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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前尘往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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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座雪山上,白雪茫茫,寒冷寂静。
他只是微微张了张眼,便又阖上——原来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所。
作为一条龙,虽不能葬在龙冢,但就这样以天地为墓,似乎也可。
神战持续了千年,从诸神自相残杀开始。
最终月神惨胜,法器月魄也出现了裂痕。他便隐隐预感到,龙族苦苦等待的这一日——神的末日已经到了。
战龙七子,倾巢而出。以凡胎肉身,对战神明!
纵使法器已出现裂痕,神的力量还是那么磅礴,似乎可以瞬间将一切生灵化为灰烬。神的表情是那么淡漠,似乎像踩死几只蝼蚁一般,举手轻轻一挥,便将一个个战龙杀死。
神永远是那么,睥睨众生。以至于当木萧和苍澜褪去肉身,以魂力撞碎月魄时,神的表情才一瞬间惊诧。
就是这短短一瞬间,他,战龙七子之闻野,将法器辰鸣杵插入了神的胸膛。
一股神力顺着辰鸣杵反击到自己胸膛的同时,神的躯体如水汽般骤然蒸发,神最后的表情是微微诧异地张着口。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从此这世上,不再有神,也不再有战龙。他的族人,和三界众生一样,都将开始按照自己的法则生存下去。
虽然在成为战龙的路上,受过诸多残酷的训练。但神战这一役的惨烈还是超过了所有的残酷记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阖着眼,静静坐着,感受到胸口残余神力不停地冲击着心脉,等待着死的来临。
“你在这里坐了七、八天,肚子不饿吗?”一个清凌凌的女子声音问。
他无需睁眼,也有一些五识。他感觉到一个兔子精拿着一根胡萝卜送到自己唇边。他微微侧过头,并不想理她。
“好吧,既然你现在不想吃,那等想吃了再吃吧。”
他感觉她放了一根胡萝卜在他脚旁,又嘱咐道,“可是你记得吃哦,冬天里食材难寻,不吃便是浪费了。”
又听她喃喃自语道,“都已经到了二月,山下的新草怎么还没长出来?”
他瞬间觉得这个天选的葬身之所,有些聒噪。
说来可笑,他还没见过完整的胡萝卜。
因天资卓越,从出生起便被选作战龙培养,他不知自己的父母、不知自己的来处。每日里吃的是方砖一样的食物,被施过法,除去了气味,能供给生命,却无味觉体验。后来术法功力越来越深,索性修了辟谷,免了吃食琐事。
作为战龙,为战而生,为战而死,愈少的七情六欲愈好。有了情和欲,便有了牵挂,有了牵挂,便有了弱点。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些情感,他似乎曾经有过,在他年幼的时候,只是都随着日复一日残酷的训练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宿命,为战而死的宿命。
然而……他为什么还不死?
“你居然还不吃东西?”兔子精又来了,她诧异道,“已经十七天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啊,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正面受了神力的一击,神力在胸口激荡十几日,而他居然还活着?
“你好奇怪啊,不吃也不喝,就坐在这里。你家在哪里?”兔子精坐在了他身旁。
她身上有柔软芬芳的气息,这气息让他非常不自在,心里窸窸窣窣的。
“喂,你家在哪里呀?你迷路了吗?”兔子精不依不饶,还靠近了些。
他不得不开口说了一句话,“……北海。”
“啊?北海?那好远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哎呀,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去年救过的那只泥鳅吧!你不是回北海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泥鳅?开什么玩笑?百里挑一的应龙,经五百年训练、无数次生死磨难,成为战龙,在她这居然成了泥鳅?
“小泥鳅,才短短一年,你就修成人形了,可喜可贺呀!”她非常诚恳地祝贺他。
“你既是泥鳅,定然不爱吃胡萝卜。泥鳅吃什么来着?”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你吃虫子吗?我去帮你抓!”
说罢,她飞快地跑开了。
第二天,她挖了几只蚯蚓回来,把每只蚯蚓的尾巴切断,捧着几条蚯蚓尾巴到他的唇边,说,“吃吧,吃吧,我一只兔子,抓几只虫子并不容易。”
他嫌弃地侧了侧头。如果此时不得不吃些什么,他选择胡萝卜。
“你好怪啊,就这样不吃不喝的,再这样下去……”她隐忍很久,似乎下定决心说出一句话,“在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呵,但愿那一天早点来,免得再被你聒噪。他这样想。
“奇怪,真是奇怪,你的眼睛被刺伤了吗?为什么从不睁眼?你睁眼瞧瞧呀,春天来了,新草都长出来了!”她声音轻柔温暖。
该死的……春天来了……来得真的不是时候……
祁灵山虽终年冰雪覆盖,冰雪下还是细细密密地长出了春草,有了鸟语,有了花香,有了春雨……
他自幼被桎梏在幽深北海海底,并未体验过人间春天。这春天,那兔子,于他而言,是一束束细密的、微小的光,窸窸窣窣刺着心底里的寒冰。他不敢想,一旦心底寒冰破裂,露出柔软的心脏,会怎样?
他尝试过理解自己的使命——为什么要灭神?
龙帝说,灭神是为了让生者生,让死者死,让万物顺其命,让轮回有其常。
可作为龙族,魂魄并不入轮回,就活这一世,死了就消散于天地,一点痕迹也不留。那他是谁?作为战龙,使命已结束,他是生者,还是死者?
第二天,兔子又来了,她说,“我想了很久,你不吃不喝不睁眼也不说话,只是坐在这里,一定是因为心里难过吧?”
心里难过……那是什么?是七情六欲中的“忧”吗?
并没有的,那是他未曾体验过的情感。
兔子继续想当然地说,“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为何难过,但你既然难过,我就弹曲子给你听吧!我特意找了几首调子欢快的曲子,希望你听了能够开心起来。”
那曲调轻盈流畅,比鸟鸣更悦耳。
铮,铮,铮,似乎她拨动得不是琴弦,而是他的心。
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七天,兔子都没再来。
她去了哪?他心中竟有了这样的挂念。
他隐约觉得自己在期待着她来,却又害怕自己有这样的期待。
对他而言,疼痛已是家常便饭,肉身死去并不痛苦,心里的期待死去才更痛苦。
可也许,她再也不会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