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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4月27号,星期六,暴雨。

      停了一周的古筝课,我没再回过乐器坊,晚上就住回了洛神公寓。

      洛神公寓是我爸买给我妈的房子,我妈去世之后,我按照她的遗嘱,跟姥姥姥爷一起住,这间房子便空了出来,我爸雇人定期打扫,我有时候想念我妈了,就会回来住几天。

      皇冠酒店大堂的经理,是宜秋的一个好朋友,他傍晚的时候给我打来了个电话,邀我晚上到酒店演拉奏一曲小提琴,我就知道,又有人要求婚了。

      鲜花,钻戒,小提琴,亘古不变的求婚配套,我有幸见证着一桩婚姻的诞生,又怎么可能会拒绝?

      况且,皇冠酒店经理看在宜秋的份上,开给我的价钱非常可观,我更没有理由会拒绝。

      皇冠酒店是宛城最顶级的酒店,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许多富家子弟选择在这里求婚,这几年我见证过的,就不下一百桩。

      这么隆重而浪漫的氛围里,绝大多数的求婚都会成功,在场的人都会分享婚姻的喜悦。

      当然也有不欢而散的时候。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去年的七夕,女方很明显并不钟情男方,她直接拍开了对方递来的钻戒,对男方说:“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以为我会答应嫁给你,”她突然指了指捧着小提琴呆在原地的我,以一种高不可攀的姿势乜视着仍旧单膝跪着的男方,继续刺激他,“如果是这位小哥哥求婚,我或许会考虑一下下。”

      我从来不是一个反应快且口舌伶俐的人,从女方拒绝求婚的时候,我就下意识的停止了演奏,面对突如其来的窘境,我毫无应对能力,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还好酒店经理一直在掌控全场,他赶忙跑过来给求婚失败的男子解围,身经百战的他,再尴尬的场面也能化解,好说歹说,才平息了风波,可我还是感应到了男方向我投来怨恨的目光。

      宜秋知道了我无辜受到牵连之后,替我愤愤不平了许久,还特意请来了宛城最有名的口才演讲师,请她罗列出了很多困窘场面的应对金句,再整理成册,逼着我背下几条,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我就像个应付老师检查背书的学渣一样,背完就忘,现在也记不起那些反击的文字。

      我冒雨而来,在指定的时间里,走到指定的餐桌旁,悠悠扬扬地拉起了缠绵的小提琴曲。

      一曲未了,女方已经笑着哭着伸出了纤纤玉手,单膝跪着的男方激动万分,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郑重其事的给女方戴上了钻戒,然后站起,抱着女方旋转了好几圈。

      感染到了他们的喜悦,我与在场的所有人一起送上诚挚的掌声祝福,便冒雨而回了。

      回到洛神公寓的门口,我收到了酒店经理打钱过来的信息。

      比平时多了两百,我想,大概是这次求婚的富家子弟出手阔绰,又或许暴雨夜,酒店经理体恤我出行不易吧。

      开了洛神公寓的门,迎面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扑来。

      我爸竟然也回洛神公寓了。

      他就坐在客厅沙发上喝闷酒,见了我,也怔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出现在这栋公寓里。

      “爸,你怎么喝酒了?”我关上门,换下湿润的鞋,随手将湿、漉漉的雨伞放入伞桶里,伞桶里插了把同样湿透了的雨伞,桶侧溢出了一滩长长的水渍。

      我爸来了这么久了?

      “阿笙,你也想你妈了?”我爸惆怅的放下酒杯,轻轻摩挲着怀中的那本相册。

      那本相册这几天我也看了无数回,那是留住我妈风采和韶华的照片,她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漂亮,又那么的美好,便是静静的看上一整天,也不会厌。

      我爸不知道我是躲那位数学老师才过来的,我也不打算让他知道,于是含糊地点着头,“嗯”了一声。

      “快去洗澡,你都淋湿了,”我爸抬起眼,隐约带着水花的眼中投出责备的神色,“快去!别感冒了!”然后又冲厨房喊道:“阿忠,去给少爷放洗澡水。”

      阿忠是我爸的司机,他一边应着,一边从厨房里出来,看样子,他是在煮醒酒茶。

      我赶忙制止了阿忠,让他继续看紧厨房的火,我都快26岁了,哪还好意思让人放洗澡水?

      草草洗完澡出来,客厅里的酒气更重了。

      “阿笙,来,陪爸喝一杯。”我爸拍了拍他身旁的沙发。

      “爸……”我刚要劝他少喝一点,我爸已经抢着说:“来,咱爷俩喝一杯,你瞧,现在都没人管着咱爷俩喝多少了,你妈要是还在,一定不肯你喝酒的。”语末里带了浓浓的哽咽。

      他把脸埋在相册里,我听到了悲戚的哭泣声,低低的,被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湮灭。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这样,即使是在我妈去世的时候,他再伤心欲绝,也没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

      他从来不是一个会示弱的人。

      可是现在,他卸下全部的防备,毫无遮掩的在我跟前哭了,不管是不是酒精催化的作用。

      我恍然想起了老八的订婚宴上,王姨说的话了。

      她说,你爸真的老了。

      寻常人的67岁,即便两鬓花白,却仍旧精神抖擞,可是,我爸脸上的皱纹深了,背也佝偻了些许,向来稳重有力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

      我想,我妈在我爸的五个女人当中,应该是他最钟爱的那个了吧。

      可惜我妈再也不知道了。

      我没陪我爸喝酒,反倒灌了他喝下两杯醒酒茶,又听了一些他回忆妈妈的醉话,就跟阿忠合力扶他去休息了。

      然而我爸刚才说的话,句句萦绕在我的耳边。

      他说他常常梦见我妈的背影,一个人孤独的走在洒满金色光芒的路上,不管他怎么呼喊,怎么哀求,我妈都还没停下脚步看他一眼。

      他说,他很想我妈。

      他还说,白天和朋友聚会的时候,明明周围很吵闹,他却蓦然觉得冷清,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就闪现出初次遇见我妈的情形。

      那时,我妈是整个歌剧院里最美丽的天鹅,是人人赞不绝口的天鹅小公主,是璀璨舞台上最端庄最有魅力的白天鹅。

      我从未见过我妈跳天鹅舞,她生我的时候,据说伤了身子,花了几年才治好了病,想要重返舞台,却已经没了她的位置。

      这样耀眼的舞台,每一年都有新秀熬出头,熬出头了的白天鹅,谁不是分外珍惜机遇?没有一个会像她那样,为了一个花名在外,年龄又大她一轮的男人义毫无条件的放弃自己的梦想。

      且一放,就三四年。

      那是天鹅舞者最辉煌的岁月,我妈永远失去了舞台。

      她的抑郁症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埋下的恶因吧。

      我一时没有睡意,就坐在我妈常坐的窗前看外面的雨。

      白与黄交织的灯火里,明明灭灭的笼罩着一片不见起端,也不知最终去向的银线,隔着透明的玻璃,明显可以看出雨势减弱了。

      当年我妈坐在这里时,是不是也看过时猛时弱的雨?

      我并不常梦见我妈,偶尔梦到她了,也是昔日的旧时光,她静静的坐在黄昏的窗前看书,有时会在灯下刺十字绣,或者端着一盘水果走入我的房间。

      再还有便是零零碎碎的梦境,糅合在记忆的时光深处,竟拼凑出了几幅完整的画面。

      我开始记事时,大概也就四五岁。

      那时我只知道我妈离不开中药,她常年喝药,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总会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自小我就很喜欢中药的味道,每次见我妈喝药,还有点羡慕,总要挨到她的身边,恳求着也要尝一口。

      每每这时,我妈就会莫名的急躁,易怒,有时会摔东西,她没有办法和那么小的我讲道理,为免我受到伤害,急忙让照顾我的保姆把我抱到房间去。

      那时我不懂事,以为我妈生我的气,不喜欢我了,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委屈,除了抽抽搭搭的掉眼泪,就是拍着紧闭的房门,哀求我妈的原谅。

      一旦哭得保姆怎样哄都无济于事,她就会打电话给我爸。

      大多时候,我爸会出现得很快,带来了各种玩具和甜食,一下子把我和我妈哄得笑颜逐开,我就会忘掉刚才所受的害怕与委屈,高高兴兴的和我爸一起玩玩具,吃我妈喂给我的甜食,然后无忧无虑的躺在他们的怀中睡去。

      七八岁时,我开始知道了我还有好多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起初我还很高兴,以为兄弟姐妹多了,就有人陪我学乐器,家里就更热闹了。

      后来才知道,他们不喜欢乐器,不喜欢我,也不想知道我在哪所学校读书。

      我们仍旧各住各家,各过各的日子,有时狭路相逢了,也不必刻意装作不认识,因为从彼此的脸上,就可以看到生人莫近的冷淡与警告。

      十岁那年,我妈临终时拉着我的手,一边叮嘱我要学会独立,一边逼我立誓,要我以后遇上了心仪的女孩,追求了她之后,无论如何都要给她一个名分。

      我知道,她还是恨我爸的。

      我爸也知道,所以他现在只能梦见我妈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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