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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皆来源于史实片段

      *先后顺序有差,作者不是考据党,可能bug丛生

      *10k小短篇,一发完结,虐有,甜有,肉沫没有。

      之一: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

      他跌跌撞撞闯入大殿。

      皇位之高,几乎掩去了那人的面容,唯见八宝玲珑冠下珠玉坠着珞扣,泛出些许冰冷的光泽。

      “见过皇兄。”

      他这么说着,却仍无行礼的意思,摇晃着扑倒在皇位前,酒气从口鼻间薄发而出,他伸出手就想去抓那人的衣角。

      “放肆!”大力袭来,他只觉腰腹间无剧痛比,已被远远踢开。唯听耳畔冰冷声响:“你如此殿前失仪,是要把好不容易得来的恩典作废,逼着朕再治你的罪吗?”

      恩典?

      是了,恩典。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不知怎地就大笑出声——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的大殿,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星眸间却是寒光涌动,非要他七步成诗,方赦了他的罪。

      朝野之上,尽是曹魏旧臣,父亲尸骨未寒,那人便等不及要除去他。

      “如果我说是呢?”

      他蓦地抬起头,神情间酒后的迷惑尽退:“如果我说,我宁可不要当日七步成诗的恩典。如果我说,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治我罪……阿兄,你可会好好利用,永远拔去我这根梗在你心头的刺?”

      他撑起酸软的身子,摇摇晃晃重又向那人走去,仿佛是被那一声“阿兄”所震,曹丕竟没第二次将他踢开。

      而他则重抓上他的衣角,缓缓跪倒在皇位下。

      “你明知……无论是甄氏,亦或是皇位,你所担心的事,其实从未发生过。”他哽了一下:“且你并非不明白,我对你……”

      我对你……

      他挣扎着想要把心中暗潮汹涌的情感说出来,却仿佛有什么牢牢扼住了他的喉咙——父亲的失望,母亲跪在兄长前苦苦替他求情的画面一夕闪过。他心中大震,只觉一盆冷水从天灵浇下,终究无法再做回那个肆意妄为,有一言一的曹植。

      惨然一笑,他松开了手中锦衣:“你若还是放心不下,便杀了我罢……”

      谁知曹丕却未如他所料喊内侍进来拟旨,他倏地站起来,平淡无波的脸上有一丝龟裂。他看着他,嘴唇几番翕动,细长的眸子中竟有与那日大殿之上嘲弄截然相反的波澜万丈,但也只有一瞬,他很快就掩去所有神情,朝大殿外走去。

      “想来是父亲新丧,皇弟悲痛过度,才致饮酒无量。朕不会因此收回成命,也不会加罪于你,速速回府中去罢。”

      三十年的醉沉春后劲极足,他只觉视线渐渐模糊,方好不容易提起的几分清醒也将要散去。唯剩下那人离开的背影,几度与回忆重叠——

      少时总纵溺着他,无数次将大醉的他从书房背回,安顿好悄然离开的背影。

      建安十七年,随着父亲出征,临行却仍舍不下他,不在府中安歇反而悄悄来看他,夜色下冲他微笑的修长身影。

      到后来兄弟渐渐离心,那人事隔三年带着自己最爱的醉沉春来看望自己,竟是在父亲令他出兵的前一夜。他大笑接过,不过方醉,那人便拂袖离去。月色打在他白玉般的面容上,照出一片森然之色。

      ……

      大殿之门缓缓合上。

      不安却如墨在宣纸上缓缓晕开,无论是世子之争时,还是父亲新丧时,他最怕的从来不是死,而是即使留下了一命,但今后这宫中,这洛阳城中却是再无他的位子。今日一别,怕是此生再难相见。

      他撑起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吼道:“子桓,阿兄……你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

      回应他的却只有冷冰冰的回声,仿佛这偌大的宫中,从来只有他一人。

      翌日,他在自己的府邸中醒来。

      领旨的太监早已等候多时,尖细的嗓音不过三眼两语,便尘埃落定了他今后半生的命运——

      “徙封安乡候为甄城候,上令即刻前往封地,不得多做停留。”

      马车摇晃着驶出了洛阳城。

      延年征战,洛阳城边亦是一片荒芜之色。随行的侍卫慢吞吞地打着马虎眼,想来也是知道他的失宠,再不惧怠慢。

      他哂然一笑,随手拿起手边酒壶,一饮而尽。

      好在,这酒仍是管够……只是不知这长醉能否助他彻底埋葬这黄初年间的往事,和心底不肯熄灭不肯散去的思念?

      之二: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

      甄城的日子平淡而又萧索。

      没了父亲的失望,母亲的叨念,他酗酒越发凶猛,常常醒来已是明月高悬,身子也渐渐大不如前。

      再收到旨意,是三年后。

      他模模糊糊只听得见“使节”、“不可怠慢”几字,瞧见了流水般的赏赐鱼贯而入,却蓦地一顿,手上酒壶也应声而碎。

      “那是什么?”

      随行太监定睛一看:“甄城王劳苦功高,那是皇上赏赐的秋海棠。秋海棠三载才开一季,北方难得一见,且这株色泽艳中带粉,怕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秋海棠、秋海棠……难道那人还记得当年的诺言?

      他一下直起身来,却见赏赐中名花珍品无数,想来却是因那人未细看过单子,随手将这几株秋海棠混了进去的缘故。

      他苦涩一笑,却仿佛还身在当年的春日。

      只是当时,他还是他最疼爱的三弟,无论是逃学、饮酒作乐、纵情声肆,那人从未说过他一句重话,父亲若有怪罪,曹丕也总是替他一力承担了下来。

      他唯一见他蹙眉,便是那一次他顽劣,打碎了父亲赏赐给尹夫人的花。

      “不过几株花罢了,打碎了再去寻几株来不成吗?”少时的他不屑道:“我就不信父亲还能为几株花治我的罪……”

      “你懂什么?”曹丕被他气笑了:“此花名为秋海棠,生性喜暖,北方难得一见。且数载才有一季花期,就连这几株都还是临远候寻遍当地上贡的。”

      这么珍贵吗?

      他一怔,定睛看去,却见地上被打碎的花团团簇簇,粉嫩的花瓣拥着花苞,竟是十分讨人喜爱。

      “怎么?也看上此花了?”

      耳畔传来曹丕调笑的声音,他一挑眉,正待反驳,却又听曹丕继续道:“如今东吴式微,蜀汉后继无人,唯我大魏能人辈出,良才将相,定有指剑中原之日!到那时莫说几株秋海棠,纵是将秋海棠的生长之处,整个南方都予了子建,又有何妨?”

      他面上不见笑容,竟是难得的正色,宛如在许什么郑重的诺言。

      心跳声却蓦地大起来,他只觉心中有什么暗潮汹涌,叫嚣着想要澎湃而出回应这个诺言。匆忙压下,他只好偏过头去,指向地上的花:“那现下怎么办?”

      意识到这还真是个不好办的难题,曹丕抓了抓头,同样苦恼地蹲下去:“尹夫人新孕,有功于父亲。且父亲说此花明媚,与尹夫人十分相似,这才赏赐了她。”

      他一怔:“父亲说此花与尹夫人相似?”

      “是。”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干脆拉起曹丕的手,一同蹲了下去:“我倒觉得此花,与阿兄十分相称呢……”

      他此言也大有调笑之意,洛阳城中无人不知,他行文肆意洒脱,不拘一格,曹丕却恰好相反,词多靡丽阴柔,婉约纤丽,连带着相貌都有几分阴柔之气。他此言不过笑他人与词具有几分女子小气,本以为曹丕定会生气,却只听他在旁轻轻“哦?”了一声,头顶一暖,竟被他揉了揉头。

      细长的眸子看着他,里面温柔如涓涓细流溢出:“阿兄本以为子建是贪图秋海棠的艳丽,却不想子建是爱屋及乌,原来心中尽是阿兄的影子,这才对秋海棠起了兴趣罢?”

      “阿兄什么话,子建才没有……”

      抛出去的玩笑被原样扔了回来,还被抓住心中心事点破。他脸更红了,急忙跳起脚来反驳,心中却难生出一丝反驳之意。

      而两人最后,当然是谁也没有受罚。

      曹丕深知曹操为人,赶在春分前让曹植写了篇歌功颂德的词赋,曹操看他文采,自然是大加赞扬,恰到好处地盖过了秋海棠一事。

      ……

      他迷迷糊糊地喊来随侍:“什么日子了?”

      “回甄城侯,三月十六了。”

      三月十六啊……果然又到了这个季节。

      秋海棠只在春季花开,却也是建安二十五年的春天,他的荒唐和自暴自弃终于让父亲彻底失望,甚至临终也不愿见他一面。

      父亲过世多年,而曾经答应要将南方尽数赏赐于他的人似也早忘了这个诺言。甄城苦寒,莫说是喜暖的秋海棠,一年之中,花期甚至都不到一月。冬日白雪皑皑,连街道都是冷清凄凉的。

      “备车马罢。”

      他吩咐道,身体却因久为出门有些倦怠,等如往年一样到了邺城祭拜了父亲再辗转回甄城,已是一月之后。

      香樟树叶纷纷落在路上,卷起几分夏日的炎热,行人凋零,甄城却还是如往常一般清冷。唯剩了府邸前几辆车马,牵出十足皇家的威严来。

      “大胆!”

      府邸前面白无须之人面色是十成十的不愉,他手持上谕,喝道:“圣上令甄城侯接待吴使,甄城侯却连续一月余都不在封地,此等怠慢大罪,意欲何为?”

      吴使?

      他想着当日太监口中的几个模糊字眼,终于明白当日的秋海棠果然不是白赐,原来那人是有事要他去做;又想着年少时看过的魏律,违背圣命,怠慢他国使节,似乎是死罪难逃。

      跌跌撞撞下了马,朝上谕跪了下去,他心中更多的却是麻木:“皇弟自当进京请罪。”

      皇城内,是一如当年森冷威严的大殿。

      曹丕身边的人却已不知换了几波——往来内侍尽是一些生面孔,陪驾多年的甄氏、郭氏也在黄初一年、黄初三年先后过世,许是知晓当今圣上多疑的性子,这偌大的宫中竟不比他的封地热闹多少。

      他低头跪着,耳畔八宝玲珑冠下的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曹丕挥了挥手,左右的内侍尽数退了下去。

      “你去哪儿了?”

      他一愣,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曹丕的声音含着一层薄怒,和他反目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竟为了什么在生气。

      “朕问你去哪儿了!”

      身子一轻,他竟被整个人提了起来,曹丕狠狠道:“不是进京请罪吗?为何两月余不见人影,难道甄城到洛阳就如此遥远?你如此戏弄于朕,不怕朕真治你一个死罪吗?”

      他不解。

      怎么……曹丕倒不像要以他怠慢使者为借口知罪,反而生气他请罪晚了?但被勒住的颈项几乎使他无法呼吸,挣了挣,他只好微弱道:“臣弟病了。”

      颈项一松:“病了?”

      “臣弟出发前小有不适,行至柳州时不幸高烧不退,耽误了月余才上路。这才耽误了给皇兄请罪的日子。”

      ……

      他抬起头,露出病中惨白灰败的脸色,一向薄情的帝王只觉手一松,有什么一瞬碎裂开来,再也抓不住他的衣领。

      他想起那一日使者来禀。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曹丕几乎摔碎了手边所有的东西,卞太后得知消息当场昏了过去,他也顾不上送母后回宫,抓住使者衣领,他恨恨命令道。

      被他眸中的肃杀之色所震慑,使者战战兢兢道:“遍、遍寻不见甄城侯踪影,恐、恐是因吴使节之故,自杀也……”

      使者被整个人扔了出去。

      他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时,恰好见夕阳照出君王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宛如暴风雨来临前寂静瑟索的夜。

      却该高兴不是吗?

      那个没有用的、只是抢占着父母对他的目光的弟弟,终于永远地、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从此无论是江南还是塞外,无论烟柳飘絮的洛阳还是寂静冷清的甄城,马蹄所践之处,都不会再有那道碍眼的身影了。他也不用再想着怎么应付母后和大臣的求情,不着声色地将那人贬离荒蛮之地。

      所以,心底隐隐叫嚣着的……又是什么?

      为什么心脏宛如被什么牢牢拽住,连呼吸都因痛楚而支离破碎?

      他想要喘一口气,吩咐使者下去,微微模糊的视线中出现的却是幼时的曹植——

      “阿兄……”

      那个孩子唤着他,在他又一次求情让他逃过了逃学的惩罚后。开心地钻进他的怀抱,用那如莲藕般的手臂环着他。

      “阿兄最好了……”

      宛如撒娇般将脸埋进他的颈项,肌肤相触间,却有什么暖暖的径直涌进了他心底,令他忍不住收紧了怀抱。

      而如今,怀抱空空如也。

      冷意自大殿蔓延开来,仿佛也在提醒他,从此无论大魏的版图扩招到何处,任这世间再大,却也不会有一人冲他撒娇,有一人用溢满信任的眼神看着他了。

      他将再听不到那一声“阿兄……”

      “咔嚓”一声,徽毫浮龙雕的笔杆被生生折断,断处径直插进了掌心,一片血肉模糊。他看见使者瑟缩着想要上前替他包扎伤口,却被他目光中的寒芒所震,吓得只能跪地不起。

      “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原来,竟只是病了吗?

      曹丕的神情和缓了一些,唯有语气中仍难掩不平:“纵是病了,也当遣人来说一声。莫名其妙失了踪影,你不是戏弄太后与朕是什么?”

      曹植却是面上踌躇,半晌才开口。

      原来,他随行侍从不多,也未带足够的银两,他烧得迷迷糊糊的,下面的人慌了手脚,自是忘了遣人来皇城说一声。

      “你带了多少人?”

      “只有一名随从,一名女侍。”

      竟只有两人?!

      平息的怒意几乎又在一瞬席卷了他,却不是针对座下跪着的人——这些年,曹植的食邑被他一削再削,爵位也数次迁徙。多少次,他嘲弄地想着反正那人也只爱陈年佳酿,只要给他留了足够的酒钱就是。却不想,甄城竟然困难至此?

      “你抬起头来。”

      天色虽暗,掌灯的太监却识相地把大殿中的油灯点数点亮,因而此时,反而比片刻前看得更清楚些。

      那是憔悴的、病弱的、苍白的……

      胡须三三两两扎在削尖了的下巴上,无人打理。想来是久病不愈的缘故,唇瓣血色尽退,曾经星光涌动的眸子也显得黯然无波。

      他见过他在铜雀台上挥毫撒墨,眉眼肆意飞扬,引无数文人尽折腰的样子;也见过他在大殿上七步成诗,口口声声皆要他念着兄弟情,不舍离开洛阳的样子。却独独没见过他如此羸弱颓废,仿佛那个会叫着“阿兄……”永远最信任最爱他的人终于受不了经年累月的放逐和压迫,消失在了甄城和洛阳的千里之遥中,却也仿佛是他亲手扼死了那个曹子建,为了埋葬心底无法平息的嫉恨。

      曹丕终究是无法再生气了。

      他轻叹:“那现下……好些了吗?”

      “臣弟蒙圣上和太后担忧,已然好多了。”

      “你也知太后担心你,未大好前就先留在洛阳府中罢。宫中大夫和药材都要好些,到底不比柳州山穷人尽。”

      曹植一怔,像是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见他错愕的样子,曹丕心中一动,终是忍不住唤道:“子建……”

      子建……

      久违的称呼,曹植一下瞪大的眼,面上闪过什么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倏地直起了腰,径直往曹丕的方向望去——

      但刚还低声唤他的人,却已退到了层层珠帘之后。

      “但,却只到你病好为止……”渐渐远了,听不清声音中蕴含的意味,似只有一声叹息传来:“子建,你还是走罢。”

      远远地走罢。

      之三:人生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曹植十岁那年,和曹丕一同病了。

      彼时,曹操正又一次率军东征孙权,卞夫人一人在府中,却要照料两个发烧的儿子,应接不暇间,头风险些发作。

      那一晚,伺候他的侍女打了盹。迷迷糊糊间,他只觉有什么火烧火燎地在撕扯喉咙,想要□□,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却有一人适时端着水和方帕走了进来。

      “子建,乖,喝一点水再睡……”

      低哑的声音掩不去担忧,他被拥进一个滚烫的怀抱,曹丕一遍遍地轻抚他的脊背,那灼热的触感压抑了他喉咙的不适,他终于安稳入睡。

      他记得那湿帕一整晚都不曾离开他的额头,也记得那人眼中数不尽散不去的担忧。他的病很快就好了,曹丕的烧却拖拖拉拉,直到父亲回来请了宫中的大夫用了数味名贵的药材,才退了下去。

      他的人生中,仿佛存在有两个哥哥。

      前者温柔、大气、事事以他为重,他从不怀疑即使年少的他哪怕犯了足以惹恼君王的死罪,曹丕也会毫不迟疑地替他一力承担;但后者却阴晴不定、难以揣摩,当他的才华终于令众人惊叹,他下意识回过头去想喊一声“阿兄……”时,却看见了曹丕眼中的波澜万丈。

      那是最令他心疼的猜忌和多疑,仿佛千年的美玉终于抵不住时间侵蚀,碎开了泪痕的深邃印记。

      回甄城后不久,他就收到了加封的旨意,食邑多了八百户,爵位也进了一级,成了甄城王。

      许是看腻了他久病孱弱的模样,随着旨意一同而来的还有宫中的两个大夫,从此便留在了他的府邸中照看。

      到了黄初四年,他被改封雍丘,食邑也加到了两千五百户。

      雍丘比之甄城稍暖,他饮酒也不似从前凶猛,身体终于好了一些,曾经苍白的面容也多了几分血色。

      只是这些年,曹丕却再未见过他一面。

      他请安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寄情的诗作了一首又一首,却都宛如石沉大海,来自洛阳的旨意,再未在雍丘停留过。

      黄初四年秋,君王因数次东征吴地失败不愉而久病不起的消息传遍了魏国,他心下惴惴,再顾不上无召进京的罪过,带上府中大夫,连夜策马加鞭赶往洛阳。

      一路上他几乎不眠不休,马累死了两匹,又在皇城外跪了三天三夜,却最终仍然没等来召见的旨意。

      “圣上如今已然大好,雍丘王切莫胡乱听信外头谣言,速速回封地去罢。”

      随侍一挥拂尘,皇城大门应声合上,仿佛再也没人在意,是不是有一人冒着死罪,千里迢迢赶来洛阳,只为确认一人的安在。

      再见到曹丕,已是黄初五年的深秋。

      君王东征回洛阳途中路过雍丘,他出城五里迎接,却见曹丕似是清减了不少。曾经如玉般的面容也多了细密皱纹,只是脸上却不见从前的阴晴不定,反而一片明明堂堂。

      被那不含阴霾的目光盯着,曹植心头猛地一跳。直到随侍提醒他君王沿途劳累,他这才回过神来安顿了一行人,只是正待退下时,却又见曹丕的太监来请,说是君王无事,请雍丘王陪着一同府中一游。。

      已是深秋,花园中泛黄的香樟树叶落了一地。岁月痕迹蔓延的青石板路边,群花也纷纷谢尽,徒留了几瓣嫣红仍挂在枝头。

      “那是什么?”

      走在前头的君王忽地一顿,指尖遥指凉亭边的一簇漆黑,似是起了兴趣。

      望着那熟悉的漆黑,却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从曹植心中划过。他正待开口,身旁的随侍却似邀功般上前一步,抢先道:“回圣上,那还是您黄初二年时赐得秋海棠。雍丘王一向极为喜爱,就连迁徙封地时也不曾将此花留在甄城。只是此花却太难养育,这些年从未开花过,反倒敗成了荒土。但就算如此,雍丘王也常常来此处发呆……”

      随侍的后半段话消失在君王的眼神中。

      仿佛听到了什么意料之中、却又深深令他震惊的事实,曹丕挥手示意曹植不必解释,自己却上前几步,蹲在了花丛前。

      然后,他伸出手、细细抚摸着那丛焦黑,宛如抚摸着什么心爱之物。

      当夜,曹丕在他的府邸设宴。

      东吴至洛阳千里迢迢,大队军马随行,曹丕所宴请的臣子却寥寥无几,许是再次东征失败的缘故,君王显得有些落寞,席间酒水一杯接着一杯,竟比一向嗜酒的他还喝得多一些。

      “圣上,老奴扶你去休息吧。”

      却挥退提议的太监,曹丕的目光落在曹植身上,却不见一丝酒后的凌乱。他道:“不必了,朕也许久没见雍丘王了。今夜就留下来,和雍丘王抵足而眠。”

      再不曾想过会有同塌而眠的一日。

      重新铺上了厚厚的褥子,他让君王躺在里侧,只是还未和衣睡下,手腕却被扣住了。曹丕微一用力,竟就到了他的上方,他忽道:“你可知……我一直以为,我是恨着你的。”

      他皱起眉头:“圣上你可是……”

      “我没醉。”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君王神色清明,手却缓缓向上,一下扼住了他细瘦的颈项,语出惊人道:“在你铜雀台上一赋成名,曹魏众臣皆为你的才华倾倒时;在父亲的目光每每落在顽劣的你身上,却总忽视我背后做了多少努力时;在母亲都开始为你说话,逢人再也不提从前最令他骄傲的我时;也在你唤着我扑进我怀里的每一个瞬间……你可知有多少次,我望着你的颈项想着,只要一点点力气,一切就结束了。只要我微一用力,父亲母亲的眼中就再也不会有你,我仍是他们最骄傲的孩子。

      但他最终却还是没有下手。

      曹植满心信赖地将最脆弱的颈项暴露在他面前时,他不曾下手;终于登基为帝,拥有了半壁江山生杀大权时,他不曾下手;曹植怠慢来使,连自己都知犯了魏律死罪时,他仍不曾下手。

      是为了什么?

      这些年,朝臣、母后的权力渐渐式微,他手握大魏,明明要一人三更死,那人便留命不到五更,再没有饶过曹植的借口时,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了他。

      直到那一年的吴使来魏。

      他站在高高的殿堂之上,听着使者禀告甄城侯疑因获罪自杀,暴怒之下几乎摔碎了殿中每一样东西。但数月苦寻后,那人却一脸病容的出现在他面前,无边孤寂仿佛在一瞬被狂喜淹没,他心中竟生了只要那人无事,他便一生一世将他留下来的想法。

      他想着最早时曹植在军中吟诗,“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的大气磅礴,连陈太傅亦赞他是“当世之英,自通后叶”。他一瞬失了方寸,但想的却不是皇位之争,而是子建的才华令那么多人惊叹,往后是不是,就不会再属于他一个人了?

      那样如大鹏展翅高飞的英姿光彩,若有一日登上皇位,会不会就渐渐忘了他这个没有用的、被父母疏忽的阿兄?他会离他越来越远……

      愤怒一瞬席卷了脑海,当年的他捏紧了拳头,指尖深陷入肉中,只恨不得折断曹植的翅膀,将他囚于笼中,叫他一生一世都属于他,再也不能对着别人吟诗

      而原来,这才是被他遗忘了的、却埋在心底最深处不肯消失的,初衷吗?

      原来,他竟一直对他……

      “子建……”

      像是妥协,也像是悲叹,曹丕松开了扼住曹植颈项的手,一转头,却是悠悠吟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曹植面上一瞬闪过极为惊异之色,差点从他身下跳了起来:“你……”

      “很惊讶吗?”曹丕勾了唇角:“却还远不止这些。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无论是你的感甄赋,抑或是七哀诗。你以为的这些年朕的不声不响,但其实朕都一一读过。”他下意识停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七哀诗最末的两句,抬眼看曹植也生了几分年少羞涩模样。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曹丕咀嚼着,那一日初闻七哀诗的他,明明面前宣纸墨痕早已风干,却仿佛要用尽全力,才能压抑住心中想马上飞到甄城的冲动。

      只是……

      “终究是朕的错,子建。”

      宛如一下失了所有气力,他再也制不住曹植,眼角却同时有什么温热落下来,他竟是哭了。

      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曹植也顿了一下,终是道:“你是不是想说,你亦舍不得我,只是这些年纵是压过了心中的恨和猜疑,你却也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我?”

      他伸手拭去曹丕眼角泪珠:“不要这么看着我,阿兄。你忘了吗,我们是兄弟啊……我犯了死罪你却恕了我,我一再上表,你却仍不肯见我。你能读遍我的万千词赋,看穿我诗句的心思,我又怎能察觉不出你心中的纠结和不舍?只是……”曹植倏地紧张起来,他将手覆上曹丕掌心,皱眉道:“这些年魏地风言风语不断,具是说你数次出征失败,龙体不安。以你的个性,你今日居然肯来看我,肯跟我说这些,是不是……”

      他的尾音消失在一个怀抱中。

      像是再也不想压抑,曹丕翻过手掌握住他的手,用力一带,曹植整个人就彻底到了他的怀中:“大夫说朕肺气郁结,经久不愈伤了五脏六腑,确实时日无多。”

      “什,什么……”

      宛如遭遇雷噬,曹植顿时不动了。

      他想着眼前人明明只是苍白消瘦了一些,抱住他的手仍是那么有力,望向他的眼神仍有当年星光闪烁,又怎会时日无多?

      又想起多年前病逝的父亲,曾经健壮有力能一同托起他和曹丕的臂膀变得细瘦干长,他曾亲眼见过父亲卧在床上,甚至连续半月连一碗粥都难以喝下。

      难道说,曹丕也会变成这样吗?

      “不,不会的!”他的双眼不知何时已噙满了泪花,他握住曹丕的手颤抖着,神色却是慌乱疯狂的:“你骗我!一定是你骗我!就算你没有骗我,也定是宫中那些庸医无用!你这就去收拾细软,跟我去东吴,去蜀汉,天下之大,一定会有能治你病的人!”

      “太晚了。”压住怀中想要一跃而起的人,曹丕轻叹道:“朕早已寻遍天下名医,只是寿数如此。终究是看不到我大魏君临天下的一日了,辜负了父亲的嘱托。”

      他闭了闭眼,揽紧怀中的细腰,察觉心中经年空落的角落终于被什么填满:“其实朕三十即位,废汉自立,戎马半生,所作所为也鲜少有后悔之时,却唯有一事遗憾……”他的声音轻下来:“事到如今,子建,阿兄只想这么抱着你。”

      仿佛被他语句中的凄凉和不舍所镇,曹植终于不动了,曹丕却感觉胸前渐渐被什么濡湿。

      他终是微笑:“子建,谢谢你。起码今日,阿兄很高兴。往后无论我在与否,你要……好好活着。”

      之四: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

      仿佛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他又见到少时的曹丕和自己。先是打碎了父亲赏赐的秋海棠,又被兄长点破了心事,少时的他又气又恼道:“阿兄胡说八道些什么,子建才没有喜欢阿兄……”却忘了两人是相依蹲着的姿势,抬头反驳间有什么温润触感擦过唇瓣,意识到那是什么,他顿时羞红了脸。

      跳着脚想逃开,腰间却被一只手搂着带进了个温暖的怀抱。

      曹丕轻笑道:“呀,才说子建喜欢阿兄,子建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了吗?”

      “都说了不要胡说……”

      更恼了,他转过头去反驳,却震惊于曹丕面上与调笑截然不同的深情,他握着他的手,仿佛得了什么稀世珍宝:“子建,阿兄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无论……子建对阿兄,是哪一种喜欢。”

      然后,他抬起他的下巴,压了下来。

      被打碎的秋海棠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那是建安十七年的春天,满园花卉,似乎都在这一吻间摇曳生辉起来。

      再度醒来时房中却只有他一人,身侧早已冰冷的锦塌上放着道黄澄澄的加封旨意。他收了圣旨,望向洛阳方向,耳边隐约是马践铁蹄的金戈声。

      次年,曹丕病逝于洛阳,时年四十岁,遵他生前旨意,葬于南蔡首阳陵。

      次年冬,曹叡即位,改年号为太和。

      到了太和二年,他再度被徙封,他拿着醉沉春昏昏沉沉时,却见随侍捧着堆黑土慌忙冲了进来。

      “新的封地稍暖,花期较长,不知东阿王可要将这株秋海棠一同迁过去?”

      许是这两年他也鲜少在后花园停留的缘故,随侍不敢妄自做主。他哂然一笑,饮尽壶中美酒,一甩手,酒壶又摔得粉碎。他却道:“埋了吧。”

      埋了吧。

      当年的诺言早已消失在风中,许下诺言的人也已死了数年之久,纵是花有盛年再来日,又能有什么区别?

      这一季的秋海棠,实则不必再开了。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给我喜欢的,两个一千八百年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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