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陈九寒

1、虽九死其犹未悔

　　谨以此篇，
　　献给尊敬的屈原先生。
　　愿他来生出生在一个和平世家。
　　愿他依旧风雅，从容品茶。
　　愿他少年鲜衣怒马，无限风华。
　　愿他侠义仍在，仗剑走天涯。

　　陆离没有名字，别人皆唤他陆离。
　　自古以来，他便被人叫做陆离，陆离陆离的听惯了，他便也当自己的名字了。
　　他完工时，织女带着欣喜的表情轻抚着她的身体。
　　她说这可是最完美的一条陆离了，大概也只有屈大人配得上了吧。
　　长长的一条白色佩带，滑如丝绸，轻如羽。
　　陆离不知织女口中的屈大人是谁，也不知什么叫做完美，他只知，自己生来便是一条陆离。
　　被挂在绳子上一天又一天，陆离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这家杂货店里进进出出。有握着几枚铜钱想换个包子的小乞儿，有穷书生将微薄银两换些笔墨，也有家仆急吼吼地来到，扯了几尺红纱愿出双倍价钱赶制婚服。
　　有人会停下脚步观赏陆离，也有人会停下脚步，感叹陆离的洁白无暇与丝滑。
　　但没有一个人会拿出钱来买下陆离，即使老板给陆离定的价格只有十文铜钱。
　　他们都说着同一句话。
　　多好的一条陆离呀，只有屈大人才配得上。
　　这句话听多了，饶是陆离，也有了几分好奇。
　　百姓口中称赞的屈大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面容清冷的少年，他一身白衣飘飘，尚未及冠的模样。
　　陆离听织女唤他婵娟。
　　哟，婵娟哥哥，又来替屈大人买东西呀？
　　织女笑嘻嘻的凑了过去。
　　上回屈大人让咱帮忙补好的衣服已经补好了，还有缺货的香草也已经有了。喏，这是衣裳，这袋子里是香草。
　　衣裳纯白似雪，香草清气四溢。
　　名叫婵娟的少年点头，面色依旧不变，仿佛天生便是不善言色。
　　多谢了。
　　他接过衣裳，又接过香草，顿了顿又开口。
　　昨日屈大人的陆离不小心被宋玉弄坏了，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陆离，而且坏成那样也不太好修补，大人今日沐休，怕耽误明日上朝，于是遣我来看一下有没有合适的。
　　织女听了婵娟的话以后都起了嘴，一脸的不高兴。
　　宋玉也真是的，每天就知道给屈大人添麻烦，还是婵娟哥哥好。哎，对啦，最近咱新做了一条陆离，大伙儿看了谁都不肯买，都说只有屈大人才配得上呢。喏，就挂在那儿呢，婵娟哥哥看看怎么样？
　　婵娟的目光转向绳子上那条长长的白色佩戴，许久许久。
　　就在陆离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
　　嗯，就这条陆离吧。
　　陆离就这样被婵娟买了回去，成为了屈大人的陆离。
　　白衣，宽袍，玉佩，香草。玉树临风，清隽颀长。
　　好似天上仙人，不染一尘。
　　屈大人总是很忙。
　　国君总是听信小人谗言而荒废朝政，他依旧忠心耿耿；敌人试图拉拢他来覆灭国都，他总是义正言辞地守着初心。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陆离每日跟着屈大人东奔西走。
　　他看他额头上滑落的汗珠，看他总是紧蹙的眉，看他高大的身影一点点显露疲惫。
　　而屈大人却从未放慢过脚步。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屈大人很清贫，他几乎将所有的俸禄都用来接济穷苦百姓，自己却住在一所小宅子里，一个下人也无，只有他的弟子宋玉和婵娟近身侍奉。
　　陆离也是才知道，他初次见到屈大人时，屈大人身上的那件白衣，已经是穿了好几年的了。
　　补了又补，却终是没有再买一件新的。
　　可惜国君总是听信谗言。就算百姓都夸口称赞屈大人，国君也不曾听信半分。
　　一天，屈大人被关进了大牢。
　　既是小人作怪，又怎会让他翻身。
　　可是屈大人不曾退缩。
　　他的眼神依旧坚定，他的姿态依旧神圣。
　　席地而坐，他依旧如仙人。
　　那些是守卫见他如此模样，全都笑他，笑他心中痴傻，笑他只是妄想。
　　屈大人庄严，语气淡淡的。
　　你们这些人只知道笑话他人的人，难道不知道，终有一天你们也会成为他人的笑柄吗？像你们心里想的那些，实在是不如兰草那样高贵。我如果与你们这样的小人为伴，那我岂不是愧对于世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那些守卫哈哈大笑。
　　你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神仙人物？做出那副样子给谁看呢？我们几个可都是听说了，那个宋玉忘恩负义，投奔了靳尚靳大人。好像还有一个叫婵娟的野小子，想劫狱来救你出去。哈哈，他若真敢来，也只能沦为阶下囚，和你葬于一处了。
　　陆离看到屈大人身子一颤，置于膝上的手狠狠握住了下摆，力气大到指节发白。
　　陆离想安慰一下屈大人，可他只是一条陆离。
　　他什么也做不了。
　　陆离头一次这样憎恨自己，憎恨自己是一条陆离。
　　软弱，而无能为力。
　　陆离偷偷看了一下屈大人，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着亮光。
　　他一字一句，低沉又无比坚定。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屈大人心里，定是难过的吧。
　　陆离想起那日在杂货店里初见婵娟，婵娟说宋玉弄将屈大人的陆离弄坏了时，织女说过的话。
　　宋玉也真是的，每天就知道给屈大人添麻烦。
　　谁知，一语成谶。
　　夜深了，月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些许，投在地上微光点点，惨白更甚。
　　门外传来咔哒一声响，婵娟衣冠凌乱的跑了进来，拽着屈大人的袖子便向外跑去。
　　先生快走吧！等那些人醒过来，先生就走不了了！
　　婵娟不复原来的沉稳，面色匆忙，神情头一次染上了焦急。
　　屈大人有些惊讶，随即便有些心疼地拿出手帕仔细擦拭婵娟脸上的灰尘与汗水。
　　喝了这杯酒再走吧，你瞧你累的。屈大人端起桌上一直都有的酒递给婵娟，眼里满是愧疚。
　　说到底，婵娟是因他才变成这副模样的。
　　婵娟，终究只是一个孩子啊……
　　婵娟接过酒一饮而尽。
　　在奔跑的路上，陆离看到婵娟一直用袖子捂住口，低低的咳嗽，而屈大人却仿佛未感觉到。
　　婵娟的脚步越来越慢，屈大人也感到了不对。
　　他回头，婵娟的白衣上点点鲜红。
　　柔和的月光倾洒，映着那鲜红。
　　那杯酒……
　　屈大人是何等聪慧，眨眼间便想通了始末。
　　婵娟，是我害了你。
　　他将婵娟抱在怀里，身子微微颤抖。
　　婵娟为先生饮下毒酒，婵娟无怨无悔。
　　微弱的声音传来，婵娟再咳出一口鲜血。明明已是这副模样，他却仍想着屈大人，不愿意让屈大人染上血色。
　　他偏头，那一口血避了过去。
　　只有零星的鲜红，落到了陆离上。
　　血是炽热的，几乎要将陆离灼伤。
　　血又是冰凉的，让陆离的心如坠冰窟。
　　一片绝望。
　　屈大人看向怀中的弟子，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他伸手想将婵娟的脸擦拭干净，却只染了自己满手的鲜血。
　　他忽然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我不能死，我还要为国效力，婵娟也想让我活下去。
　　此后，屈大人辗转数年，终是无果。
　　别人笑他“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他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忠而被谤，信而见疑”。
　　他跪地，问天。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离骚》的纠结，《哀郢》的痛切，《怀沙》的凄楚，《涉江》的愤慨，万千情绪只化作《惜往日》的最后一份惋惜。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屈大人立于江边，只有香草风华依旧。
　　他忽然想起以前写的诗句，放声大笑。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罢了，罢了，终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屈大人纵身一跃。
　　赶来的织女伸手欲阻，却只拽下一条陆离。
　　很多很多年后，陆离想起屈大人时，总是心疼的。
　　他想起屈大人日日夜夜的忧心，他想起屈大人一心为民的清贫，他想起屈大人坐落狱中的不屈。
　　最后，他想起婵娟的血溅到他身上时，屈大人的绝望。
　　他想起了屈大人傲立江边，悲凉惆怅。
　　其实屈大人也曾有一句诗提到过他。
　　高于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有人这样形容屈大人。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美人如玉，风姿绰约。
　　陆离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只是在无边的冰冷中，他很容易就想起屈大人，想起他香草的芬芳，眼底的亮光，以及不经意间嘴角弧度的上扬。
　　或许……一辈子就要在这里了。
　　陆离想起屈大人曾写过一句诗。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屈大人，你是不是对这个地方绝望了，所以才一心想着离开的呢？
　　可是屈大人，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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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解读的屈原，一部分资料来自于《疯狂阅读》，或许有的历史有些偏差，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