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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隔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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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织长长的叹息交织着悔恨:“后来,每当想起他那时的笑脸,我就懊悔不已——我害怕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但在那一刻,为了保护自己,我也选择了素女昔日自私的谎言……”
“铃儿,铃儿!快走吧!”巧儿爹提着灯走回来。铃儿立刻抓住母亲的手臂,阿织把她搂在怀里抱紧,小声在她耳边说:“娘最后织的那匹缎藏在房梁上。那缎子是娘呕心沥血织出来的,定能卖个好价钱。记住,要卖平常的二十倍!拿着那钱,跟你爹走得远远的。”
这时,昏暗的牢房里忽然摇动一个身影。巧儿爹吓得一哆嗦——竟是一个狱卒引着个宦官进来。铃儿机灵地藏到母亲身后阴暗的角落中,她人既瘦小,牢里又黑,一时也看不出来。
“大人怎么能到这样的地方?”巧儿爹上前拦了一下,没拦住,那宦官走到阿织的牢前站定了,向里面张望。
他的身量高大,阿织看不清他的脸孔,却也猜到是谁。她慢吞吞地踱到他面前,跪了下来。“大人……”
“咳!”他清了清喉咙,“抬头。”
声音还是从前那样,银针似的尖嗓音,长丝似的又细又绵的语调,就像他问“会织布、织锦吗?”“染一个千岁绿需要几种料?抓给我看看”时一样。
阿织抬起头,看见一张白皙的面孔,眼睑微微下垂的眼睛还是很温和——他从来不夸人,因为他说,做得好是奴婢们的本分。所以在他手底下,做不好挨骂才是家常便饭。可阿织记得,自己是挨骂最少的一个。
他仔细打量了阿织的脸,摇摇头说:“不像。”
阿织心里凄凉地笑了:十年了,他认不出故人也没什么奇怪。
巧儿爹连忙惊喜地问:“她不是逃宫的织女?”一句话换来宦官一个白眼,“你且出去。”巧儿爹怔了怔,悄悄退开几步,又被宦官冷冰冰瞪了一眼,才磨磨蹭蹭离开。
“听说,你自称是天上的仙女?天帝的小女儿?”他的声音不带喜怒,阿织不敢接口。“十几年前,有个从宫里逃跑的染人,说的是差不多的谎话。”他继续悠悠地说:“抓到她的那天,我去认人。我们俩是从小一起入宫的同乡,她却装作不认识我。既然是她选的,我成全。我只告诉她,私逃的宫人被抓住,会被送到边塞充当官婢。私藏宫人的人家,男丁充军,女子没官。虽然苦了点儿,但大家都活着。自称天女,妖言惑众,可是要掉脑袋的。”
阿织浑身一震,他仿佛没看见,还是慢吞吞地说:“她当时哭了,哭着叫了一声‘王大人……’这一声就是认了,承认她不想死。”他叹了口气,说:“她现还活着,在边塞。我从她那儿接手了她男人家里的一个小女孩——人很乖巧,不喜欢生事,手艺也好。可是偏偏像她一样,熬不住,逃了……”
阿织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十分平静:“大人以为,民妇是那个织女?民妇不是。”
宦官愣了愣神,仿佛再一次仔细观察阿织的脸。
“民妇不是。”阿织又坚定地说了一遍,“民妇只是个逃荒至此的女子,幼时学过一点织布手艺。谎称天女,无非是想把布卖个好价钱,多骗些钱财。民妇已经知罪,甘愿受戮。”
宦官正想说什么,忽然瞥见牢房角落里的茅草动了动。他的眼神还好,定睛一看,看出是个小小的女娃。“原来如此……”他叹了一声,心里已然明白了。
“你跟她一点也不像呀。一点也不像。”宦官一边摇着头,一边走了。
第二天阿织被提到堂上,问了一个妖言惑众的罪,断了死刑。这罪非比寻常,需要逐级报上去。阿织心里没有很多幻想,算算死期近在眼前,只是不知董永与两个孩儿如今怎样。
这天牢门忽然大开,狱卒向她喊道:“董谢氏!出来吧!”
阿织不明所以,懵懵懂懂来到堂上,听那官儿对她说:“真是你的造化。你这案子上面亲问,说是虽有妖言,却未聚众生事,只骗些钱财,罪不至死。此刻要从轻发落了你,流放三千里。你可让家人打点几件随身物,这就要上路了。”
阿织恍恍惚惚不知是梦是醒,耳中听惊堂木一拍,才知自己死里逃生,不禁哭出来。
巧儿爹帮她去找董永父子,但直到阿织上了囚车,也不见自家亲人的影子,却见宦官王大人从一旁走上来,说:“你要去的那地方,是个江上的小洲。虽然苦,强过死。”
见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阿织恍然大悟,连连谢道:“多谢大人出力。”
“别谢我,是冯夫人出力。‘能活着走,就走吧’——这是她原话。”
阿织眼前晃过那个脸色苍白的织女,“冯夫人……她还活着……”
“活得还很不错。”王大人说。“十年,你不再是那个织女,她也不再是。”
阿织木讷地笑着目送他离去。
数日不见天日,这时骤然看到阳光,她的眼睛有些受不了,眯缝成一条细线。
人群里不见董永和她的孩子。阿织叹了口气:她骗了他。但是,他没事,孩子也没事,没人去充军,没人被没为官奴婢。阿织脸上绽放一个轻轻浅浅的微笑,三千里不再那么令人难受。
囚车颠簸着启程,阿织忽然听到有两个童稚的声音在大喊:“娘——”“娘!”
她勉强回过头,看到她的丈夫挑着扁担,迈着大步追上来。那身影,和他每一次赶集回来一样,两个孩子在扁担里坐着,爷儿三个像一副让人踏实的画。每次阿织见这画面,就忍不住幸福地笑起来。
“阿织!”董永赶上来,追得直喘着气。“来、来晚了,去退了李掌柜的定金,锦,卖给王大人了。”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阿织涩涩地笑了笑。见他的扁担里除了孩子,还有几件简单的家什:浩儿屁股下面坐着一口锅,铃儿怀里揣着几只碗,一家三口像是逃荒似的。“你这是去哪儿?”
“当然是去你去的地方。”董永涨红了脸。“你最后织的那匹缎子,卖给王大人了。他给了好多钱,俺就寻思着,正好够盘缠。”
阿织愕然,“你知道我要去哪儿?你知道去那儿要走多久?”
“远有啥了不得?”董永放下扁担,挺直了腰,大声说:“就算走到俺累死,这辈子最后一步,也是在你旁边迈开。”这话不像他平常的口气,大概想了好久才想出来。说完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嘿嘿笑着摸了摸头。
阿织忍住泪,哽咽道:“我不是什么天上的仙女……从来就不是。”
“俺早知道了。”董永笑了笑,淳朴的脸膛上泛开暖意。“每次问你想不想回天上,你想也不想就答‘我哪儿也不去’。俺心里可高兴了——能答得这么干脆,你是不是天女还有啥关系?你是俺媳妇!”
听他喊得这么大声,阿织“呵”的笑了一声,眼泪却比笑声来得更快。董永尴尬地挠挠头,“再说,世上最远不过天涯海角,不也有人去过了?你以前给俺讲过的,说是有个人什么什么人去了天涯海角,对不对?俺不信你要去的地方能远过那里。不就三千里外一个地方?你那天还问,搬家好不好。俺们就搬到那里,好不好?”
阿织垂泪:“是哪里都好。”她努力伸出手,想要搭上董永的肩,却擦肩而过。董永怔了怔,定睛一看,疑惑地问:“阿织……你的眼睛……”
阿织笑了笑,没有说话。
押送的兵看不下去,年轻的那个急吼吼道:“啊呀你们两口子有完没完?你当徙边是让你们过小日子去?我告诉你们,那地方是个江洲,专关这些罪人。除了她,你们一个都别想上去。”
年纪大的那个有些人情味,对董永道:“董兄弟,看在同乡份上我提醒你,流放到那洲上,可不比放到别处。那附近的日子可不好过,况且一年只准探一次,还要看天公做不做美……”
董永挑起扁担,憨厚地笑了笑:“俺媳妇不是说了么?是哪里都好。”
两个兵面面相觑,耸耸肩:“这可真稀罕了!见过老婆跟着男人走一路的,可没见过男人房子也不要、地也不要,跟着女人走。”
“这有啥?那小房子跟巴掌大的地,还不是俺家阿织帮着置办起来的?”董永一边埋头走路,一边说:“俺当年啥也没有,俺家阿织还不是跟俺走了这许多年?”
阿止揉了揉眼睛,陪着他笑起来。
她编造了一个神话,可是她在那谎言的神话里过得忐忑不安。
从来没有奢望,此时此刻收场时,真的变成了一个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