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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出口成谶 ...

  •   圣驾归城的第二日,阙城便下起了小雨。

      这是开年的第一场雨,空气变得湿冷,整座都城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雨连下三日未停,城中池塘水面涨起,将整个冬天的落叶枯枝冲出河道,像是要清理掉这座古城积蓄的一些陈年秘密。

      凌晨时分,天依旧阴沉着,湿气令人困乏,街上行人寥寥,各个都打不起精神来。

      望尘楼后院侧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个披蓑戴笠的小厮,他将一只包着油布的木箱抱上牛车,随后便熟门熟路地赶着车向后巷而去。

      牛车晃晃悠悠地走街串巷、在各种狭窄小路上抄着近道,最后停在一处安静大宅的后门。

      小厮跳下车,上前扣响门环。

      当当当,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过了片刻功夫,那院门便开了半扇,一名束发男装的女子探出头来。

      小厮将那油布包着的箱子恭敬递过去。

      “这是最新的赤喉珠,一共四两三钱,应当够用到夏天,多余的倒也没有了。”

      肖南回小心用袖子抹了抹那油布上的水,由衷感激道:“有劳了,烦请代我同你家掌柜的捎上一句,就说我改日得空带些吃食去看他。”

      那小厮嘿嘿一笑,从衣襟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了过去。

      肖南回接过一看,瞬间认出那一行行的蝇头小楷出自谁手。

      “我家掌柜的知道肖姑娘为人仗义疏财、不愿欠人情分,这便已经拟好了单子,姑娘只需照着单子采买便可,不用再费心自己琢磨了。”

      打头第一行便是一两十金的貉绒鬼菇子,肖南回微笑着将那张破纸收好,方才那点感激之情已经散得一点不剩。

      “姚掌柜当真是周到。”

      “好说好说。”小厮利落翻上牛车,掉转车头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肖姑娘后会有期。”

      牛车“吱吱呀呀”走远消失在巷口拐角处,肖南回原地立了一会,小心抱起那盒子退回门内。

      连日的雨将屋瓦打得湿滑,平日里尚可一翻的墙头如今却是难以落脚,更遑论手里还提着样贵重东西。

      肖南回费了番功夫才回到了偏院。

      她如今只要是在府上,便都赖在黛姨的院子里。

      因为只有在这里才不会经常同肖准遇上。

      昔日总是按时在秋千上等她的女子,如今却不见倩影,院子里积了些水,映出墙头的枯草,瞧着竟比冬日里还要萧索些。

      肖南回叹口气,走到一旁的小灶前。那灶上如今热着一小罐汤药,药罐子外已经沁出一层白霜来,一看便是熬了许久。

      她将手中小箱从油布中拆出打开,露出里面用软绸固定住的三只瓷瓶。她小心取出一只,用手心的温热化掉了瓶口的封蜡,又将里面的青白色粉末倒入药罐中。

      空气中散开一股腥甜温暖的气味,指尖沾了一点粉末,肖南回放进嘴里尝了尝,苦得很。

      那是浅水赤喉珠的味道。

      赤喉珠是黛姨用了三年的药,其实是一种贻贝壳中分泌物晒干后的粉末,多数采自南部海城附近,有阵痛祛风寒的奇效,是古时海边人防伤寒透骨的良药,内陆一带如今已甚少有商贾贩卖,产自溪流之中的浅水赤喉珠更是一金难求。

      多年前的那场横祸还是给黛姨的身体留下了无法逆转的伤害,除了肌肤表面的可怕疤痕,身体内那些曾经被搅碎斩断的血肉筋骨、还是会时不时地疼痛起来,而这痛症每年入冬后最是难熬,雨雪天尤甚。

      自从在军中有了俸禄,她便开始托姚易帮她搜寻各种药引药方,这些年也算积累了不少经验,这其中要数赤喉珠最为对症,只是有些难寻,每每都要在姚易那里欠下好一笔人情债。

      重新用漆骨蜡丸将药罐封好,肖南回抱起箱子向着主屋而去。

      方推开门,左脚刚一落地,她便察觉这屋里多了一人。

      有人捷足先登、占了那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正捧着一碟柿饼子吃得不亦乐乎。

      肖南回面无表情走上前,一把抢回那碟子。

      “这是我拿给黛姨的,落你肚子里算怎么回事?”

      “这玩意吃多了上火,我这是好心。”偷吃者两腮鼓鼓囊囊,手指上还沾着些糖霜,胡乱在衣襟上摸了摸,反过头来控诉道,“你都回来几日了,竟还躲着我。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肖南回头也没回,将手上的碟子放到一旁,又将那箱子小心收在角落。

      下一刻,伯劳的大脸便出现在她眼前。

      “你有点不对劲啊。”

      肖南回冷哼一声,瞥一眼睡在里间的黛姨,转头去给火盆里添新炭。

      她料定伯劳这实心的大脑袋根本没那么灵光,更不会知道她这几日的心路历程。

      果不其然,对方沉吟片刻,故作高深地一笑:“是不是夙平川那小子又同你有了什么过节?我看你要不还是求那皇帝老儿将你调回肃北算了,左右许束那厮你也斗了许多年,攒下的经验已经可以著书了。”

      肖南回不语,握着火钳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指节泛白。

      如果说从前提到许束她还只是厌弃,现在便当真掺着些恨意了。

      “以后你在外面闲逛的时候,遇到他家人都避着点。”

      伯劳不明所以,腆着肚子扎了个马步:“小爷我还怕他?便是十个许束我也不在话下。”

      可这世间输赢对抗当真不是都由拳头说了算的,远还有比看得见的拳头更可怕的敌人。

      “你前脚将他打一顿,后脚他便会来找我的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收敛些。”

      “有我在怕他作甚?看在我保护你多年的份上......”伯劳手一伸,圆脸瞬间显出几分厚实来:“你答应过我的雪梅饼呢?”

      肖南回盯着那只肥厚的爪子,有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感觉。她看看伯劳,又想到兜里那张列好的“清单”,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交了两个祖宗做朋友,逢年过节就得上贡。

      雪梅饼是听风楼的特产,是用渍了糖的梅子肉裹上细软糕粉做的,每年只有几天可以吃到,还不是可以买到的,而是作为赠礼送与落座鲈鱼宴的客人的。

      而听风楼上发生的事,伯劳是不知道的。

      肖南回头也没抬,压根没心情搭理对方。

      “忘了。”

      “忘了?!”惊诧中带着几分愤怒的嗓门劈了音,透露着声音主人那不可思议的心情,“你居然想用忘了就把我打发了?肖南回,你一人在外吃香喝辣也就算了,到头来连口剩饭都不想着留给我......”

      她依旧没什么反应,扒拉着炭盆里的几块炭,不知在想什么。

      伯劳自说自话地盘算着自己的损失,想着怎么也得讨回些甜头来。

      “作为补偿,你那把长弓借我玩两天。我前几日在南边又发现了个骑射的好地方,视野空旷,还有一小片林子,野鸟多得很......”

      肖南回手指微动,突然间开口打断道。

      “我不喜欢射箭了。那弓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伯劳愣住,圆脸上是难以掩饰的费解:“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你以前不是对这种事最来劲了,院子里那假山都要让你射穿了......”

      肩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她“啪”地一声将手里的火钳子撂在炭盆里。

      “就是,不喜欢了。”

      几簇火星冒出来,空气中安静了几秒。

      伯劳这才真的察觉出些不对劲,短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就连那两撇蚕豆般的粗眉毛都显得小心翼翼起来。

      “你这是柿饼吃多上火了?”

      肖南回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盆炭火,突然开口问道。

      “他日我若离府,你是跟着侯爷还是跟着我?”

      这话听在别人耳中很是有些严重了,可落在伯劳耳朵里却是听多到生出老茧的程度。

      小时候她们两人八字不合、总是打架。起先伯劳自然是占上风,可日子久了肖南回便学会了抓她小辫子,她那点拳脚功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最后只得搬出肖准来震慑对方。

      每到那时,肖南回便会问她:到底是跟着侯爷的还是跟着她的。

      而她的回答,每次也都是一样。

      “这不是废话,当然是跟着侯爷。我是侯爷领回来的,吃他的、用他的,自然一心向他。若非他安排,我才不会迫不得已委身于你。你可要时刻清醒些,万万不能自我膨胀,以为得了我的身,就能霸占我的心......”

      若是以往听她这般说辞,肖南回定会火冒三丈、骂她是个不认主的矮冬瓜。

      可今日,对方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点点头:“也好。”

      伯劳更加确信眼前这人今天确实是有点什么,但奈何她想象力有限,实在猜不到点子上。

      “你是不是在外面逞英雄、惹了什么仇家,人家现在要来府上寻仇,你怂了,这才想着要卷铺盖逃命去?”

      肖南回没说话,看着眼前的人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心下有七分好笑、三分嫌弃。

      这落在伯劳眼中,似乎坐实了她的猜测。

      “你倒是不必多虑。”她两手插在那小桶般的腰上,仰起脖子、尽力做出一副伟岸的姿态来,“有小爷在,又有哪个敢欺负你?”

      肖南回默然,突然出手如电、两根手指狠狠掐住对方腰带上方的几寸肥肉。那手感,又比半月前厚实了不少。

      她缓缓抬头,和那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对上。

      “你这腰身可是坐胎五月了?就是不知是男是女......”

      伯劳一张圆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一吸气收回落陷在对方手里的肥肉,又恢复了焦躁的样子。

      “我是瞧你可怜,这才好心说上两句。你不要到了穷途末路再来求我,我是断断不会因为心软答应你的......”

      肖南回听得心烦,顺手将手里吃了半拉的柿饼子塞进那张嘴。世界终于清静了。

      她就多余起这个头、问这个问题。

      “你们怎么又吵架了?”

      女子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肖南回一惊回过头去,却见黛姨不知何时已起身来,就赤着脚、倚在纱帐旁看着她与伯劳。

      她连忙走上前将人扶住,不由分说地往软塌上拉。

      “这地上湿冷得厉害,黛姨还是快快回到塌上去吧。”

      “可我今日的带子还没织完......”

      “带子明天织也是一样的。”

      她连哄带骗,将人扶回了软塌上,又转头示意伯劳去将火上的汤药端来。

      “我叫杜鹃姐再拿两盆炭过来......”

      “不忙。”女子有些微凉却柔软的手覆上她的面颊,肖南回不由自主地顿住,“这才几日不见,我瞧着你却好似长大了好多岁。”

      心中一滞,肖南回几乎有些掩饰不住脸上的神色。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是以伯劳、杜鹃和陈叔都未看出端倪。

      可谁又能想到,偏偏是在这已经半疯的人眼里轻易漏了陷。

      她故作轻松,笑嘻嘻道:“黛姨怎么忘了,我们不是昨日才见吗?”

      女子一副似嗔似笑的表情,一时竟让人分不出是真心还是玩笑:“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偏要当我是个三岁娃娃哄似的。”

      许是那表情牵动了脸上经脉,黛姨眉头间又皱了起来,连带着脸上的那道伤疤也跟着扭曲在一起。

      那道伤疤如今已经微微泛白,但令人心惊的感觉依旧不减。

      当时落刀的人必是迎面而来,带着几乎要将这颗美丽头颅一削为二的力气,才有可能留下这样的伤痕。

      究竟是什么人会下如此狠手?当真是谋反被察、狗急跳墙的白家人吗?

      那夜,白允在听风楼上对她说过的话还犹在耳边。她不相信对方,却搞不明白对方告诉她那些话的原因。

      如今白允已被下狱,她既不可能将对方说过的话告知肖准,更不可能去向皇帝求证那番说辞。

      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求证。

      窗外隐隐传来伯劳的抱怨声,似乎在和那只滚烫的药罐做斗争。

      肖南回犹豫了片刻,还是挽起衣袖,将腕间的铁环露出来。

      “黛姨可有见过这样东西,或是......这上面的记号?”

      女子睁开那双含了烟雨的双眸,半是慵懒半是疑惑地望向她腕间的东西,许久才开口道:“瞧着甚是奇怪,可是什么防身的物件?”

      肖南回暗暗松口气,又将袖子放下来:“算不上,只是觉得稀奇,便想给你瞧瞧。”

      那铁环是皇帝赐予她的,上面刻着的符号应当是皇家近卫的标识或秘令。黛姨当年或许见过行凶者身上的标记,但也可能并未留意到,不管怎么说,她当下的反应是令人心安的。

      或许不是天家。

      肖南回如是想着。

      毕竟她想不出皇室要灭肖家的任何理由,亦想不通灭口之后徒留肖准一人的原因。

      可如果不是白家、也不是皇室中人,又会是谁呢?

      心思流转间,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下一刻,黛姨便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她与黛姨相处十余年,黛姨经常会在她发呆或闷闷不乐的时候讲故事给她听。

      尽管多数时候都是旧时戏折子里那几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但她还是不会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总是从头听到尾。

      肖南回点点头,黛姨那双美丽的眼睛中便有了些光彩。

      “我要说的故事,是出口成谶的故事。”

      她下意识一顿,心中升起些异样的感觉来。

      黛姨从没讲过这个故事,她也没在其他戏折子里见过叫这名字的戏本。

      黛姨显然没有留意到肖南回的反应,她沉浸在回忆中,就连先前有些滞涩的语感也渐渐变得流畅起来。

      “话说从前,有一大户人家喜欢造园子。家中人人都精于此道,有人会雕石头、有人会培花草、有人会修土木,各司其职、配合无间。有一日,神仙路过他家庭院,觉得甚是精美玄妙,便将那家主叫出来,说愿意赐予他一样福报,问他想要什么。”

      “家主便说,自己总是苦恼于不知几时刮风、几时下雨,时常因此耽搁园子中的活计。神明会意,便赐予那人可预知天象的能力。”

      “从此以后,家主发现每当他在睡梦中时,总能梦到次日天象如何,这些梦第二天便会应验、无一例外。日子久了,城中其他人家有时便会前来打听第二天的天气,家主总是有求必应、一一作答。”

      “然而众口难调、人心难测,赶车的希望天晴,卖伞的却希望落雨。久而久之,总有人对家主的预言感到不满,甚至对他口中所说的一切都感到怀疑。开始有流言说:神明赐予家主的是一种可以左右天象的巫术,而所谓预言不过是幌子罢了。”

      说到这里,黛姨顿了顿。她额头上冒出些汗珠来,不知是痛症犯了、还是那新添的炭火提升了屋内的温度。

      肖南回莫名有些紧张,她帮女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低声问道:“然后呢?”

      “终于有一日,城中人集结起来将大户人家的园子围了起来,要烧死他们一家。家主向上天祈求希望神明可以收回这道神赐,可神明却再没有回应。最后,家主为了保全一家人的性命,当众割下了自己的舌头,次日一家人便都从城中消失了。”

      一种怪异的感觉袭上肖南回的心头,她依稀觉得这故事中的某些细节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那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黛姨这故事,是从何处听来的?”

      “自然是有人讲给我听的。”

      “是何人?”

      “何人?”迷茫渐渐涌上美人的眼底,她又恢复到先前那种有些病恹恹的状态,“许是某个相熟的朋友吧。”

      门扉被推开,伯劳毛手毛脚地端着那碗汤药走了进来,冲着肖南回道。

      “陈叔在外面,说宫里来人了,正找你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出口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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