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生》秋白华

2、动机

　　姚知珣这是第一次知道比经济舱更拥挤的地方。这辆绿皮火车装了满满当当的人，狭小的车厢里装了六个人，过道刚刚能容下一个人，从江城到首都，花了她整整二十个小时，对她来说这次真是开了眼界。
　　她爬上自己的卧铺，最上层的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她带上耳机，没有放一首曲子。她很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国家音乐学院报道，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学音乐花费巨大，而她身上只有区区两万块，她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转眼到了国庆，姚知珣银行卡里的钱已所剩无几，她给家里已经打了无数个电话，永远都是无人接听。而以前那些“朋友”早就对她避而远之，她也不屑、更不指望谁能帮她，所以早就和他们断了联系。
　　之前生活优渥，她从未尝到半分生活的苦涩，从小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更没有能让她羡慕的东西。她五岁的时候就跟着江城音月学院最有名的钢琴老师学钢琴。虽然最开始学琴并不顺利，但她也算是天赋异禀，一路顺风顺水的考上国音，直到今年夏天，她才知道生活中最能磨练意志的苦难是什么样。
　　她的生活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优越的生活早就弃她而去，现在她不仅担心每天的温饱问题，还要担心家里的情况，生活种种种不顺心的事像山一样压在她的肩上，让她喘不过气。
　　自从她离开家以来，就再没有收到父亲的消息，她一直在等，她甚至不切实际地盼望着家里的好消息，但现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她就离露宿街头不远了，她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但曾经她引以为傲的钢琴在这里平平无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比她优秀，令她备受打击，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像其他同学找到一份类似家庭音乐教师的兼职。她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就好似她魂魄早就离开了躯壳。
　　她也不知道走到哪栋楼附近，突然，几乎一瞬间，她被旁边贴满招聘信息的公告栏上的一张纸吸引住了，上面有她最熟悉的钢琴琴键，她走近仔细一看，刹那间她的眼中便恢复了神采。这是一张招聘启事，需要一位家庭钢琴教师，时薪一千元！这张纸让姚知珣既兴奋又疑惑。要知道，找一个普通的正经音乐学院的老师授课，时薪也只要一千五百元左右，就算这里是首都，就算她是国家音乐学院的学生，这个时薪也高得离谱。应该是骗子吧，她默默想到，但她又想到自己的处境，她咬咬牙决定先试试再说，况且打个电话问一下也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她掏出手机按照上面的数字拨了号。
　　“你好。”一个清脆又年轻的男声响起。
　　“您好，请问您是需要一位钢琴教师吗？”她声音有些忐忑。
　　对方瞬间来了兴趣：“对对对！你是来应聘的？我们面谈吧！你在哪？我去接你！”
　　“那我在国家音乐学院正门等您吧。”
　　“没问题！我马上动身！”
　　挂了电话，姚知珣越想越害怕，这件事太不合常理了！她基本确定对方是个骗子，但现在她实在是走投无路，哪怕只有一点微弱的可能，她都不会让这份工作溜走，总之她决定先去校门看看，“反正对方也不认识我。”她这样想。
　　她思想挣扎着，生活快要把她逼上绝路，这两个月以来，喜悦从不曾到来，她满心里装的都是孤独与迷茫。她心一横，大不了就是一条命，但是瞬间恐惧又战胜了她。无奈之下，她折回宿舍翻出一把布满灰尘的折叠瑞士刀，希望这把刀能给她一点安全感，并且将它放在贴身的牛仔裤口袋里。
　　姚知珣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串有些眼熟的数字，她想了想，是刚刚招聘启事上的电话，于是就立马接了电话。
　　“我已经在国音门口了，你在哪？”依旧是那个清脆的男音。
　　“哦哦，我马上就到，很快。”
　　“好。我在车里等你，一辆红色的波尔舍。”
　　“好。”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明亮起来，那个骗子会开波尔舍呢？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着落，心情一扫之前的阴郁，变得轻松，她不禁加快了步伐。
　　正如陌生男子的描述，校门确实有一辆火红的波尔舍911。同时，车里的人也注意到姚知珣，只需一眼，他就知道这次找对了人，因为她和他有股相似的气质——遗世独立。
　　姚知珣见对方示意自己上车，她犹豫半晌，她内心七上八下的，她也不知道这个选择会将她带到哪里，最后她还是经不住超高时薪的诱惑拉开了车门上了车。
　　身边这个人大概25岁，侧脸轮廓非常精致，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略微上翘的嘴角，可以说长得很精致。
　　“你好，我叫姚知珣。”
　　“嗯。叫我李希琛就好。”
　　“我们这是去哪？”
　　“哦，我本来想找个咖啡厅聊聊，但是一想还是直接去家里看看情况比较好，毕竟天也不早了，我还得赶回来。”
　　“那地方很远吗？”
　　“还行吧，就在南湖附近。”
　　“……，您是帮妹妹或者弟弟找家庭教师吧？”
　　“哦，那倒不是，是个朋友。”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找？”
　　“这个嘛……说来话长。”
　　天色渐渐暗下来，姚知珣开始变得不安，加上又是下班高峰期，等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约莫7点半了。
　　这是一处临湖别墅区，天色虽然暗沉，但隐约能看出道两旁的树木十分高大。前方黑黢黢的，路灯也不是十分明亮，这更让姚知珣害怕，她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里，紧紧握住折叠刀，希望自己今晚平安无事……
　　“好了，我们到了”李希琛停下车，开了车门的内锁。
　　姚知珣的心跳得厉害，她紧张而且害怕，肾上腺素快速增长让她腹部开始绞痛，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她看着车外的男人，脑子开始乱想，假如她一下车就被他拖进屋里，怎么办？她不敢再想了。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拉开车门下了车。
　　李希琛在外面等了有一会了，他有些烦躁，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概率就是被那家伙臭骂一顿，但是自己实在是不忍心他这样放任自己，也许找个会弹钢琴的人来陪他会刺激他一下吧……
　　“唔，待会进去了，你少说话，那家伙最近脾气不是太好。”李希琛挠了挠头。
　　“嗯”姚知珣并不想多说话，现在对方的一言一行在她眼里都是圈套，她的思想高度戒备，眼睛不放过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
　　李希琛前去按了门铃，不过一会大门就向内缓缓打开，同时宅子的们也打开，出来一位中年妇女。
　　“孙姨，清源在楼上吧？”李希琛开口问道。
　　“是的。”
　　“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孙阿姨看起来有些无奈。
　　“唉……那我们先上去了”
　　“行，你们喝什么，我去给你们弄。”
　　“冰水就行。”李希琛说道
　　“温水，谢谢。”姚知珣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有了些底气，也许……也没自己想得那么危险。
　　还没进门，姚知珣，就已经听见微弱的音乐，随着他们上了二楼，乐声越来越清晰，是拉赫曼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这首曲子第一乐章开始就充满了压迫感，后面温柔又忧伤。姚知珣的直觉告诉她，“他”应该很不顺心，或许他正和她一样遭受到命运的戏弄？她不禁开始与这位素未谋面的人开始惺惺相惜。
　　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李希琛没有即刻敲门，他看起来有些不安，他搓了搓手，转过头，再次叮嘱姚知珣进去后不要说话，接着才敲响了门。
　　“请进。”门内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倒是和协奏曲应和得很好，一致的忧郁愤怒，却又透露出一股不屈的劲。
　　屋内光线昏暗，但这也让姚知珣对这间屋子的主人有了一点了解。屋内摆设风格现代简约，墙面大面积留白，以黑白两色为基调，细节处有一些亮色色作为点缀，每处都透露出主人不凡的品味与气质。脚下灰白色的地板呈人字形排列，显得稳重又精致。屋子一墙是嵌入式的书柜，书柜门只有细黑线交叉作为装饰，六盏轨道灯正好照亮书柜上部。另一面墙上摆着一些小玩意，屋中央摆有藏蓝色的天鹅绒沙发，沙发的拐角处是一台黑胶唱机。巨大的落地窗旁摆着一架斯坦威三角钢琴，角落处有一盏造型别致的落地灯。屋内还零零散散摆放着两把扶手椅已经一把躺椅。
　　陆清源躺在躺椅上，他听见有人进了门，但并不想起身，一方面他腰背部肌肉疼的厉害，一方面他早就失去了与人交际的热情。自从他瘫痪以后他早就心如枯木，之前钢琴就是他的一切，既然他注定要与钢琴无缘，那他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李希琛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对不对，说不定会让陆清源暴怒，斟酌再三，他开了口：“清源……”
　　陆清源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起身，李希琛是为数不多能给他带来喜悦的人。他没起来多少，腰背部的肌肉就拉扯得生疼，他实在受不了，便重重地倒在了躺椅里。
　　李希琛被陆清源吓得一惊，他很少见过他疼得这么厉害，慌忙跑过去：“你怎么了？”
　　“没……什么……最近阴雨天，弄得我腰疼……”陆清源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一边说。
　　“你看起来不是很好，要不要我帮你把赵医生请来？”
　　陆清源摇摇头，说：“不用，天晴了就好了。”又过了会，他脸色看起来好了些，他扭头看见还在门口的姚知珣，于是又问：“这是你女朋友？”
　　“不……不是。给你找的。”
　　姚知珣本来盯着屋里的钢琴发呆，那是一架斯坦威，它犹如耶稣身边的大天使长一样庄严肃穆，而她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它，她不禁开始好奇这房子的主人倒是怎样的人。而李希琛这句话一下子把她的思绪拉回来，姚知珣睁大眼睛，吃惊地看向李希琛，和自己同样吃惊的还有陆清源。
　　她这才注意到这间屋子的主人，他十分瘦，脸颊凹陷地很深，更加显得脸冷峻。他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毛毯，她能看出毛毯下的身躯瘦弱无比，他头发乱糟糟的，脸色看起来不是特别红润，黑色的眼睛里带着浓郁的悲伤，高挺又纤细的鼻子，嘴巴紧紧岷成一条线，浑身散发出阴郁的气质，令人有些不敢靠近。
　　这时姚知珣心里略微知道了，一定是屋子的主人已经病入膏肓，李希琛不忍好友走得太凄凉，所以想给他一点临终关怀。“惨啊。”姚知珣心里默默感叹道：“真是可惜这架钢琴了，这人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却要死了，唉……”
　　李希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是我给你找的……”李希琛突然停下，他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肯定不能说是钢琴教师，以这家伙的高傲，他可能会炸掉的……
　　陆清源有些好奇，反问一句：“是什么？”
　　“钢琴教师。”站在门口的姚知珣接过话茬。
　　听了这话，李希琛第一秒的感受是吃惊，瞬间又变成无奈，女人还是靠不住啊……
　　陆清源听了这句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脸上由白转红再转白。他看向门口的女人，“长得还挺清秀。”他想道，但他没有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而且看向李希琛，语气中带着恼怒，一字一顿地说：“钢，琴，教，师？”他目光扫过两人，看他俩都不说话，再次将目光收回到李希琛身上，嘲讽了一句：“教谁钢琴？教你钢琴？”
　　李希琛自然听出这语气中的意味，觉得自己的好意并不被接受，没好气地说了句：“我谢谢您。”
　　陆清源不屑地哼了声。
　　这一切在姚知珣看来，更像是个垂死的病人在闹脾气，但她也确确实实感觉自己被冒犯。自己好歹也是顶尖音乐学院的学生，怎么就能被这人奚落。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温起来，脸上露出一股疏离的高傲，尽量礼貌地问：“为什么不能教您？”
　　陆清源听了之后，刹那间心里腾起一股怒火，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这女生难道是白痴吗？”他如此想到。他闭上眼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和井底之蛙一般见识。
　　“你不了解情况，就少说两句行吗？”见姚知珣把自己交待的事全忘记了，李希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们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姚知珣依旧是一副自负的样子。
　　虽然声音不大，但陆清源过人的听觉毫不费力的捕捉到这句话，他睁开眼睛，看向姚知珣，这个女孩很年轻，齐肩的黑发，圆溜溜的眼珠十分灵动，精致优雅的鼻子，嘴巴生气地撅起，倒是有一点点可爱。他看向姚知珣，礼貌地对她笑了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说：“我18岁的时候去汉诺威音乐学院学习钢琴，20岁的时候师从当今世界最有名的钢琴演奏家格里齐，23岁的时候就在柏林音乐厅演出。您觉得您能教我吗？”说罢就扭头闭上眼睛。
　　姚知珣越听越觉得羞耻，她觉得自己刚刚不该那么自负，真是丢死人了，她脸红到了脖根，恨不得瞬间从这个房间里蒸发……她给陆清源稍微鞠了个躬，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句“对不起”就转身离开了。
　　见到姚知珣走了，陆清源说：“人家走了，你是不是也得走了？”
　　“你这人真是！”
　　“怎么了？你还真指望她教我钢琴啊？”
　　“不是，我找她来只是想让你有个说话的人，虽然我俩是哥们，但一些音乐上的事我一窍不通，而且我也忙，不能经常来看你，你的一些情绪说不定她能懂。我真是不想看见你每天一个人。唉……”
　　陆清源微微皱了皱眉，平静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人类的情绪并不相通，她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过的，她不可能理解我……”
　　“但她也是学音乐的，你曾经不也是这样吗？对音乐饱含热情。”
　　“那又怎样？她知道我的痛苦吗？”说到这陆清源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额头爆出青筋，仿佛在经受巨大的痛苦，他声音渐渐弱下来，带着一丝祈求说：“我已经……放弃钢琴了……你们能不能不要再刺激我了……”
　　李希琛无奈地看着陆清源，不由得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建议，我待会会把那女孩的联系方式发给你……”说完转身也走了。
　　李希琛前脚刚走，孙姨后脚就进来了，她进了门，看见眉头紧锁的陆清源，她将手上的茶盘放下，在陆清源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了？少爷。”
　　陆清源睁开眼，看了孙姨一眼，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扶我起来吧，我想去休息了。”
　　孙姨并不伸出手去扶他，反而说：“我觉得李少爷说得很有道理。”
　　陆清源眼里又腾起一丝愤怒，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缓了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孙姨，连您也要来逼我吗？”
　　“我只是觉得那女孩很像之前的您。”
　　陆清源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看向孙姨。
　　孙姨又接着说：“您当年也是这样，眼神里始终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永远是一幅高傲的样子。”
　　陆清源越发不敢相信，那个女生？和自己有相似的地方？
　　“我们先把她找来，先相处一段时间看看，也许您能在她身上发现点什么，假如您不喜欢她，让她走也不迟。”孙姨顿了顿，眼神里充满了惋惜，她接着说，“说实在话，我真的不想看到您这样，我只希望您能变得好起来，至少在心理上好起来……”
　　听完，陆清源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