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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凌虐 ...

  •   小雨淅淅沥沥,意犹未尽。陆靖宇把车停在路边的空地上,一手撑伞,领着白笑走进弯弯绕绕的小巷。两边是沾了雨露、微微摇摆的花花草草。
      白笑有些惊讶陆靖宇家竟然会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远处就是夜色里赶着施工的吊车和推土机,隐隐有一阵阵沉重的打桩声深入大地发出的闷雷似的声音。这一片应该也快拆迁了吧。
      陆靖宇把伞递给白笑:“拿着,我开锁。”
      在手机屏幕的光照下,陆靖宇找到了老式铁索的锁孔,钥匙转了半天才开,生了锈的大铁门“吱呀”一声。
      “进来吧。”
      白笑跟在陆靖宇身后,手中的伞堪堪举到陆靖宇头顶,有些费力。陆靖宇笑了笑,接过伞收了起来,领他进屋。
      刚感到脚边忽然有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就听到“喵呜”一声。白笑委实吓了一跳。屋檐下的灯泡亮了,白笑看见一只三花猫眯眼在脚边打量着他,在灯光下显得毛茸茸的。屋内翻新过的米黄色瓷砖上留下一串猫脚印。
      陆靖宇把狭小的客厅里那乱糟糟的沙发迅速收拾了一下,让白笑坐一会儿,自己去给浴缸放水。三花猫便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白笑看着小客厅中的陈设,墙上挂着一幅气势逼人的书法,写着“利剑凌空,除邪匡正”,周围的雕花木框上落了灰尘。落款是“振海书”。沙发上原本堆着的司法刑侦方面的书被陆靖宇挪到了茶几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也堆满了烟蒂。角落里的滴水观音叶子有些发蔫,白笑便起身去院子里的水池边接了水,给滴水观音浇了。
      一转身,便看见书架上的相框。画面中央,剑眉星目的男人一脸正气,双手放在身前男孩的肩膀上,男孩的嘴角微微扬起,身旁穿着深蓝色长裙的女人眉眼温柔,怀中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大的小男孩,背景是照相馆的老式背景墙,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白鸥飞翔。白笑很容易就认出照片上的男孩是陆靖宇,薄薄的嘴唇透露出坚毅和冷淡,和身后的父亲很像,眉眼却更接近一旁的母亲。而母亲怀中的男孩,应该是弟弟吧?
      白笑靠在沙发上,微微闭上眼,就是血一般的火海。他们死了,他应该开心才对啊。为什么心里却空空荡荡,像是进入了旷野中的乱葬岗,一阵阴森寂寥。
      和同龄的男孩子比起来,白笑算是非常早熟了,甚至比同龄的女孩都要早熟的多。他的很多感受都太多敏锐,思考问题的方式又近乎冷酷。继父对他们母子的虐待,母亲带给他的耻辱,都如蛆跗骨,在无数个夜里成为缠绕他的梦魇。他渐渐学会去忽视自己的情绪,把感受和理智分离,让自己尽可能沉浸在学业之中。对于同龄人来说繁重到令人窒息的课业,却是他唯一感到放松的归处。
      即便如此,现实的残酷还是将他压垮。他从未有过真正的童年,脑海中唯一盘桓的事就是如何变得强大,如何逃离自己生存的环境。以及,如何逃离那个人。
      看着陆靖宇书架上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探案全集,白笑想起自己初中放学后不想回家,在学校附近书店看侦探小说消磨掉的那些时光。他曾无数次用小说中绝妙的杀人手法将继父和母亲毫无痕迹地杀死,却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在现实中苟延残喘,为了维持学业对他们言听计从,甚至学会了察言观色。
      如今他们真的死了,在他在学校解某个方程或是写某篇阅读赏析的时候。
      母亲在他床边给他讲故事的那些夜晚,忽然涌上他心头。他的鼻子酸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很快又把这种令自己难过的情绪抹掉了。
      陆靖宇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水放好了,去洗个澡吧。”
      卫生间铺的马赛克都泛黄了,却异常整洁。瓷白的浴缸中,一池温水晶莹清澈。白色毛巾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浴缸边的板凳上,还有一身换洗的衣物。
      “这是我以前的旧衣服,洗干净的。先换上吧。”白笑接过,像只乖巧的猫咪,顺从地点了点头。从陆靖宇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去,白笑清亮的眸子中隐隐有泪光浮动。
      “怎么了?”陆靖宇不擅长安慰人,也不太懂得别人脆弱的情绪,只是忽然心乱如麻。
      白笑摇了摇头。
      “那快洗吧,一会儿水凉了。”陆靖宇顿了一下,思考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安慰眼前玻璃般易碎的少年,便迅速转身,拉上浴室的防水帘。
      白笑赤身裸体地泡在一池温水中,仿佛未出生的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擦香皂的时候,脊背上的伤口有些火辣辣的,但他早已习惯了,甚至有些麻木。有时候,用身体的疼痛惩罚自己,心里反而能好过一些。
      想到陆靖宇还要洗澡,他迅速地洗了几下,拿毛巾匆匆擦干,换上了陆靖宇给他拿的衣服。
      宽松的T恤和短裤上有洗衣粉的清香,对白笑来说有些过于宽大,少年独有的细胳膊细腿显得更加单弱。
      陆靖宇在客厅抽着烟,翻看着手中的黑皮笔记。转头看到白笑的时候,目光渐渐聚集在他裸露在外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淤青和伤痕上。
      之前白笑一直穿着学校的长款校服,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出来。陆靖宇掐灭了手中的烟,将笔记合上,走向白笑。
      “身上这些伤哪里来的?”陆靖宇严肃的目光中有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白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道:“打群架的时候……”
      “不好好学习,打什么群架?衣服脱了我看看。”陆靖宇听起来有些生气,却掩不住目光中的担忧。
      脱了衣服,陆靖宇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他身体上的那些伤,白笑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拉着他进了卧室,陆靖宇拿出医药箱,熟练地给他后背上新添的几道伤痕上药。酒精沾到伤口上还是有些疼的,白笑倒吸一口凉气。
      “忍着。知道疼以后就不要学人打架。”陆靖宇嘴上这么说,上药的动作却更加小心翼翼。
      陆靖宇从警几年,对各种伤痕即便没有法医老秦那样熟悉,也绝不会相信白笑身上这些细长的伤口和淤青是打群架的时候弄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白笑锁骨旁的齿痕上,很快就偏过头去,处理他其他地方的伤口。
      白笑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目光。
      他坐在床边,微微垂着头,陆靖宇俯身给他的背上涂云南白药,不经意瞥见到他嘴角悲伤的弧度,握着棉签的手停滞了一下。
      他情绪的微妙变化都没有逃过白笑的掌控。
      “好了,穿上衣服睡吧。就这一张床,如果你不习惯,我去沙发上睡。”
      “没关系。哥……谢谢你。”白笑垂下头,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
      从陆靖宇的角度看去,白笑只是“害羞”,便揉了揉他的脑袋:“行了,先睡吧。我去洗个澡”
      将花洒的水开到最大,陆靖宇迅速冲了一下,其间思绪万千。白笑让他想到自己六年前病故的弟弟。他身上那些伤,还有说话时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样子,都让人心疼。他希望自己能尽快为他找到好的归宿。
      回到卧室的时候,白笑已经发出悠长的呼吸声。陆靖宇尽量小心地躺下,关了灯。疲惫让他很快就入睡了。
      听到他海潮般有韵律的呼吸声后,白笑却在夜色中睁开眼睛,细细打量陆靖宇深邃的侧脸。他忍不住想要靠近他,像是在暴风雨纵横的海面上抓住一根浮木。第一次有人愿意无条件地对他好。他希望自己赌对了。想到陆靖宇脱下制服外衣为他遮雨的场景,白笑心里一阵温馨,忍不住向陆靖宇挨近了些。
      在陌生却亲近的气息中,白笑陷入了一场难得无梦的睡眠。
      而陆靖宇则梦到了父亲和弟弟。
      半夜,陆靖宇醒来喝水的时候,白笑靠在他的肩上,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睡得很香。
      白笑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一切照旧,没人知道他家中发生了什么。在学校里,他是沉默寡言的好学生,流言蜚语却不时传进他耳中。
      “听说白笑他家失火了,爹妈全烧死了。”
      “你听谁说的?”
      “还有谁,隔壁班的李东明呗。他爸不是经常和白笑他妈那个……你懂的。”男生向白笑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
      “不许你这么说他。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女生看着白笑埋头看书的样子,心中柔肠百转。班里有不少女生喜欢白笑,但是白笑基本上没和女生说过话。
      周五下午没有晚自习,一到六点,住校生和走读生都撒了欢地向外奔去。白笑留下值日。
      他把地仔细扫了一遍,掏出了同学丢在桌底的纸巾和食品包装袋,又洒水将地拖了几遍。去操场旁的水池涮洗拖把的时候,他看见了李东明。对方似乎一直在那里等他。
      “让开。”
      “听说你爹妈烧死了?”李东明的嘴角满是嘲弄。
      “让你滚开。”白笑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还能若无其事地来上学,真.学霸,哥哥佩服。放学校门口见吧。”说罢,李东明两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晃晃悠悠地走了。
      做完值日,白笑关了教室的灯和门窗,深吸一口气,背着书包走出校门。陆靖宇让他在校门口等他。
      他没看见陆靖宇,却看见李东明和张四强他们几个,在小卖部边上抽着烟,晃晃悠悠地向他走来。
      “哎呦,学霸出来了。哥几个快去伺候着呀。”李东明把烟踩灭,张四强和另外两个白笑不认识的混混跟着走上来。校门外有一条隐蔽的小巷,打架斗殴都在这里解决,老师一般看不见,有时候即便看见了也不敢管。四个人不顾白笑嘴里骂爹骂娘的挣扎,将白笑丢进巷中,一顿拳打脚踢。
      “如果打我能让你爸安分守己,你随意。”白笑躺在布满砂石的水泥地面上,任由拳脚如雨点般降落,冷酷的嘴角泛着不屑的笑意。
      “打死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你妈死了才好!死了才好!”一边狠狠踢着白笑,李东明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张四强他们几个只是附和附和,不敢下狠手真打。李东明骂道:“丫的愣着干什么?给我打,打完了今晚我请客。”
      一只脚猛地踩到白笑的腹部,剧痛让他缩成一团。他没有反抗,只是咬牙忍着。他不是他们的对手,即便反抗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激怒他们。他深深地恨自己没用,更恨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每次遭受侮辱或流言蜚语,白笑都会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产生怀疑。但他还是苟延残喘地活着。
      更屈辱的,他也不是没经受过。校园霸凌,传出去都是小儿科的玩意儿。
      “白笑,我告诉你,我爸妈闹一次,我他妈就打你一次,往死里打。你给我记住。”李东明气喘吁吁地说道。
      忽然,落在他身上的拳脚猛地停下来。白笑着看了看表,才五分钟。按照李东明的习惯,这场凌虐应该在十二分钟到十四分钟之间。浑身都火辣辣地疼。他挣扎着站起来,看见了四人身后高大的陆靖宇。
      夕阳的光芒洒在小巷中,陆靖宇身穿黑色衬衫,镀上了一层金边,像从天而降的战斗天使。
      他拿出警官证,在李东明他们眼前晃了一下:“校园暴力,殴打同学,跟我走一趟?”
      李东明他们想跑,却被陆靖宇堵在狭窄的巷口。
      “警察叔叔,求求您放过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见状,李东明连忙求饶。
      张四强他们也连连求饶:“我们真的再也不敢了。这次是个意外……”
      “为什么打他?”陆靖宇眼神冻结,语气中是不容置疑的冷酷。白笑站在一边,感到有些狼狈。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观察着陆靖宇的反应。
      “警察叔叔,我们真的知错了,就是同学间打闹一下,您也知道的……”李东明继续求饶。
      “哥,放了他们吧。真的是同学间的打闹。”白笑靠在墙边,右手按在抽痛的小腹上,有些虚弱地说道。他不是真的在乎李东明他们怎么样,他只是想在陆靖宇面前做个“乖巧的孩子”,去博得他的同情和怜悯,让他生出恻隐之心。
      “每天放学后,都会有便衣警察在校门口。只要再有一次,你们就等着进少管所。”陆靖宇咄咄逼人的目光仿佛要洞穿四名少年。四人连声感谢,欢欢喜喜地走了。
      而白笑的目光透过陆靖宇的肩膀,看到黑色的SUV缓缓驶离巷口。一同离去的,似乎还有车里的男人那副失望的面孔。夏季傍晚的风都带着滚烫的热气,少年的肩膀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坐在副驾上,白笑扭头看着窗外热闹的街市,不经意透过后视镜瞥见自己脸上的淤青,扭头看了看眉头紧锁的陆靖宇。他等着陆靖宇的质询,却只等来漫无边际的沉默。
      等红灯的时候,陆靖宇看了他一眼,仿佛犹豫了很久,道:“有一对中年夫妇,都是大学老师,没有孩子,希望能收养一个。夫妇俩人都很好,你愿不愿意……”
      白笑正在静默中感受着火辣的疼痛。陆靖宇的话没说完,便听见少年压抑的抽泣。
      他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伸出去,却不知如何安放,又硬生生缩了回去。
      “哥,你收养我,行么?我可以自己挣钱,不给你添任何麻烦。” 白笑的声音有些嘶哑。
      陆靖宇转头,正对上白笑琉璃般清澈对的眼眸,其间隐隐有泪光闪动,而神情却是倔强的。
      “我不是不想,是不符合收养条件,毕竟我是单身。而且,平时工作太忙,经常加班,有时候可能好几天都不回家,没办法照顾你……”说着,陆靖宇心里有些不忍。
      “我不需要名义上的监护人。只要能有个住的地方,就足够了。我可以自己挣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白笑的手轻轻放在陆靖宇胳膊上,几近恳求:“哥,好不好?”
      陆靖宇不是怕麻烦,也不是怕花钱。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没时间照顾这么个孩子,尤其还是个从头到脚,每一根汗毛都叫嚣着缺爱的孩子。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能保证白笑健康成长?
      “哥!”
      陆靖宇感受着放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灼热的温度,那一声“哥”让他想到陆靖泽,他那可爱的弟弟。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试试吧。”
      白笑的嘴角轻轻上扬:“哥,谢谢你。”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陆靖宇这个人,真的好简单。
      如果一开始遇到的人是他,一切是不是就完全不同了呢?
      他很快甩开了这个毫无边际的想法。陆靖宇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他呢?他肮脏,罪恶,行走在死荫幽谷,而陆靖宇无疑是上帝的羔羊,纯洁明亮。
      想到要拿他当保护伞,他心里也有些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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