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为期》檀琅

21、富贵千钧易，平安两字难

　　起初先是租界乱了起来，然后是外滩，一层层由上及下，上海政界商场一时都有了动静，夜里时常听见枪声。

　　他听着现下的船票一日比一日难得的消息，看着平民百姓生活一日比一日紧迫的场景——物价哄升了不少。只管练他的字。

　　汪老先生已不久前回了北平，他的负责编辑也过来沉默着坐了半日，终究开口告了别，说是家里催的紧迫。跟着汪老一道回去了。

　　许多报社被日本人闯进去几次，抓了不少人，渐渐都不再开了。万象也不曾幸免于难，仍旧坚持发行月刊的友人四月份就被逮到了一次，好在他同几位友人走动了不少人，终于在一周前接到了人。

　　回来托了老医生检查，说外里看不大出来，但受的伤不少，都在内腑。

　　然而友人仍旧不肯就此妥协，在这里养了几日，昨晚又乘着夜色匆匆走了。

　　他劝不了。

　　正如当日友人不曾劝阻他坚持朝露一字不改发出去一事，今时他也无法置喙友人的这个决定。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悬肘运笔，一气呵成。他不再疑虑，平静踱到庭中洗笔。

　　有些事比活着更重要，总得有人去坚持。有些事比死亡还可怕，需要有人去抗争。

　　即便卑微如蝼蚁，绝不扭曲同蛆虫。

　　墨水在清水中荡开，很快就散了去。他用绢布吸过一遍水，自垂在笔架上。看墨迹尚未干，他便开始拆信。

　　她上个月又去了南京一趟，回来后没甚异样，但他到底从文字里头读出一种喜洋洋之气来，自从报社不大开张之后，她若写了新稿，必先随信寄过来让他看一看，他见这几次文章形容人事的言辞温和许多，便猜到许是好事将近。

　　虽然…并不是毫无隐忧，他未曾亲见那人，却也能从友人那听说些许事迹。但周遭久逢变故，人事不可量，能有一位好朋友喜悦至此，他亦觉得心中宽慰许多。

　　他拆了信，逐字逐句徐徐看下去。

　　信上依旧是寻常人事，写得轻易，用词也平淡，光是苦夏便足足写了两段，同他说起海棠花期到了，南京的莫愁湖上开了好大一片，真是艳不可当。

　　［海棠还是无香来的好，否则甲第名园，有这般国艳带酒，天香染袂，为我留连，岂能如期归否？］

　　用的是东坡一首不常为人知的词，后半阙是“——秋向晚，一枝何事，向我依然。高会聊追短景，清商不假馀妍。不如留取，十分春态，付与明年。”

　　旁人只说她生在水晶罐子里头似的，任外头乱七八糟，她自安然高坐写着她悲悲切切的爱情小说，对周遭漠不关心。

　　世人总因自我而对他人生出谬误。以己度人，是这世道最可笑的道理，岂不闻，鲁迅先生所言“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他只觉得叹息。她的文章人人爱，他们捧读她的故事，议论她的生活，却把这天才视若等闲，反而倒要误会她，怀疑她，这实在是一出黑色幽默。

　　所幸她不以为意，尚有余暇来安慰他。

　　一枝何事，向我依然。不如留取，十分春态，付与明年。

　　——来年若能存此城，与君同游陌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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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称为一种广世的知音，可我总觉得他们不得劲，好像共同面对着人世间的美好，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胡兰成《今生今世》
所有张爱玲的传记里，不知为何，我最喜欢他写的，明明这样短，明明是这样一个人充满主观的评述。
大概是因为，从一个人爱的人的影子里，好像能窥见一角那个人的心吧。
我真的很爱写他俩互相写信的内容，写了一个很长的番外，等故事结束后再放上来。
目前时间是，1944七月。
我可能要卡文了，虽然没多少人看，还是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