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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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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府的府兵一向训练有素,包围属官客舍不过是眨眼间的事。然而,没有亲眼见到那个人被拿下,沈嘉的一颗心终究不能平静。
她心思沉沉地迈出前庭的门槛,眼角余光突然瞥到几个人影从远处朝她迅猛地冲扑过来。那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仿佛要将她拆骨入腹。
“夫人,这里是主翁的前庭,您不可放肆啊……”兢兢业业的司直大人一边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紧随其后,殷殷劝解。
可那位骄横惯了的夫人又如何会听他的劝解呢?
她风风火火地来到沈嘉跟前,双目赤红,睚眦欲裂,一把拽过眼前之人的衣襟便是一阵猛烈的摇晃:“你个杀千刀的贱婢,竟敢如此欺辱我儿!我……我跟你拼了!”说着,便要抡起手掌扇下去。
沈嘉冷眸一转,眯了眯眼,抬手制住她的手腕,直直盯着那秦氏夫人的眼睛,冷冷说道:“贱婢?这两个字,你也敢往我身上扣?”甩开她的手臂,反手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一巴掌,倒是吓得后头紧跟而来的司直大人缩了脑袋。
秦氏下意识拿手捂住左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
“你该感谢我没将你那宝贝女儿扒光了扔到大街上去,否则你哪里还能得一个好女婿呢?”沈嘉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宽大的衣袖,淡淡抚平胸前褶皱的衣襟,冷笑道,“今后,休要再惹我。若不是顾忌着阿翁的脸面,你以为……你还能这般好过?”
最后,再不带一丝感情地睨了她一眼,仿佛在睇一具早已腐朽的尸体……沈嘉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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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晏已不在客舍。”
沈嘉状若沉静地跪坐在庭院里,满目秋景萧瑟,话尽无限凄凉,唯有跟前的红泥小火炉“咕咕”地沸着茶汤,似乎尚预示着一线生机。
茶香浓烈,入口却想来是涩的。
他那般聪明的人,自然该早就遁走才是,又岂会留在这里坐以待毙?是她错过了时机,从一开始便棋输一着了……
“这茶,原只是用来闻香的么?”沈荔拂过宽大的袖袍,用匏瓢舀了一勺,淡淡然瞟过一眼,颇可惜地轻叹道,“老了。”
“阿翁……”沈嘉抬起眼眸,闷闷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府中逃了两个家奴,我已下令京中执金吾全城搜捕。”沈荔将那茶汤泼去,自顾悠悠地说道,“这京都不是他可以一手遮天的临淄,想要他把柄的人比比皆是。一时半刻,恐怕难逃。”
沈大司马这话,仍是谦虚了。
其实,不要说那些“比比皆是”,光是大司马府的势力就够他受的,京中纵使有他齐王府的接应又如何?不过,早晚而已。
阿翁的不慌不忙,沉着冷静,总是那样有道理。
沈嘉如茶水般沸腾的心,竟慢慢沉淀下来。
沈荔抬眸扫了她一眼,眼角似有笑意浮起:“为了我儿那般言之凿凿的话,为父舍了齐王。如今既得闲,便听我儿讲讲那段很长很长的故事?”
沈嘉猛然抬头,上一刻才沉下去的心顷刻间又提到了嗓子口,仓惶的眸子直直撞入老狐狸早就挖好的陷阱,幽深难测,退无可退。
——
秦氏母女的迷药实在厉害,纵然如今行动已无大碍,手脚却难免虚软无力,尤其是几次提气翻墙后,愈发绵弱难撑了。到最后,柳晏几乎是抓着墙上的泥块,跌跌撞撞地绕过吉安坊的坊门,强撑着身子撞开了坊内一处不甚起眼的柴扉。
这是一家豆腐磨坊的后门,如今午市才过,前面的门庭依旧喧嚣,便是在这后院之中也能听到几声食客的吆喝。后院里的人却是十分警惕,听到这不同寻常的撞门声,便立时从屋内冲了出来。
“公子!”
屋子里冲出来的两人惊呼一声,对视一眼后忙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扶住柳晏,朝院中伺机蛰伏的人使了眼色,便将人安置到了屋内。
屋内清净,可以安心说话。
“殿下这般模样,是与那沈大司马没有谈拢?”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一边替柳晏切着脉,一边试探着问道,隔了会儿,终于沉下一口气,“还好,只是使人筋骨酥软的迷药,这药效也已消了大半。只是……殿下暂时不宜运功,要等这药效完全过去才好。”
“我就说那老贼不可靠,却万万想不到他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另一个孔武威猛些的一拳砸在桌子上,手背上青筋暴起,怒不可遏,“白白委屈了咱殿下在他府上伏低做小这大半年,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柳晏灌下一碗茶,缓缓抬袖擦去唇角的水渍,调匀气息,神色十分平静:“桓枢,你去备马车。镜藤,你替我写封上表,告诉皇帝,三日后我要进京。”
“殿下,您无诏进京,那可是……”
“桓枢,殿下吩咐你去备车,你便先去备车。”那唤镜藤的书生模样的人瞟了先前愤懑不平的男子一眼,笑眯眯地截断他的话。
桓枢诧异了那么一息的光景,偷偷觑过二人,迟疑过后便听话地揖礼出去了。
“按理说,沈大司马若无意,便不会拖到今日……莫不是今日有了什么特别的变故?”镜藤半是疑惑半是笃定地说道,“殿下要进京,总要有合适的理由。”
“本王已过适婚之龄,此次进京特意请陛下做主赐一个王妃,不知道这个理由可还算合适?”柳晏无波无澜的目光毫无焦距地盯着某处,沉声说道。
“啊?那阿谣……”镜藤话说到一半,识趣地闭了嘴,脑子转过几道弯,终于自以为聪明地摸清了其中的关窍,“大司马不同意将女公子许给殿下?”
冷不丁说到适婚、王妃这样的话,那变故定是与大司马家的哪位女公子有关了。无论殿下使了何等手段,如今显然是大司马不同意这门婚事,为了女公子甘愿与他们家殿下划清界限。
只是,沈荔与他们接触了这般久,应当也是有些意动的,这种极好互惠互利的男女之事本该顺水推舟才是,何至于要他们殿下出此下策,冒着无诏回京的风险来向皇帝讨旨呢?
“你快写,写完了让桓枢带人送你入宫。”柳晏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也不知她的口才如何,若是够好,恐怕他现下已是出不了城了。
直到此时,他才猛然惊觉,自己对这位成婚七载的前妻知之甚少。她性情如何,才情怎样,竟是全然不知。恍惚忆起,她似乎永远是一副安分随时,温润谦和的模样,独坐于一株苍松下,守着一炉馨雅的茶香,深刻的唯有那抹孤寂的背影而已……
然而,自今生睁开眼的那刻起,从她沙哑的喉中吐出无比冷漠的“齐王柳晏”四个字,他就知道那个女人再也不会安分随时,温润谦和了。
至少,不会对他再如此。
这也是为何他不能同前世一样,等着沈荔来找他顺水推舟,而要先下手为强地逃出来。如果她的心够狠,脑子又够聪明,必是欲除他而后快的。
待镜藤搁笔盖上齐王印信,桓枢也安排好马车回来了。只是他这一通安排着实费了些工夫,而且一推门进来便是一副眉头紧锁的忧愁模样。
“殿下,坊内突然多了好些金吾卫,坊门也戒了严,许进不许出。听说是大司马府丢了两个逃奴,正在全城缉捕呢。”
“怎会如此?”
淡雅如镜藤也不由惊得站起身来,眸光不自觉地转向他的主上。即便沈荔不愿相帮,又何至于赶尽杀绝?他们这位老大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招来此等杀身之祸?
柳晏抱臂轻笑,她果然是个聪慧的,今后自己是没好日子过了。
“除了日常经营之人,你们将人都撤走。尽管大大方方地,谅他们也不敢盘问齐王府的使臣。”
“那殿下呢?”镜藤紧追一句,继而又蹙眉说道,“恐怕得委屈殿下躲上三日了……桓枢也不能留在京都,要即刻返回临淄,携殿下仪仗来京才像样。太妃那边,也需要交代一声啊。”
柳晏点头:“你既然都替我想到了,便赶紧动身。”
“怎能留殿下一个人在这里?我不同意!”桓枢粗声粗气地哼哧道。
你不同意又能怎样?
镜藤差点不顾形象地翻白眼,一把拖住那大老粗的胳膊便往外拽,边拽边哄道:“挺壮一汉子,如何这般墨迹?我们快些按殿下的意思去办,才是救殿下于水火呢……”
留在这里?
怕是留不久……
柳晏眸色深沉,待镜藤与桓枢整顿好,又暗暗交代了两句,等他们将后院的人都带走后,便起身往前面的食肆而去。
前庭的门面已称不上人声鼎沸,但豆花飘香,还是足够吸引三三两两的食客凑做一堆,一饱口腹之欲。
这磨坊明面上的东家何老自是十分谨慎上道之人,蓦然撞见柳晏出来,一瞬间的怔愣过后,便坦然地上前揖礼道:“柳先生少见,老朽有礼了。”
柳晏点点头,自顾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要了一碗闻名的豆花,细细品呷。
再如何不起眼,也不能这般堂而皇之啊……
何老犹自坠坠,心里捉摸不定,不知这位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在那三心两意,街市上却突然闹将起来。
“抓盗匪!”
“前面的贼盗,往哪里逃!”
柳晏闻声抬头,食肆门口掠过一道青灰色的人影,继而争先恐后地跳进来五六七八个人。然而这些人都不是他应在意的,即使他们很快缠斗起来,也搅不动他那一方清静。
他该在意的是那后头姗姗来迟之人。
“别伤了他性命,拿回玉珏,将他押给京兆尹。”
这声音如月色浸水、梨花满庭,似春风淡淡、柳絮飞萦。
新上任的当朝大司空简溶月,即使面对刀剑相搏的场面,也能云淡风轻地负手一笑。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遗世独立之姿就像诗中的精致华庭,清淡儒雅的嗓音便是那庭中的意境。无论哪一点,都衬得起他的名字。
简司空美目如月,淡淡一扫,突兀地对上角落里那双蛰伏已久的猎鹰之眸。
真是眼熟……
意外又合情合理……
原来,他就像那块被盗的玉珏,冥冥之中已被人算计。
此处如此喧嚣,很快就引来了满街抓捕逃奴的金吾卫。他们发现蹲守在食肆角落里的柳晏,自然也是十分平常的事。
“原来你在这儿!”
执金吾一声令下,柳晏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便在简溶月的那一弯笑眼之下,被迅速带离了豆腐磨坊。何老甚至都来不及出来斡旋。
“公子,贼盗已拿下。这是您的玉珏。”
护卫奉上他被盗的玉珏,简司空收回后盈盈一笑:“我们去京兆尹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