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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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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是被冻醒的。
迷迷糊糊中,她意识到自己的肩头和脊背似乎裸-露在外,酷厉的风刀裹挟着严霜寒雪不断侵袭着早已麻木的肌肤。那床破棉絮也不知上哪儿去了,也许又被人抢走了。
人,都是想要活命的。
海东的气候实在太冷了,断断续续下了十来日的雪。前天深夜,厚厚的积雪终于压垮了他们的一个窝棚。有很多人在睡梦中被砸的砸死,冻的冻死,其中便有她的父亲。
那个曾经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司马,曾经为诸王所笼络的大将军,在这个苦寒之地的采石场里,匆匆结束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他甚至没能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坟墓,和其他死去的苦役一样,被一卷破旧的草席裹着,扔到了乱葬岗的千人坑里。
可见,所谓“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也不尽全对。如果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司马,至少在他死的时候,能让自己风光一些。
沈嘉觉得,她也会是这样的结局。
在这个仿若人间地狱的采石场里,严酷的漫漫飞雪,似乎从来没有尽头。这回恐怕是该轮到她们女人的窝棚了。她们也会被砸死,被冻死的,没有人能够幸免。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翻了一回身,就好像一条濒死的鱼,已经放弃垂死挣扎,又担心自己不能完全死透,便找了个四仰八叉的姿势来迎接勾魂使者的降临,看上去十分大义凛然……
然而下一刻,她便猛然惊醒了。
她竟然还没有被冻僵?她竟然还能够翻身?
陡然睁开眼,闯入眼帘的是圆圆的帐顶,樱花粉的帐幔随着悄无声息的微风徐徐浮动,好似身姿曼妙的少女翩然起舞;身下不是入冬以来就总是潮湿的麦秆,而是舒舒软软如云朵般厚实的床铺……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不是海东采石场的窝棚。
一缕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气萦绕在她的鼻端,刹时让她的头脑清灵了一些,许多不堪回首的记忆冲击着她的天灵盖,仿佛要肆无忌惮地漫溢出来。
这里当然不是海东采石场的窝棚,这里是她少女时期的闺房,是京城永嘉的大司马府……
她忙不迭地要爬起来,可身上却没多少力气,很快便颓然地趴回了床铺上。然而这个姿势,却让她成功地对上了那双记忆中的深刻眼眸。
那双眼睛深沉而冷冽,好似寒潭深处的星光倒影,又仿若冰川雪原的潺潺溪流,看似一尘不染,实则危机重重,是毫无情-欲和温度的存在。
这和他这个人,十分不相称。
沈嘉初初见他之时,以为他就是个小白脸,跟她父亲手底下的其他属官一样,是属于谄媚溜须,混吃等死型的。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主簿柳时文,而是……
“齐王柳晏?”她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可她现在的声音实在难听极了,沙哑而艰涩。
“沈氏雅叙。”他淡淡地回道。
雅叙是她的字,作为主簿的柳时文是无从知晓的,所以他只能是与她做了七年夫妻的齐地之主柳晏。
“冤家路窄。”沈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柳晏却苦笑了一声:“是大难临头。”
门外,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纷至沓来,继而是振聋发聩的拍门声。没拍多久,那门便被狠狠撞开了。
“啊~”
这凄厉的尖叫,仿佛能直刺云霄,婉转了几个来回,还能保持惊慌诧异中的一丝羞恼。
“嘉娘,你……”
多么痛心疾首的指控,只怕下一刻便要支撑不住昏倒过去。
窃窃私语的声音同时响起,无非是在说主翁家的女公子如何放浪形骸,不甘寂寞,竟勾得阿翁的属官与之坦诚相对,同塌而眠……
再来一次,她的心态早不似彼时天真烂漫的少女,倒更像是旁观别人生活的陌路人。虽然有些心疼当年的自己,但好歹还能保持面不改色。
柳晏却替她盖上了厚厚的锦被。
带着体温的暖意瞬时笼罩住她的全身,暖烘烘的热度让她冰冷僵硬的四肢得以缓缓回血复苏,脑子也愈发清晰起来。
“嘉娘,你这个样子,我也不敢做主,便让你阿翁来评断罢。”
自然没有人昏倒,那帮人又哗啦啦地涌了出去。她的闺阁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沈嘉闭着眼睛蜷缩在被褥里,仔细看的话,她的眼睫在一根根地颤抖。
这便是她噩梦的开始……
她会与他成亲,苦等他七年,然后换来他的铁骑踏破京都的大门,将包裹着她父亲残指的休书拍她脑门上。
紧接着,大司马府会被抄家,他们一家子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的海东做采石场的苦役。而那个时候,想来他早已登上了至尊之位,娶了他那青梅竹马的“故乡谣”……
犹记得,那时她颤抖着声音问他,就好像溺水之人努力要抓住一根芦苇,做最后的挣扎。
“她叫什么名字?”
“故乡谣。”
冰冷的字从他冰冷的嘴里吐出来,却仿佛带着百转千回的柔情蜜意,温暖得将冰渣子化成了水。
“真好听。”
她忘了,她抓住的原本就只是一根芦苇而已,又怎么会牢靠呢?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才是她最终的宿命。
于是,她带着听到这个名字的得偿所愿,踏上了去往海东的流放之路。
柳晏已经起身穿衣,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分外利索。
她不该认为他只是个百无一用的小白脸的,一个孱弱的小白脸哪能这么快从烈性的迷药中恢复过来?
“我不会与你成婚。”沈嘉钻出脑袋,冷漠地说道。
柳晏系好了裤腰带,赤-裸着上半身,回头瞥了她一眼,轻笑道:“令尊恐怕不会这么想。”
沈嘉默然。
她的父亲有权有势有脑子,有那贼心也有贼胆,可唯独缺一个儿子。没有儿子,要这万里江山做什么?白白背一个窃国贼的骂名么?
所以,他选中了齐王。
所以,他将秦氏母女对她的构陷当作顺水推舟。他做不成皇帝,那么流有他血脉的外孙做皇帝,也不错。
这是她后来才想明白的事情。
可是父亲尽心尽力的辅佐,不过换来乱葬岗上的一张破草席。
想想,多么讽刺……
——
阿次与阿吉替她换好了衣裳,重新梳回端庄大方的发髻,戴上精致华美的首饰……看上去,她还是父亲最得意的女公子。
“嘉娘……好好休息一会儿吧……”阿次的说话声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是哭过了。
阿吉的眼眶也是红红的,却只是冲着她努力地笑,然而那笑里,多少有些艰难与苦涩。
她的遭遇,是要惹人同情。
“我不休息,你们两个随我去趟修竹馆吧。”沈嘉纹丝未动,只是木木然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
十七岁的自己,当真是娇养着长大的女儿啊。即使她现在面无表情,不苟言笑,还是会不自觉地透出一股娇憨,唇红齿白,眉眼弯弯的模样,真是好骗极了。
修竹馆是她同父异母的幼妹沈善的居所,然而她的秉性却与她的名字背道而驰。她所做的种种,不但称不上善,恐怕连中肯都很难下评判。
沈嘉大步流星地绕过种满茂林修竹的廊庭,有两个婢女守在门外,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嘉娘请稍后。”
里面隐隐传来空灵悠远的古琴声,很难想象刚才那一声仓惶尖叫的主人,此刻竟还有心情抚琴摆弄风雅。
沈嘉一把挥开她们的手臂,长驱直入地来到沈善跟前,冷眼看着她极优雅地停住按动琴弦的素指。
她的脸上挂着一贯温柔婉约的笑意,黛眉似柳,媚眼如丝,直直地望着她的长姐站了起来。
“阿姊……”
“啪~”
沈嘉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直接动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一记掌掴,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比在采石场里徒手搬石料还要卖力。
原来,不管不顾的动粗,确实是很爽快的一件事。
“沈嘉,你……”
沈善被这冷不防的一巴掌打得歪了半边身子,雪白的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一抹绯红。她回过头来,试图站稳身形,瞪着一双藏有水雾的星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状若发疯的女人。
“把她给我捆了。”沈嘉瞟了眼才跟进来的阿次与阿吉。
那两个婢女终于明白嘉娘让她们带绳子的目的了。她们对视了一眼,满怀着对主人遭遇的悲愤与隐隐报复的快感,当真上前着手捆起了沈善。
“沈嘉,你敢!”沈善惊声尖叫,那声音既聒噪又尖锐。
“我敢的,你要再嚷嚷,我就把你的衣服脱光了再捆。”沈嘉冷冷地说道,成功把沈善吓得闭了嘴。
修竹馆的两个婢女原本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懵了过去,此时见主人被束住了手脚,便要上来解围。
沈嘉一个眼风扫过去,又吓得她们不敢动弹了。
今日的嘉娘有些不一样。
“沈嘉,阿翁不会容你这么欺负我的!他定会重重罚你!你……你放开我!”沈善还在色厉内荏地叫嚣。
沈嘉却已是不在乎了。
阿翁怎么会罚她呢?
无论她做什么,阿翁都不会罚她的。至少,在刚刚发生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他都不会罚她的。
“抬上她。”沈嘉淡淡地说道,再没看沈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