的弟弟外,就只得一位妹妹。这位集父兄宠爱于一身、二十五岁才出阁的女子便是肖准的姑姑肖黛,也就是如今的黛姨。

      黛姨的生母早亡,族谱中几乎没有记载,黛姨也是十几岁的时候才搬回王府的。她之后的夫家亦非皇城贵胄,而是外乡的一户丝绸商人。黛姨出嫁后只得一子,取名予奂,虽不似肖准等孩子一般接受着王府的严谨教养,却也生得十分可爱,一家人很是知足和美。

      黛姨常思念娘家,每逢过节必携子回阙城省亲。那一年春猎前后,正值朔亲王四十岁生辰宴,黛姨思虑一番还是带着予奂赶来为哥哥庆生。

      这一来,便被改写了一生。

      十几年前的那场血洗将这女子的一切都摧毁了,如果她还记得发生过的一切,那便是比亡者还要痛苦的生者。

      除去黛姨与朔亲王的书信往来,肖南回还试图搜寻往日肖家与白家的往来痕迹,然而不知是否因为当年事发后,身为廷尉的许治曾派人前来搜查,她几乎没有找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在白允提及那件事前,她曾从肖准与白允的交好推测过两家的亲疏,但从没想过,白鹤留与朔亲王竟会是至交。那信究竟是谁寄出的?为何白家要亲自代为转交?

      那封信里一定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而她要做的,就是揭开那个秘密。

      人与人之间最能拉近关系的时刻是什么呢?是分享秘密的时刻。

      姚易总是同她讲: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浅显容易暴露,而有些会被小心掩藏起来,终生难被窥见。而你只有知道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时,才算是真正了解了那个人。

      如此说来,那些拥更多秘密的人,实则手握着掌控关系亲疏的权利。

      比如夙未。

      她回想起过往数月的经历,发现自己与对方靠近的开端,便是他分享第一个秘密的时候。

      他的秘密多得令她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就像是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的高山、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湖泊、受风吹雨打千年仍沉默不语的石佛,永远高深莫测、不露丝毫破绽。

      他的秘密带给她前所未有的一种奇妙感受,像是迈进一个未曾踏足过的世界、开启了一段旁人插不进嘴的对话、跌进一个一无所知的怀抱。

      他用他的秘密占据了她的心。

      而对于肖南回来说,她只有一个秘密。

      曾经对肖准的喜欢,就是她唯一的秘密了。

      可为何她将这个秘密分享给对方的时候,他却反而离她更远了呢?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肖南回一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对于想不明白的问题、解决不了的人情债、甚至是无法面对的变故,她已经习惯去逃避了。

      每当到了这种时候,越是亲近的人她便越是躲着。

      在焦松县发生的事她尽量不去提起,已不能挽弓的事也未曾和周围人讲起过。伯劳是个心浅的人,装不住太沉重的事情,更无法理解她的许多情感。而姚易又太过精明,很多事根本瞒不过,她已经伤痕累累,不想再被问东问西、冷嘲热讽。郝白倒或许是个人选,只可惜同皇帝走得太近了些,委实有些令人却步。伍小六就更不用提了,那就是个只知道一日三餐的胖子。

      思来索去,她最终只私下联系了夙平川,托他帮忙打探阙城最好的铁匠、想要重新打一把枪,可试来试去也没有满意的结果。

      她用惯了平弦。

      就像她已经习惯了肖准。

      生命中存在了数载的东西和人就这样一夕间抽离开来,肖南回不可避免地难受了一阵子,直到她突然想起了那封莫春花送来的信。

      她如今官职低微,营里的事情比以往少了许多。除去往返黑羽营和昱坤街之间,她仍有些空闲,登门拜访一下莫春花应当不算难事。

      颜将军府邸就在昱坤街隔壁不远的地方,修得颇为气派讲究,倒是和雁翅营出身、向来不拘小节的颜广不大相配,兴许是与那正统命妇出身、祖上三代从官的正房夫人有关。

      肖南回料到莫春花见到她应当会挺高兴,但没料到会那么高兴。莫春花纠缠着要她兑现承诺,今日要学花枪、明日要学陌刀、转头又对板斧感了兴趣。

      肖南回闲来无事,便也一一满足对方的要求,一方面消磨着自己难熬的时光,另一方面也借着出入颜府为自己私下调查的事打个掩护。

      可一晃六七日过去,她渐渐发觉自己一入颜府,便会被众人行“注目礼”。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错觉,可渐渐地,就连府上门房家那斜眼的傻儿子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她。

      肖南回终于忍无可忍,在第十次光顾颜府时,一把抓住了试图逃跑的内院丫鬟。

      “我都还没开口说话,你跑什么?”

      小丫鬟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是从小在高门大院里长大,哪里见过肖南回这么气势汹汹、中气十足地问话,当场挤出几滴眼泪来。

      “大人饶了奴婢吧,奴婢只是个洗漱丫鬟,什么都不知道啊。”

      对方一边求饶一边坐在地上,一副腿软的样子,肖南回瞧不下去,一把将她提起来。

      “你起来说话......”

      话说到一半,她这才发现这丫鬟手腕上一块青紫,语气不由得放缓了些。

      “谁打你了吗?”

      小丫鬟在地上抖作一团。

      “奴婢、奴婢不敢说。”

      “哦。”肖南回松了手,挑眉弹了弹衣袖,“不敢说那便不说吧。”

      说罢她转身毫不留恋地作势要走,地上的人果然瞬间想通了。

      “大人!”那小丫鬟两只手死死抱住她的腿,嗫嚅转做哭诉,“求大人给奴婢做主!”

      肖南回虽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却不甚喜欢女子动不动作小服软的样子,见这阵势莫名心烦。

      “我一不是什么大人,二也做不了你的主。你若想说便说,不想说我就当没问过你,再问旁人便是。”

      说罢她便要抽出腿来,那小丫鬟见状心知绕不了弯弯,又是一副痛苦模样。

      “都是......都是那四小姐痛下杀手、欺压奴婢啊!”

      颜府新晋四小姐,岭西来的南羌霸王花,莫春花是也。

      不,如今应该是颜春花了。

      肖南回鼻间一哼,突然觉得这事十足地有趣。

      “自打四小姐从您这学了些拳脚功夫,动辄便拿院内的丫鬟婆子们出气,有时就连小厮都不放过。奴婢离得近,总是被抓来出气,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啊!”

      那小丫鬟越说越激动,一副要哭断了气的样子。

      肖南回瞧不下去,又觉得这样吵闹早晚要引来不必要的人,于是给了对方一些碎银让她退下后,便直奔莫春花的院子而去。

      面对她的求证,当事人颜家四小姐供认不讳,一边砸着拳头大小的大青核桃,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丰功伟绩”。

      肖南回这才知道,自打她开始教莫春花拳脚功夫,这疯婆子便两天一遁地、三天一揭瓦,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教她打了个遍,还美其名曰:初试拳脚。

      那张带有岭西口音的嘴巴还不肯罢休,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碎了桌上剩余的三个核桃。

      “有能耐你去军营里单挑去,在这欺负小姑娘老妈子算什么好汉?!”

      莫春花一呆,随即尖叫一声去抢救那已经碎成渣渣的核桃尸体。

      核桃仁已经糊做一团,莫春花怒视肖南回。

      “我不是好汉!我是女的!”她龇牙咧嘴,一副野性难驯的模样,“还有我为什么要去军营?军营里又没人欺负我,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

      肖南回挑眉,一脸不信。

      “谁欺负你了?”

      莫春花伸出两只手爪子开始掰手指头。

      “前院大夫人那的绿梅、碧蕊,隔壁二夫人院里的番红儿、玉色还有福贵,我三姐那的小桃、苏杏,大姐串通的乳母丁嬷嬷,二姐买通的门房老郭和他那总管姨婶婶......反正就所有那些我打过的人呗。”

      府上人丁加起来总共只有五个人的肖南回,被这一串人名深深震撼到了。

      “你才进府多久,怎么结了这么多仇?!方才我在院子里碰见的那个什么洗漱丫鬟......”

      莫春花冷哼一声:“她是二夫人院子里的人,一个主子的贴身丫鬟总在我窗根底下转悠偷听,被我泼了两回洗脚水仍不长记性,挨上几顿揍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这颜府里难道人人看你不顺眼?还有没有不是你仇家的人?”

      莫春花剔了剔牙,仔细思考了一番。

      “后院厨房养的那只黄狗勉强算得上站在我这边。”

      肖南回一时无语,既觉得这内院间的斗争荒唐得很,又觉得莫春花这以牙还牙的手段令人哭笑不得。

      本以为短短月余未见,莫春花在颜府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每日叮嘱小厨房做尽好吃食,新衣新首饰也是满了好几个小箱。如今来看,颜府后院的这七八个“善男信女”没少暗地里给她难堪。

      然而莫春花似乎浑然不在乎。她该吃吃、该喝喝,学得些拳脚功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招呼给那些找茬的人,一点也不在乎后果。

      相比之下,她虽说是个颇见过些世面、又自诩清闲的正牌武将,这些年私下里却总要顾及许多,简直不要活得太窝囊了。

      她有些不甘,试图苦口婆心地说教上两句。

      “你倒是心大,不怕动了手,之后落人话柄?何况日后若是真论起来,你这无凭无据,怕是得不了便宜。等颜将军回来了,这一群碎嘴子左一言右一语的,岂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莫春花咧嘴笑笑,语气却十足的认真。

      “我有准备,老颜若不罩我,我大不了再回岭西。我是野惯了的,可以受冻挨饿,但就是不能受委屈。我娘虽然不识字、又没啥大本事,但也是从不让我受委屈的。”

      肖南回愣住,突然便若有所思。

      顶着后院压力、将一个外族女奴的孩子接回自己府上,颜广对莫春花无疑是有感情的。

      但他们生活的世界,原本就是两个世界。即便有解不开的羁绊、斩不断的情谊,这种差异和不同带来的沟壑也不会被填平。

      这不由得令她想起另一个常在她身旁出现、她却总觉得触不可及的人。

      有时她也常常会想:如果那日在永业寺她没有求那支签,她与他是否永远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身上布料衣裳是繁复昂贵的触感,举手投足间透着的是庙堂之高的气度,就连周身萦绕的味道都是神坛上的气息。

      但她不一样。

      她布衣草鞋,才出江湖,又入凡尘。

      她和他的距离,原本就比莫春花与颜家的距离还要远。

      她想起那个怀抱,想起那个吻,想起他牵起自己的手......

      如果。她是说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自己熟知的世界、决心去到他的身边,是否便会像如今的莫春花一样,离开了那片熟知的故土,困在一处人心凉薄的院子里,从来的那日起便做好要离开的准备呢?

      皇宫的墙比颜府的墙高上许多,皇宫里的女人比颜府里的女人美上许多,皇帝的心比颜将军的心复杂上许多。

      莫春花可以挨饿受冻但不能受委屈,而她可以孤身一人但不能没有自由。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她需要的勇气,定是比莫春花要多上许多。

      “今日的拳还教不教了?昨日你只教到一半。”见她许久不说话,莫春花有些纳闷,随后又想到什么,“你若是怕她们闲言碎语,我可以去你那找你。”

      她若是能在肖府安生待着,还用得着天天到颜府来打发时间?

      肖南回摆了摆手表示谢绝,不知怎么地突然便泄了气,说话都有些没劲。

      “我看我这点拳脚功夫你也派不上用场,改天给你介绍个新师父,打人的功夫不错,算计人的水准也是极高,保你满意。”

      “只要不是鹿松平那阴人,谁都可以。”莫春花不知想到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上次在宿岩敌军来袭的时候,他把我塞进拉粮草的辎重车里,颠了三天三夜才放我出来。”

      “是吗?”肖南回心虚地笑笑,有些庆幸方才没有将鹿松平的名字说出来。

      突然,院子里传来些动静,依稀夹杂着女子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