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记》遥知鱼

1、楔子

　　三月。

　　江南已是百花落尽千山绿，西凉古道上，却依然满目荒芜。春风不度玉门关。出了玉门关，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天高地迥，苍莽寥廓。放马向西，跑上七天七夜，眼前景物依旧。黄昏的时候，残阳如血，红彤彤的，泼满半个天空。立马苍穹下，平生出无限苍凉。

　　“忆昔诀别已倥偬，繁华如梦几成空。几回他乡思旧容，故园梦断，不语望苍穹。”延安府捕头陆宸骑在马上，对着血红的天幕，放开喉咙，吼了一曲。

　　张德昌笑道：“好嗓子！”

　　捕快陈三儿尖起嗓子，接着唱道：“又喜又乐哟今宵夜，又愁又怕那明离别，恨不能双手托住天边月，问老天，为何闰月不闰夜。”

　　大伙儿轰然大笑。

　　陆宸笑道：“三儿！想媳妇了嘛。”

　　董桥在一旁嘿嘿坏笑，“当然嘛，陈三儿新婚才一个月，不想才怪了嘛。对不，三儿？”

　　陈三儿大喇喇地说：“我不想她，我只怕她想我哩。”笑声更响。

　　董桥说道：“我们延安府的唱过了，你们京城的也来个。小宋捕头人长得俊，少年风流，给咱来一个，要味道足足的！”

　　宋予扬笑道：“我不会唱曲儿。”

　　“张其，陈廷，你俩来个？”

　　陈廷红了脸，一个劲儿地摆手。

　　“张其，张其来个！”

　　张其学着延安府的腔调，说道：“来个就来个。”他扯开嗓子，唱了一段“杨柳岸、晓风残月”。

　　陆宸说道：“京城里的人斯文，唱的都是甜曲儿。我们这酸曲儿荤段，不要把娃们带坏喽。这俩娃，还是童子鸡呢吧？”他指指宋予扬和陈廷。

　　张德昌笑道：“陈廷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们小宋捕头成亲都有两年了。”

　　董桥故意叹道：“嗐，那早成亲干嘛么，多少女子的心要被你伤下了。”

　　七个人，七匹马，一路笑语不绝。前面不远处有一段断壁残垣，是古长城的一个城垛，风吹雨淋，变成了一个黄土堆。陈三儿说道：“终于到了！前面就是杏园，总算能见到活人了。”

　　“当真？”张德昌问道。

　　“错不了，这条道我跑过好几回了。”

　　这一路渺无人烟，出了玉门关，就只能幕天席地，啃些干粮充饥。有了人家就有了床铺，吃上热汤热饭，人人精神一振。张德昌嘱咐道：“到了前面，大家说话都注意点儿，‘捕头’二字，绝不能再出口。记住，我们是震威镖局的，帮客人带货进西域。陈三儿，这里到杏园还有多远？”

　　“不远，也就七八十里地了。”

　　和几千里路比起来，七八十里地的确不远了。夕阳沉入远山，漫天的晚霞开始褪去。张德昌说：“我们快点儿走，赶去杏园吃晚饭。”

　　张德昌一马当先，其余六人紧紧跟上。过了杏园，前面就是且末，再往西就是若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延安府查出的那批私造的弩箭，据说就是被运到了若羌。

　　暮色四合，一行人七匹马在黑暗中变成了剪影，一路飞驰。突然，一支弩箭带着风声呼啸而来，噗地一声正中张德昌，张德昌直直地栽下马去。后面的人还来不及反应，一阵箭雨飞蝗而来，马嘶人喊，乱了一团。片刻之后，声寂人灭。

　　宋予扬醒来的时候，戈壁滩上夜凉透骨。有一瞬，他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身体麻木，脑袋闷闷地疼。天上繁星点点，四周一片死寂。陈三儿压在他的身上，宋予扬动了一动，大腿、胳膊一阵剧痛。他中箭了。

　　他们遭到了伏击。敌人用的武器，正是他们苦苦追查的弩箭。这种弩箭箭头锋利，劲道刚猛，比延安府官军用的弓箭强了十倍都不止，用来偷袭他们七个人，犹如杀鸡用了牛刀。

　　陈三儿一动不动，已然中箭身亡。宋予扬一点一点地将他挪开，每用一次力，便牵动伤口，钻心地疼。他的右腿压在马身下面，没了知觉。宋予扬费力地将右腿抽出，欠起身来，弩箭射穿了他的左腿，将他的腿钉在了马肚子上。

　　宋予扬喘息了一回，右腿渐渐恢复了知觉。他掏出匕首，割下两块衣襟，拧成细布条，紧紧扎在大腿、左臂伤口上方。包袱还系在马鞍上，宋予扬拿出干净内衣，用匕首割开，做成绷带，放在手边，从衣袋里取出伤药。白玉瓶里是蟾素散，绿玉盒子里是碧清膏，是他临行前周品彦亲手放进他的衣袋中的。

　　宋予扬将匕首贴着马身，慢慢地切割箭杆，每切一下，伤口便一阵绞痛，鲜血不住地流，豆大的汗珠儿顺着额头淌下来。宋予扬咬紧牙关，猛地一挥匕首，咔嚓，箭杆断了，宋予扬躺倒在地，疼得几乎晕过去。

　　喘息半天，宋予扬坐起身来，抓住半截箭杆，一用力，大叫一声，将箭杆拔了出来。鲜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宋予扬将布条蘸了蟾素散，两边伤口里各塞一个，再用绷带紧紧扎住。

　　相比之下，左臂上的两处箭伤轻得多了，腿上的剧痛盖住了手臂上的疼痛。宋予扬拔出弩箭，上了药，包扎好。等他全部弄完，天已亮了，汗水湿透了衣衫。宋予扬筋疲力尽，往地上一躺，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白日当头，照见一片凄惨情状。他左右两边是陈三儿和董桥，后边是断后的陆宸，打头的是张德昌，张其和陈廷紧随其后。六个人、七匹马，伏尸一片，血流满地，没一个活口。

　　宋予扬找到水囊和干粮，咕咚咕咚先喝了一气，再吃东西。胃里一阵一阵地向上翻涌，宋予扬强迫自己往下咽，吃了半个面饼，总算稍缓过来。他拄着腰刀，挣扎着站起来。

　　西凉古道是一片戈壁，本没有“道”。只是长年累月，车走马跑，碾出一条十几丈宽的道路来。就在这条道路两边，各有一条三丈来长的壕沟，旁边弃置有宽木板。敌人就是藏在这壕沟里，上面搭上木板，等他们策马经过，便掀开木板，弩箭齐发。

　　他们这次行动十分隐秘，只有姚大人、李将军知情，连延安府三名公差的家属都不让告知，敌人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究竟是谁泄的密？

　　宋予扬顾不得多想，他拄着腰刀，慢慢地挪至壕沟边，捡了一块木板，用刀劈开，做了一个简陋的拐杖。他就近打开一个包袱，拿了件衣服，缠在拐杖头上，试了试，勉强能用。

　　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宋予扬脱下血衣。里面紧贴着内衣的，是一件护身软甲。这是周品彦送他的。细细的钢丝，密密地织了三层，是这件护身甲救了他的命。

　　宋予扬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换过衣服，依旧穿了护身甲。他将伤药装进衣兜，做了一卷绷带带在身边，挎了腰刀，揣了一包碎银子，带了三天的食水。这里离杏园大约五六十里地，平时他一天就走到了，如今他身受重伤，怎么也得走上三天。他又拿了一条毛毡，晚上御寒。

　　宋予扬站了一会儿，最后看了一眼同伴的遗体，默默上路。

　　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挪。他左腿废了，一点儿用不上力，每挪一步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挪几步便停下来喘息，走了不到一里，宋予扬便一头栽倒，爬不起来了。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宋予扬起来换了药，吃了东西，又挣扎向前。茫茫戈壁，横无际涯，挪过一里二里，还是三里五里，其实并没有区别。他高估了自己，按他这个走法，别说三天，三十天他也走不到。

　　第二天中午他开始浑身发热，身上的东西越来越沉，他先扔了御寒的毛毡，再扔掉钱袋、腰牌。第三天他扔掉了腰刀、干粮，反正他什么都吃不下。最后他连水囊、绷带也扔了，水已经喝完，他也已经没有力气给自己换药。唯独舍不得丢掉的，是那两个药瓶，他每晚攥在手心里，想念着家中盼他回去的人。

　　宋予扬躺在戈壁滩上，正午的太阳晒得他眼睛疼，他想伸手遮一遮眼睛，手却抬不起来。“品彦……”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身上的伤口感觉不到疼了，只余心头一点剧痛。二月初他离开家的时候，以为最多两个月就能完成任务，他怕周品彦担心，告诉她，五月份他就回来了。成亲以来，他们俩还从未分开这么久。周品彦依依不舍，紧紧抱住他，嘱咐他多多保重。

　　他回不去了。

　　他躲过了凶狠的弩箭，却走不出这茫茫戈壁。他要死在这里了，周品彦一无所知，还在痴痴地等他回去。可怜吴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他们成亲才刚两年，两年的时间太短，两年的日子太甜，他们已骨血相连，如今生生分开，其痛彻骨。宋予扬在心底无声呼唤，品彦，周品彦！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宋予扬的身子变得很轻，飘了起来，浮在半空。他仿佛躺在自家院子里……他千里迢迢赶回了家，洗了澡，换了衣裳，躺椅搁在桂花树的浓荫下，周品彦打了温水，给他洗头。纤细的手指抚过他的头皮，一下一下，催他入眠。他强睁着眼睛，舍不得闭上，周品彦的脸就在他眼前，冲他微微一笑。

　　宋予扬双眼一阖，跌入无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