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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不知道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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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雨,我们走进街边的奶茶店,进门时看到檐上的灯牌,淡绿糖果色的“午后”两个字,“后”是用繁体,我仅仅认得,并不能准确写出。屋子很小,吧台在进门右手边,占据小屋的一半,那里站着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微笑算是打招呼。最墙角的位置坐着一对情侣,女子背对着我们,看不清她的样子。我喝的是蜂蜜柚子茶,给林徵点了一杯抹茶奶绿,这是多年来的习惯。
多年,十年以上才可以这么说吧。林徵说。看着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是喻晴。小腹高高隆起,住着她的孩子。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灯芯绒连衣裙。手臂细长,右手轻轻地搭在腹部,她起身准备离开,眉目带笑,一眼认出了林徵面前透明的塑料杯里装着的液体,说,小徵,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在这里相遇,你仍旧喝着抹茶奶绿,好像我们并没有分别太久。
林徵说,多年,十年以上才可以这么说吧。
空气沉默,我无动于衷。或者说是无能为力。我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微乎其微的一面,始终找不到一种合适的表情和动作来完成目睹她们剑拔弩张的得体行为。或许,她们也并不认为我是一个需要伪装和善来应付的存在。
然后,喻晴微笑着说,我先走了。挥手离开。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满怀期待,期待一场撕破脸皮宣泄委屈的争吵,期待声音哽咽涕泗横流的相拥,期待林徵说宝宝乖不乖会不会踢你,可是没有。
林徵突然软弱,握着饮料深深地吸了一口,看着我说,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我没有答案。
故事开头总是父慈子孝高朋满座,玛丽苏带着主角光环,所有小伙伴都似乎是命中注定是另一个自己,结局往往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有时候,我会觉得童话故事在反着讲,不是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是从前公主和王子过着幸福的生活,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皓羽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
汝皓羽和我认识在中学二年级。他十四岁。我十三岁。之后我们一起度过了高中生活,大学生活,直到现在,毕业两年,他二十五岁,我二十四岁。一起经营一家书店。叫故事铺子。
在一个南方小城,林徵、喻晴和我生活在一个叫塘溪的村庄上。我们不知道彼此与对方的初见是在什么时候,只是打记事起,我们三个就彼此熟悉。
我家门口有一口古井,很多年,先后用石板、沙石和水泥铺地,常年的水渍滋养了始终旺盛的青苔,细细密密,人们并不避讳地踩着它经过,没有人想过将它们彻底清除,似乎这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习惯的与自然相处的方式,显然他们也把这种顺应自然的方式用在了养育后辈这件事上。和这些青苔一样,嬉闹的小孩也常年在此聚集,他们不会理会大人们张口就来的嘱咐,围着井沿追逐,欢笑。
林徵喜欢趴在喻晴家的窗台上喊她出来一起玩。喻晴总是乖巧地坐在屋檐下的石板上,眉眼带笑地看着明丽的奔跑的林徵,在饭点的时候在夕阳要落下的时候在合适离开的时候,对着林徵挥挥手说,我先走了。这是我在阁楼的窗台上看到的童年。
在我们长到小学三年级的年纪。喻晴走了,她本就是湄湘县城上被寄养在乡下的小孩。我们沿着那条贯穿村庄的小河走,我们这样走过很多次,想要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这一次,只是找了一个浅滩,插了三根路边折来的柳枝。哪知道柳是留,只是它很容易活,然后想,只要它们还活着,我们就真的能友谊天长地久。
之后,林徵和我渐渐靠近。
当我站在走廊转角看远处的天空的时候,她告诉我,和夕,你知道吗,笑其实是用来隐藏悲伤的。
后来我们读了寄宿学校,她在六年级的课堂上,因为成功换算了1.25个小时等于1小时15分钟而受到老师的表扬,在晚自习后却被数学课代表恶语相伤,她咧了咧嘴角,走出教室,我抬手掀了那个男生的桌子。那天晚上她在被子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初中一年级她仍旧瘦小,头发短短的,像一个没有发育的十岁男童。那年她来了例假。我拿着广播站的钥匙带她去换干净的内裤,告诉她怎么用卫生巾。那一天,我们坐在那栋旧旧的教学楼满是灰尘的楼梯上,她说,和夕,喻晴说,班上的一个男孩子趁她午睡的时候偷偷地亲了她的脸颊。她再也不会和那个男生说话了。可是我好羡慕她,她已经穿着带海绵的背心了,我也想像她一样留长长的头发,就像书上说的,像海藻一样或者是如瀑的黑发。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可以被男孩子喜欢的姑娘了吧。
中学二年级,我转学去了湄湘县城。在城北的一所中学读书。我认识了汝皓羽。我们是同一天转到了那个班。被安排在了同一桌。
第二天,调整座位,按照身高的顺序在走廊上排队,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跑来跑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似乎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声。当座位分定,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主动和同桌打招呼的时候,她向老师提出了异议,不愿意和我做同桌。老师很快平息了此事,以她近视看不清黑板为由调到了第一排,挨着讲桌。汝皓羽搬着桌子坐到了我旁边,他说,靠窗户风景更好。
皓羽说,你知道当初那个女生为什么不愿意和你做同桌吗。
那天分座位的时候,大家数好了位置是为了避开和那个女生同桌,而那个女生害怕你提出不和她做同桌,于是先和老师说不和你做同桌。
我问他,那你坐在我后面不会也是有什么原因吧。
为了认识你啊。他笑,转学那天我们坐的桌子很脏,你说,桌子很脏,我给你擦一下。我当时在想,这是个善良的小姑娘。你看,故事都是从同桌开始。但我们总会认识。
林徵和我写信,她写,和夕。我在这里过得不好。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还是每天都会大笑。班上的女生好像在排斥我了。我和男生关系总是会比女生好。他们从不会让我猜来猜去。后山的野树莓长的很好。如果你回来了,我们可以采来放在盐水里泡着,等到夜色暗下来就在樟树下的大石头上坐着,加一点点糖会更好吃。我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不少,没有剪刘海捂着很热,等你回来了帮我剪。你走以后,广播室换人了,那女孩声音很甜,不放许巍的歌。
没头没尾的,不会说,问候和祝福。
我给她回信,一个星期一封。
我写:见信安好。我不能每个星期都回家。车票很贵。寄住在姑姑家,在此之前我们没有多次见面。但是她和她的家人对我都很好。只是周六和周末去她家。现在的学校仍旧是在一个山坡上,窗外有很大的梧桐树,伸手就可以摸到它的树叶。我给你买了一张磁带。不是正版的,有十首歌,其中有一首是《在别处》。在B面。不要反复倒带。会消掉声音。就写到这。万事胜意。
皓羽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我说是什么样的一个姑娘。
他说,不知道。有时候,很爱笑,有时候,又很沉默。
是谁,我认识吗。
我们趴在阳台的围栏上吃刚买来的菠萝,他指着下面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说,看,就是那个。那些被高高扎起的头发飞扬在空气中又落在她挺直而瘦削的脊背上真美啊。我说,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给了那个姑娘一个信封,对她说,是一个叫汝皓羽的男生给她的。
里面没有情书。放着一张汝皓羽的照片。背面写着他的号码。
一张学生照。一寸的黑白照片。我从汝皓羽的学生证上撕下来的。
第二天,汝皓羽被拦在校门口,因为私自撕下带钢戳的照片,门卫叔叔不能确认他的身份。那天,那个幼稚的家伙不断地用手肘碰我的手肘,轻轻地,带着委屈。我憋着笑,扬手拍他的头。他躲,一边嘟囔,苏和夕,撕了我照片给别人,你还敢动手。
很快,我们初三。林徵转到了我们班。
两所相近的中学被合并。
当我们走进宿舍的时候,看到了喻晴。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款短袖,内里的T恤长袖把手臂包裹成很好看的形状。真是一个形态姣好的女子。林徵跑过去拥抱她。喻晴推开了她。
后来,林徵和我说,和夕,喻晴的胸部已经饱满,相拥的挤压感让她觉得尴尬。我们早就不一样了。
林徵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男生。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在同一栋楼。在第四层的楼梯处安装了铁门。往上两层是女生宿舍。侧面的楼梯很少人出现。他们每晚都约在那里彻夜聊天。宿管大叔来查寝的时候,问,人都来齐了吗。我撒谎了。
我们结伴去吃饭,喻晴总是会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们站在红烧肉炖土豆的队伍后面满怀期待地说,今天的菜真的好香啊。林徵不喜欢吃肉,但是仍旧每天放学就在喻晴教室门口等她下课,没有抱怨地排着站到门外的长队。
很快,喻晴和班上的女生关系要好,渐渐地不再和我们一起去吃饭。我们偶尔约着去校门口的小店,看明星的海报、打开会有小人旋转的音乐盒和新到的杂志绘本。喻晴总是喜欢去试用摆在角落位置的指甲油。然后把涂的花花绿绿的指甲伸到林徵的眼前,语调欢快地问她,好看吗。林徵不喜欢指甲油的气味,但是仍旧会笑着嗯一声算是回答。
林徵说,和夕,我开始不喜欢她的笑了。她总是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或许,她并不关心我是否真的快乐,只是与人正面能量的传递能让她觉得满足。
天气微凉,我们约好去奶茶店喝奶茶。我和林徵选了一个靠墙角的位置坐定。喻晴欢欢喜喜地姗姗来迟。进门有口无心地说了一句,怎么坐在这么里面,这边靠窗的位置也挺好啊。要不我们坐这吧。林徵瞪了她一眼。冷冷地说,点东西吧。一杯蜂蜜柚子茶,一杯抹茶奶绿,喻晴,你要什么。她眉眼带笑,不介意地说,一份芒果冰沙。林徵说,你不知道我芒果过敏吗。
喻晴眉头微皱,说,你也不知道我要什么啊。
我知道啊,你想和汝皓羽在一起啊。
打着和夕的名号约他,你不觉得丢人吗。
喻晴不说话,只是露着五味成杂的笑。说,和夕,我先走了。
林徵转过头,对我说,你是傻瓜吗。什么都不懂。
后来,林徵早恋的事情终于被所有人知道了。我们一直在等待事情的结果。
那天傍晚,经过宿舍到办公大楼的那条爬满常春藤的小路,夕阳余晖透过树荫在林徵的脸上跳动,林徵说,我要回去了。她的脚下放着塑料编织袋,图案很可爱。
我想,可以把她装下吧。我快步离开,没有去参加中考冲刺动员大会,去了校长办公室。进门大吼,可不可以不要赶她走。林徵很聪明,她一定会考到高中的重点班,我也一定会考到的,可不可以不要把她赶回去,可不可以……
校长不担任我们的课程,但是是我们的班主任。他说,如果不是她,或许可以。她本来就是借读生。我们学校不需要为她负责。
我哭了,眼泪不可抑制地流。回头去找林徵,袋子那么大她怎么提得起来。林徵还站在那个微风吹拂的阴影里。看到我满脸的泪痕,笑了,她说,哭什么,我都不哭。我憋着泪哽咽地说,我送你。
听说林徵又交了新的男朋友,男生很高。在夜晚来临的时候,会带她去操场上点燃干枯的树叶,翻出围墙去吃不正宗但足够臭的臭豆腐,那时候一瓶啤酒只要一块钱他们会再花上一块钱买一大包辣条坐在一个小土坡上。整宿整宿。
她有一次回来看我。我逃课陪她在操场上面一圈一圈地走,她妈妈打来电话,我们躲进厕所里,她不肯接听。
她说,我要走了,去省城或者更远的地方。
我执拗地拿过她的电话,说,阿姨,她会回来的。话筒那边没有完整的句子,只是没有很好控制的哭声,但是我能感受得到她的克制。
我合上了手机翻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塞给她,说,你以为你能去哪里,别天真了。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出来,说,我只有这些,大概四十多块,离我们这最近的一个市,最便宜的火车票,十一块。你要离开,我给不了你什么,不过只要不走太远,有这些钱我可以接你回来。
林徵哭了,说,你和喻晴一样,和我爸妈一样,你们根本不了解我。
后来,林徵说,喻晴永远都在向她挥手告别,而我则只会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送她离开。可是她只是想和我们一直在一起。她说,你有没有回去看过那三根柳树枝。我不敢去,我怕哪天涨水它们已经被冲走了。
中考之后,我们虽然都考上了重点班,却没有在一个学校。我们依旧写信,
她写,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有这么一句话,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像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我在我们的脸上看到父辈的模样。你说,当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身上有父亲的影子而感到惶恐是不是一种可悲。
没头没尾,不会说,问候和祝福。
我给她回信,在信封里夹了三片叶子。是回家的时候,去河滩摘的。那里已经长成了一片柳树林。
我写,姐,见信安好。还记得当年我们三个在小溪边幼稚的结拜吗,你是我的姐姐,喻晴是我的妹妹。只有在信里才能这样叫你,真是懦弱啊。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羡慕你的聪明和勇敢。羡慕那个说出笑容是用来掩盖悲伤的你,羡慕那个可以轻易解答数学题的你,羡慕那个敢爱敢恨的你,在我心里,你深刻而明丽。所以我愿意跟着你的身后,一直都和你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站在你的身后,只要你回头就会看到我。我也羡慕喻晴,喜欢她能和所有人相处很好的性格,更羡慕你对她深深的惦念。都说,三个人的世界里没有完美的结局。可是我还是希冀,哪怕不能和好如初,还会在彼此的记忆里留下更多的是美好。万事胜意。
大学之后,我和林徵报了两所相邻的大学。每年中秋都一起过。大四那年,林徵将要去毕业旅行。中秋夜雨,我们在午后,重遇喻晴。林徵问我,我们怎么会变这样。我没有答案。
仔细想来,我并不知道,在她们没有我的时光经历了如何的悲欢离合,而我,似乎也从未试着进入了解。
林徵说,和夕,我终于得承认,我和喻晴是不一样的。小时候,一起玩的孩子,是有天长地久之后我们都一样的错觉的。当她离开,才知道,有人力可及之外的事情。我对她的优越家境有不可否认的疏离。她告诉我她的父母不和,我无法告诉她,她终究会是一个人行走,父母与儿女有各自的生活。初三那年的重遇。我陷入追寻儿时记忆的怪圈。有一天,我撞见了她和汝皓羽的见面,听到汝皓羽对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请把照片还给我。我不知道,当初对她的愤怒,是对你的维护,还是对她的失望。她从来不知道,生活的残酷面,不知道小时候喜欢的明星,长大后追求的婚姻都不是本质,这样的经历只是让她平庸。中考之后,她没有考到高中。交了择校费,去了城郊的那所职业高中。那个男生是她那时的同学。一直在追求她。大学去了一个三本院校。读完大二,辍学和那个男生订婚去了浙江打工。中考之后,她偶尔也来找我,我们没有交谈,我无法找到与她相符的话题,这种需要没话找话的境地一度让我心寒。之后没有见面。偶尔在网络上看到她。我只是觉得她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我没有答案。我说,我不知道,所谓美好生活的模样,可是,我觉得她的笑还是当初那个我喜欢的姑娘的样子,我想她很幸福。
与和林徵分别后,我看到了喻晴发的朋友圈,她写,少时阅读,看到这样的句子,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你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冬天里孤独地过冬。她并不是一个所谓的女文青,所以我断定这样的句子是写给今天的相遇。说得真好,卡带的B面是另外的歌曲,可是故事的B面呢,只是这个故事的另一面。
店里的客人一直不多,阅读,静静地喝一杯茶或酒。他们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皓羽在吧台擦洗杯子,我坐在高脚凳上,手边是梅子酒。这是个还带着少年稚气的男子,面容干净,略有羞赧。喻晴说,我们坐那窗边去吧。那男子始终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怀里抱着他们两岁半的男孩子。
我笑,你还是很喜欢坐窗边啊。
喻晴眉目带笑,说,习惯了。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小徵总爱趴在我家窗台上喊我出去玩。
皓羽,我不知道后来会怎样。不知道再见面时林徵和喻晴会不会微笑着打招呼。不知道以后我们还会不会在彼此身边。很多事情我都没有答案。林徵仍走在路上,用最直接的方式去经历粗粝的生活,给我写信。
她写,这里的天空很美,每天都会有让人动容的夕阳,你一定会喜欢。还记得年少时,我们时常在学校的后山坐着聊天,有一次,我们看到一个男孩被很多男孩推搡,你盯着他们看,久久地不说话。我问你,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欺负弱小。你说,电影里说,内心脆弱的人才会欺负比他更弱小的人。不知道那个男孩会不会在之后的想象之外的生活里改变他对今日境遇的看法。这个小城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把它叫做夕阳之城,它会让我想起你。你说,你羡慕我的明丽,我却对你多年来的温暖心怀感激。你也曾是我憧憬的人啦。或许你说得对,每个人的生活都会有不同的形态,她是幸福的。
仍旧没头没尾,不会说,问候和祝福。
汝皓羽给了我一张黑白照片,说,是一个叫汝皓羽的男生给你的。是当年我从他学生证上撕下来的。
初中的时候,喻晴和那个女生是同桌。她托喻晴约我,我让喻晴转告她我有喜欢的姑娘了,然后拿回了这张照片。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他温柔地揉我的头发,说,不要纠结。
对的人最终会在彼此身边。
2016年10月18日
2017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