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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4章 ...

  •   若羌比且末大五六倍,厚重的城墙,宽阔的街道,城门内外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城里却没有且末那般齐整,老旧的石头房子夹在新盖的砖房中间,低矮的土坯房连着临时搭起的窝棚,交融混杂,就如同这个城市中的各色人等。羌人,中原人,西部剽悍的克沙人,碧眼卷须的波斯人,贩蜜瓜的合山人,牵骆驼的阿尔善人……来来往往,各奔生计。沿街到处都是摊贩,牛羊驴马时时可见,还有申云海从没见过的大骆驼。

      “若羌还是个王城呢,比咱的京城可差远了。太乱!”申云海一路看一路大发感慨。

      秦满仓说:“西域小国,哪能跟咱中原比?”

      徐一辉问道:“招娣,你有没有熟悉的客店,带我们前去。”

      陈招娣在若羌城外就早早地拿头巾遮住了脸,她半低着头,眼睛不停乱瞟,生怕碰到熟人。“随便住吧,只要离豁豁牙子远远的就好。若羌没有且末那么野,大白天的,不敢把人咋着。天黑以后,再别出门。”

      离若羌越近,陈招娣心里就越怕。她干下天大的错事,如今有家难回,就算她爹打不死她,她也再没脸见人。周品彦安慰她,“你别担心,你先跟我们一起寻人。你会羌语,地方也熟,能帮我们好大的忙呢。以后总会有办法的。最最不济,我带你回中原,我有个茶叶铺,你可以帮我卖茶。”陈招娣这才高兴起来,“行!我五岁就带我弟了,烧火、做饭、洗衣服,啥活都能干。”

      徐一辉还是找了家中原人开的客店住下。安顿好之后,便向店主打听赛义德阿里。店主摇头说,没听说过这个人。“你找的是羌人,得去羌人住的地方找。小店专做中原人的生意,不和他们打交道。”

      陈招娣带他们去羌人聚居的地方打听,走了一整天,一无所获。第二天,第三天,一连七天,尽皆如此。这里的羌人对待中原人和且末不同,敌意全在骨子里。徐一辉老是怀疑对方是在故意消遣他们,跟他说话,他笑嘻嘻的,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然后胡乱一指,害他们白跑了许多冤枉路。

      原本以为,在若羌找一个有名有姓的羌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没想到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完全不得要领。第八天徐一辉便让大家在店里休息,他和周品彦商量,“这种找法不行,我们得另寻良策。”

      周品彦愁眉不展,“如果我们不找赛义德阿里,直接找宋予扬呢?”

      “这个我也想过。予扬随商队到若羌,就算养好了伤,他也没钱回中原。他不会偷不会抢,只能老老实实干活挣钱。最简便的法子,就是留在商队帮忙,然后在下雪之前再随商队回中原。所以,我们必须找到那个赛义德阿里。”

      “不是还有个西域孟尝苏樵子吗?”

      一句话提醒了徐一辉。徐一辉便向店主打听苏樵子,苏樵子店主是知道的,说起来滔滔不绝,言语之间十分自豪。“苏爷?知道知道!我们中原人有不知道哈桑的,没有不知道苏樵子的!你在西域任何地方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去投奔他,他都会给你把事情办了,妥妥的!”

      “苏爷是住在若羌吗?”

      “这就不好说了。他在西域各处都有房子,谁知道他住哪儿。他和焉吉王德隆交情最深,听说德隆王爷最近在焉吉专门给他修了个大宅子。若羌城西六十里,南山坡子,楼阑王有个避暑的行宫,苏爷在那儿也有个别墅。若羌这几天热死人,兴许他在南山坡子凉快呢。”

      “他在若羌的府邸是在哪里?”

      “就在若羌最繁华的玉石大街上,好找得很。顺着大街只管一头下去,走到了,你就看见了。”

      苏府的确好找。顺着玉石大街一直往东南方向走,过了巍峨的楼阑王宫,再往前不多远,道路的右手边,一座石头房子就是。石匾上刻着两个字,“苏府”,下面一个木头匾额,上书四个篆字,“惠风其间”。

      大门紧闭,只开旁边一个小门,门口两个家丁守着。

      徐一辉上前询问:“我们是中原来的……”一句话没说完,家丁便打断他,“前边右转,巷子里,去吧去吧!”家丁不耐烦地挥挥手,轰他们走。

      走到前面巷子里,徐一辉这才明白家丁是什么意思。有人支了两张桌子,在巷子口分发食物,一大簸箩圆饼,一桶稀粥,一摞木碗。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排队,墙角还蹲着几个,捧着圆饼,大口大口地吃着。徐一辉走上前去,一个人瞟了他们一眼,说:“头一次来?两个饼子,一碗粥,每人限领三次。先登记画押,再领吃的。”

      徐一辉说:“我们是来寻人的,不是来领东西的。”周品彦递上画像,徐一辉问道,“这个人你见过吗?”

      那人瞟了一眼画像,说道:“我们每天发出去几十份,谁记得谁呀?”

      秦满仓说:“你不是有登记册子嘛,劳驾你给查查看。”

      那人指指旁边厚厚的簿子,说:“要查自己查。别挡路,往一边让让。”

      这人还是个中原人呢,竟和羌人一般态度恶劣。申云海气不忿,捏起了拳头,望望徐一辉,又忍下了。

      周品彦低声说道:“一辉,走吧。他不会来这里的。”周品彦扫了一眼蹲在墙角的几个人,双眼含泪,转身就走。徐一辉低头不语。宋予扬的确心高气傲,但人到穷途,活下去最重要。有时候,两个烧饼就能救命。

      “走吧。”徐一辉低声说道。

      四个人重又走回到苏府门前,徐一辉走上前,刚要开口,家丁说道:“不是告诉你们右转巷子里吗?你们怎么又来了?”

      “我们不是来领吃的,我们是来见苏爷的。”徐一辉想了想,补上一句,“且末的霍管家让我们来的。”

      家丁颇不耐烦,“我家老爷不在家,啥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石管家也没空见你们,什么祸管家福管家,我不认识,他也管不到我头上。”

      徐一辉无奈,只得回客店,另外设法。

      陈招娣听说他们碰了钉子回来,说道:“玉石大街的苏府?我知道。罗文生在那也碰过钉子。他本来打算去苏府找个差事,他不是会使刀嘛,想去当个护院啥的,结果被人生生给撅回来了。啥办法都没有,只好去给人垒羊圈。”他要是谋上了差事,找到了活路,就不会去骗她了吧。

      申云海气愤地说道:“这是个啥西域孟尝嘛,徒有虚名!”

      秦满仓急忙制止道:“嗳,可不敢这么说。人家在且末帮下我们的大忙了,你咋转脸就忘?这人名气大了,找上门的人就多了,他要是谁都见,一天到晚也不用干事了。你别小看他施的那饼,虽然一个饼不值几个钱,可要是敞开了让人吃,金山都能给你吃空了你信不信?就这,他能坚持每天施舍,已经很不易了。”

      徐一辉点点头,深表赞同,“老秦说的对。人家和我们非亲非故,硬要上门求见,也是无礼。算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申云海嘟哝道:“哪有别的办法。有办法,还用厚着脸皮去求人嘛。”

      周品彦坐在一旁,半天不吭气。徐一辉望望她,“品彦,要不你多画些画像,我们在若羌四处张贴,兴许能找到线索呢?”

      周品彦摇摇头,“这件事,还是得找苏樵子帮忙。”

      申云海说:“可人家根本不见我们,总不能打上门去吧。”

      周品彦说:“这个苏樵子,打上门去,我也要见一见。”

      一连几天,他们都在苏府门前蹲守。

      若羌的夏天,早晚风凉,中午前后大太阳照着,干热得跟戈壁滩一样,烤得人难受。申云海蹲在墙角阴凉地里,往对面打望。苏府门前冷冷清清,大门一直关着,家人进出都走巷子里的侧门。管家石浦偶尔从小门出来。他头发梳得光光的,唇上齐齐整整两撇小胡子,穿件灰色团花丝袍,背着手,踱着方步,四平八稳,派头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苏府的主人。

      “这要守多久啊。苏樵子要是在南山坡子避暑,咱们就等到秋天?”申云海轻声抱怨。他的腿蹲麻了,站起来踢踢腿,伸了伸腰。

      徐一辉说:“快了。”

      “为啥?”申云海十分不解,直愣愣地问道,“你咋看出来的。”

      “这两天苏府家人进出越来越频繁,昨天搬了干果、咸鱼、火腿进去,今天是新鲜瓜菜,还有一篮子鲜花。石管家外出次数比昨天多了两次,苏樵子这两天就该回来了。”

      申云海张大了嘴,恍然大悟,“噢!”

      秦满仓说:“这就叫敏锐,你学着点。”

      申云海刚要回嘴,秦满仓突然指着对面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杨义!他怎么会在这里?”徐一辉望过去,对面街上那人中等身材,上身穿件坎肩,下面挽着裤腿儿,红脸膛,肌肉健硕。他走到苏府门前,跟家丁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小门。

      徐一辉问道:“杨义是谁?”

      “关中马帮的二当家。弩箭案就是从关中马帮与人火拼引发的。”秦满仓便把弩箭案的始末缘由说了一遍。

      半年前,延安府接到报案,渭河边上发现了几具尸体。六扇门奉命前去查看,发现尸体身上的长箭并非普通货色,箭杆坚韧,箭头锋利,箭箭洞穿人身。延安府姚大人亲自拿着长箭面见李将军,李将军看了,说这些长箭并非延安府驻军用箭,质地比他用的箭要好得多,不知是何人私造,造出这种霸道武器又意欲何为。

      延安府一边将情况上报朝廷,一边明察暗访。总捕头钱彪派了张德昌、宋予扬协助查案,查出杀人的是关中马帮。正待继续往下追,关中马帮的几个头头却离奇地被人灭了口,只抓到了喽罗们。马帮的喽罗说,这些利箭是装在硬弩上用的,有人托马帮秘密将一批弩箭运往若羌,马帮头头看着眼红,私自扣留了一些。这次与宿仇火拼,就拿出来用了,事后没收拾利索,不幸就暴露了。至于托运弩箭的人是谁,除了几个头头,谁都不知道。

      线索就此断了。姚大人和李将军商议,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此利器要是落入敌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延安府加派三人跟着张德昌、宋予扬,一行七人,经西凉古道,赴若羌追查弩箭的下落。

      秦满仓说:“我们以为杨义死了呢,没想到他人在若羌。他怎么在苏府上?苏樵子和弩箭案是啥关系?”

      如果苏樵子牵涉弩箭案,事情就复杂了。徐一辉说:“我们此行的任务是寻人,查案是次要的。幸亏今天见到了杨义,提醒我们万万不可大意。品彦,你见了苏樵子,不要提宋予扬的名字,以防万一。”宋予扬化名周牧雨,也是不想暴露身份。

      周品彦点头答应。

      第二天中午,苏府大门终于打开了。一辆马车从西北驶来,后面跟着四名保镖,都骑着高头大马。管家石浦在府门外迎接。四名保镖在门前下了马,马车却没停,一直开进府里去了。

      大门关上了。

      “走。”徐一辉说道。申云海和秦满仓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周品彦走在最后。

      徐一辉走到门前,问道:“刚才进府的可是苏爷?”

      家丁看了他们四个一眼,说:“怎么又是你们?苏爷没空见客,快走!快走!”

      徐一辉使了个眼色,便闪在一边。申云海撸起袖子,上前喝道:“见不见,你给通报一声,你说不见就不见?你一个狗奴才,做得了苏爷的主?”

      秦满仓在一旁帮腔道:“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个小鬼的谱摆得比阎王还大。”

      “骂谁呢?”家丁暴怒,蹿上前来。

      “骂的就是你!”申云海的手直指到家丁的鼻子上。家丁一把打掉他的手,申云海叫道,“你还动手了?”他抓住家丁的胳膊,一下便将他放翻在地。

      门里涌出十几个人。申云海后退几步,腾出场子来,指南打北,指东打西,不为伤人,只要闹事,转眼又放翻了几个。秦满仓在一旁捡漏,偷空打两计太平拳。

      “住手!”管家石浦从门里走出,喝道:“什么人,敢在苏府门前撒野?”

      申云海住了手。周品彦走上前去,摘掉面幕,说道:“你是苏府管家石浦?”

      一个年轻女子,竟敢直呼其名,石浦心中颇为不满。他斜睨着周品彦,说道:“我是石浦,你是谁?”

      “我姓周。”周品彦从背囊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石浦,“请你将这把匕首交给苏爷,就说故人来访。”

      石浦狐疑地接过匕首。匕首四寸来长,精致华丽,一看就是波斯的上等货。刀柄嵌着一颗指肚大小的绿宝石,刀鞘上刻着波斯图案,镶着各色小粒宝石。石浦上下打量打量周品彦。这女子年纪很轻,面容清瘦,衣着普通,神情倒从容坚定,一双眼睛直盯着他,毫不退缩。

      这把匕首倒是货真价实,在波斯货里,也属罕有。石浦迟疑了一下,拿着匕首进去了,很快他就出来了,躬身说道:“周姑娘,苏爷有请!”

      一进苏府大门,顿感清凉。院子里数木荫荫,左右两排葡萄架,一直通往后院,架下浓荫满地,碧绿的葡萄叶子层层叠叠,遮住了毒辣的太阳。石板地上泼了水,干热的风吹到这里,变得凉爽惬意。

      “品彦!”一个人沿着葡萄架快步走出。他三十来岁年纪,穿一件白色亚麻及膝长袍,同色亚麻长裤,光着脚,趿一双草编的拖鞋。他抓住周品彦的肩膀,又惊又喜,“品彦!真的是你!你长高了,长漂亮了,长成大人了。怎么还这么瘦!”

      周品彦笑道:“元恕哥!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当年的‘杭州城外一樵苏’,如今成了西域孟尝苏樵子。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不打上一架,还进不了你的门。”

      苏樵子哈哈大笑,“下回他们就知道了。”他吩咐石浦,“周姑娘是我妹妹,以后她的话和我说的一样,不得怠慢。”

      石浦应道:“是。”

      苏樵子望望周品彦身后三人。周品彦指着申云海和秦满仓,说:“这是老秦,云海,他们两个随我来到这里,一路赶车搬行李,十分辛苦。这位是徐一辉徐大哥。我在且末遇到了麻烦,车子被人烧了,多亏徐大哥出手相助。徐大哥到若羌是来找他兄弟的,我们在城里转了几天,都没找到。元恕哥,打小师父便教导我们,做人要有恩必报,一诺千金。徐大哥于我有恩,这件事你可一定得帮我办到!”

      徐一辉一拱手,“我先谢过苏先生。”

      苏樵子打量打量徐一辉,含笑说道:“好说!好说!这件事你只管交给石管家。石管家人脉广,办法多,有什么事,他都能替你办了。”

      苏樵子命石浦好生管待三位贵客,然后将周品彦请到后面内室小厅,吩咐准备酒菜。“不要牛肉,不要羊肉,不要韭菜不要蒜,不要太甜……唔,还有什么?太久了,我都记不清了。”

      周品彦颇有些动容,“元恕哥,你还记得这些。”

      “怎么不记得?你从小脾气奇倔,每顿饭都折腾得采姐头疼不已。采姐信誓旦旦地要给你去毛病,几年下来,她没把你的毛病去了,你倒给她把毛病去了。”苏樵子回忆往事,笑容里渐渐带上了几分苦涩,“你别再叫我元恕哥了。这个世上,早已没有沈元恕,只有一个苏樵子。”他停了片刻,问道,“师父还好吗?”

      “我离开师门两年多,我也很久没见过师父了。”

      “我听说了。师父终于良心发现,肯放你去嫁人了。好事啊,人老了,转性了。”

      “你到现在还怨恨师父呢?”

      苏樵子嘴角微微一撇,“怨恨?我一点都不怨恨她。要不是她将我置于死地,我怎么会有今天?我现在在西域,地位不比师父差,财富不比师父少,要什么有什么。这些,全都是拜师父所赐,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

      周品彦默然不语。

      苏樵子问道:“盼盼和小眉,你后来见过她们吗?”

      “没有。”

      苏樵子紧抿双唇,不再发问。

      桌上有酒。一尺高的木桶里盛满冰屑,水晶瓶插在冰屑里,里面大半瓶葡萄酒,暗沉沉的红色,最正的胭脂与最浓的黑墨调在一起,就是这个颜色。苏樵子抽出水晶瓶,拿了一个雕花水晶杯,倒了半杯给周品彦,“这是西域上等的葡萄酒,冰镇之后味道更佳。你不喝酒,多少尝一尝。”他给自己满上一杯,连啜几口。

      周品彦抿了一口,入口轻甜,后味酒香凛冽,半杯下去,便有些微醺。“千惠姐酒量好,这个酒她爱喝。”她望望苏樵子,苏樵子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我见过千惠姐。我婚礼那天晚上,她替师父来送贺礼。我离开师门,都是千惠姐替我筹划的,她还陪我进了沉香阁。不过,这两年我再没见到她了,也不知她近况如何。”

      苏樵子瞟了周品彦一眼,淡淡应道:“是嘛。”

      “我听说你在西域各地的房子都有一个匾,匾上都有一个‘惠’字。且末是‘惠而好我’,这里是‘惠风其间’,苏府又被人称作‘惠园’。这个‘惠’,就是千惠姐的那个‘惠’吧?”

      “都是当初随手写的。十年了,那些陈年往事,跟上辈子的事似的,早忘得差不多了,还提它作甚。”苏樵子直了直腰,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盯着周品彦,问道,“品彦,你千里迢迢跑到若羌,来干什么?”

      “我是来找人的。徐大哥的兄弟,周牧雨,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苏樵子摇摇头,“你别骗我。若羌可不比西湖,你想去随时都能去,西凉古道上,年年都新添白骨。来一趟不易,是师父派你来的?”

      “不是。”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都离开师门了,师父早就不给我派任务了。”

      “是……”苏樵子眼里闪过一丝期盼,“千惠?”

      “也不是。”

      苏樵子自嘲地笑了笑。“莫非你是……背夫潜逃?”

      周品彦笑了,嗔道:“你别管我的事!”

      苏樵子摇头叹道:“你和盼盼一样,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盼盼怎么了?你最近见过她?”

      “我今年年初在延安府见过她。她小时候乖巧伶俐,最会看眼色,会说话,会讨人欢心。现在变得桀骜不驯,玩世不恭。说什么,男人一弄到手,便觉得索然无味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周品彦笑道:“盼盼最洒脱了,什么在她眼里,都是游戏。”

      “小小年纪,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女飞贼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她还这样。小眉跟着她,迟早得学坏。你们的大师姐忙什么呢,也不管管你们。”

      “千惠姐才不管我们这些事。她说了,人生无常,及时行乐,谁知道明天谁死谁活。”

      苏樵子苦笑道:“她也说这话?她做事情一向兴兴头头的,师门规矩背得滚瓜烂熟,做人的道理一套一套,师父的乖乖宝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消沉了?”

      “你走了之后,千惠姐失踪了整整一年。师父伤透了心,她打算把我们都送走,从此退隐江湖。所幸后来千惠姐还是回来了。五年前,我和盼盼出道的时候,你不是派人给我们送波斯匕首么,千惠姐见了,还哭了一场。当时我们都好紧张,生怕她又一声不响地跑掉了。千惠姐还笑话我们,说我们没见过世面,她说,‘天大的事情,都抵不过悠悠岁月。’”

      苏樵子低声默念,“天大的事情,都抵不过悠悠岁月。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徐一辉等四人随周品彦一道搬入苏府。周品彦嘱咐陈招娣,“你可别跟人说,我是来找我丈夫的。”

      “为啥?”陈招娣直愣愣地问道。自从周品彦突然变成了苏爷的妹妹,陈招娣便对她又敬又畏,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因为他不知道我和我丈夫成了亲。”

      “噢,你们也是私奔嘛,那你丈夫也是抛下你走掉了?”

      “比这个要复杂,不过你可以这么理解。”

      陈招娣明白了,不住点头,“那是不敢说,绝对不敢说。”

      苏府比客店里舒服多了。地方大,又干净又凉快。每天大块的手抓肉、大碗的烧刀子管够,吃饱了坐在葡萄架下吹风乘凉,惬意得很。寻找赛义德阿里的事交给了石浦,很快便有了回音。赛义德阿里三月二十三号回到若羌,在若羌卸了一部分货,就去了东边的合山,五月中旬回到若羌,修整了十几天,便率商队往北去阿尔善了,大约二十多天后才能回来。

      徐一辉问明了赛义德阿里的住处,亲自登门拜访,带上陈招娣给他们做翻译。徐一辉问赛义德阿里的家人,商队有没有带回来一个受伤的中原人,又拿出宋予扬的画像给他们看,家人一个劲儿地摇头。

      周品彦便有些慌了,“一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没有跟赛义德阿里的商队走?在且末搀扶他的那个瘦小的羌人是谁?”

      徐一辉便问,商队里有没有一个瘦瘦小小的羌族小伙。

      “商队里都是羌族小伙,不知道你们找的是谁。你等阿里回来,自己问他吧。”家人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可毫无办法了,一行人闷闷不乐地回了苏府。周品彦的意思是,立时出发去阿尔善找人。徐一辉说:“西域太大了,不知他们走哪条路,就怕走岔了。”

      秦满仓也说:“妹子,没必要折腾了吧。只要人活着,咱多等二十天也无所谓。”

      周品彦便命石浦每天打听消息,赛义德阿里一回到若羌,立刻来告诉她。她回到房里,左思右想,心中着实放心不下,便又画了十几幅画像,命石浦多派几个人,拿着画像往北边各处去找。

      眼下除了等,别无法子可想。周品彦百无聊赖,铺开画纸作起画来。先画月下西湖,再画枫桥镇长街花灯,江南农家春雨濛濛,秦月河畔落日溶溶,当涂深秋叶落,扬州城外试马……

      苏樵子看了,赞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你自幼学画,还真学出来了。品心斋主人,这又是你的别号?”

      周品彦笑道:“是。”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别号呢。”苏樵子说着笑起来,“你那时候大概八九岁吧,画了两朵睡莲,还在上面像模像样地题了字,落款‘未老山人’。我和千惠背地里笑得肚子疼,还不敢当着你的面笑。你小时候脸皮薄,心思重,活像一只落了单的小兽,时刻提防着有人伤你。千惠说,拐来的孩子,一辈子卸不下心防。”

      周品彦奇道:“谁是拐来的孩子?”

      苏樵子收敛了笑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们不都是吗?无父无母,被师父拐去做贼。”

      周品彦不愿意了,“樵子,话不能这么说。要是没有师父,兴许我们早就死了,根本活不到现在。我知道你怨恨师父,恨她当年将你逐出师门,拆散你和千惠姐。可是你也有错呀。要是你愿意做飞贼,师父就不会生你的气,也不会赶你走了。”

      苏樵子冷哼一声,傲然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建功立业,做什么飞贼?鬼鬼祟祟的,上不得台面。”

      周品彦笑道:“你这话跟千惠姐说过吗?”

      “当然说过,我跟她说过不止一遍。我还跟她说,我会挣钱养她,让她跟我走,她不肯。她不相信我,在她眼里,我一辈子都是窝囊废,她不相信我能出人头地。”苏樵子苦笑道。

      “千惠姐现在是顶尖的飞贼了,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不奇怪。她最听师父的话了,师父让她干嘛就干嘛。你呢?你的功夫如何?”

      “我?我差得远呢。我以前就是三脚猫,离开师门这两年,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

      “哦?”苏樵子沉吟片刻,问道,“如果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呢?”

      “什么事?”

      苏樵子往窗外瞧了瞧,窗子下面是几丛刺枚,藏不了人。他起身去门外看了看,关上房门,走回来附在周品彦耳边,放低了声音,说道:“我想请你去楼阑王宫拿件东西。”

      周品彦轻声说道:“我从王宫前面走过,宫墙足有一丈半高,我可上不去。”

      “不仅如此,墙头上还栽满了铁蒺藜。翻过墙之后,墙内种了一排荆棘,人要是掉进去,皮肉都得剐下来。”苏樵子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说,“算了,我左思右想,始终觉得这是件不可能的事。就算千惠,也未必办得到。”

      周品彦笑道:“你别小瞧咱们长天门。别说千惠姐了,就是我,也可一试。”

      “你两年不做飞贼了,功夫都荒疏了。”

      “你要我去拿什么?先说说看,我琢磨琢磨,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苏樵子思量片刻,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拿了一个木盒回来,交给周品彦。周品彦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黑玉雕成的狼,只有半只,比她的手掌大着一寸。周品彦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细看,这只狼雕得凶恶,跐牙咧嘴,目露凶光。是从一整件玉雕上剖了半个下来,剖面上带着凹凸槽,另外半个想必是和这个接榫的。“你想让我帮你拿到另外半个玉雕?”

      苏樵子说:“不是,这是个赝品,我想让你拿它去换真的。”

      “这是做什么用的?”

      苏樵子神秘地一笑,“师门规矩,收钱交货,其余一概不问。”

      “货在哪里?”

      “在国王玉素福的卧室里。我有王宫详细的地图,备好了迷魂香,宫里也有我的内应。过两天我让人带你去宫里看看,你先熟悉一下地形,我们再一起琢磨琢磨,把每一步计算清楚,万无一失了再动手。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宁可不做,也不能有任何差池。”

      周品彦笑道:“看来你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难怪那天你看见我那么高兴。”

      苏樵子正色道:“品彦,你可千万别多心。我们都是孤儿,我一直把你们三个当作亲妹妹一般看待,见到你,我是真高兴。”

      周品彦一笑,说道:“你刚才还瞧不起我们飞贼呢。你们大丈夫建功立业,不也靠偷?”

      “我偷的,和你们偷的,大不一样。”

      “你偷的是什么?”

      苏樵子身子前倾,在周品彦耳边低声吐出两个字:

      “窃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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