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离》于锦落

9、聘礼

　　第九章聘礼

　　回府后宅偏房内，炉火烤的旺，老爷子怕冷，捧着手炉等了许久。杨苍推门而入，老爷子摆摆手，他这才落座厢房一侧交椅。

　　“这一路多有劳累，这些天好生歇息着，缓些十日，去庙里看眼。”

　　热茶暖了身子，老爷子才缓道了几句。

　　“你爹像你这么大时还未充兵，一转眼数十载匆匆而过。”

　　“人这一老了，有些时候啊...”老爷子叹了口气。“看不清人咯，今儿站在城门口见着你，这一身大黑氅子，险些认成你爹。”

　　岁月斑驳，老爷子口齿稍不清晰，言语缓慢之中，杨苍听出了愁苦之情，想起洛阳寺存着的杨青遗骨，便是没来由的沉默了。

　　老爷子指了指杨苍眉间那道伤疤，忽地笑了，见杨苍不解，便解释道。

　　“早年你爹也刮了脸，那时候姑娘见着他都躲，凶神恶煞的，又不乐的说些好话，三十好几后院也没个管事儿的。”

　　老爷子说到这，花白的眼眶似是被什么迷蒙了眼。说是他给杨青说亲，那些个小闺女门户小了他看不上，门户大了又看不上他。挑挑拣拣总有不合意的，脸又破了相，成天眉头一拧巴着，阎王见了都得礼让三分。

　　“那时洛阳人都管他叫罗刹二将，出府得蒙脸，孩提见了就哭，整条街的人都怕，就你娘不怕，虽说是个开茶铺的。”

　　说是洛阳那些个青屁股娃子给杨青编了个口溜子，道是罗刹二将娶媳妇，娶不着媳妇黑脸子，黑着脸子吓孩子，孩子见了尿裤子。

　　老爷子念着口溜，杨苍忆起了孩提往事。

　　说起杨苍娘，早些年开茶铺的，离将军府邸也就两条青石道，家境清寒，见着杨青了。倒没那些个闺阁里的姑娘家胆怯，有次和杨青生了口角，隔着一条街把人追上，照着杨青屁股上揣了个黑脚印子，虎的很。整条街的人就盯着他后背指指点点。回府邸了，奴才们又不敢说，老爷子这才看到自家儿子这青袍后背上，有个小脚印子。

　　奴才要擦，被杨青给拒了，说是留着，明日算账。可这一算，把杨苍给算出来了，一晃数十载过去了，这府邸哪还有当时那般鸡飞狗跳热乎气。

　　“你爹宝贝这衣裳，死了穿这身下葬的，说是第一次见着你娘，心生出一股子欢喜。”

　　人老了，时常忆起往事，那些点滴在心坎上挥不去，好在还留了个孙儿。杨老爷子也没盼头，就想着孙儿成家立业，后半辈子安生打点好，他指不定那一遭就走了，心里头放不下，这孙儿像他爹，闷罐子，却也听他话的很。这立业算是了了一桩心事，成家尚未。

　　说至此，老爷子也瞧不出杨苍什么神情，只得道了句：“你说说，那个袖家丫头，晓得是欢喜你的很，一等等成大姑娘了，莫让人家再等了。”

　　说起袖离，杨苍这才正色道：“您不必操劳，这次回洛阳便是了却此事，也算还了爷爷一桩心愿。”

　　这算是应了，老爷子心放宽下来，缓缓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句，喊莫要亏待人家，平日和人多说两句，别闷葫芦也不搭腔，惹的人丫头不高兴。

　　杨苍点头，说是会好生照顾着。

　　一晃几日过去，杨家那边给了信，良辰吉日选在一月初五，宜嫁娶。给算了八字生辰，道是天偶佳人一双，命理注定。杨家人出手阔绰，半点不委屈袖家丫头，千两银文，马匹两对，还有些个牲畜，布料，首饰，该给的都不落下。洛阳成亲没有娘家人进门的道理，晓得袖娘身子不好，杨老爷子还派了个丫鬟，住进袖家伺候着。

　　这等待遇，哪家姑娘都羡，艾春娘就看着这些个嫁妆银两，一箱箱往袖家送，院里险些搁不下了，两对高头大黄马占了大半个地方，精贵生养出来的好马，毛色亮堂着，袖家没马圈，把猪圈收拾出来才让马儿住下。艾春娘站在院里，这摸摸那瞧瞧，小丫鬟也灵巧，忙上忙下打点着物件，还给袖娘沏了壶热茶。

　　艾春起的早，早就跟袖离去城里晃，顺道回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南山坡，今年依旧未开花，也不知袖离执着些什么，这不杨哥都回来了呢么。

　　艾春不懂，可她看着袖离，从小一起耍到大的娃娃，就得嫁人了。嫁给个大将军，这得是何等福分。艾春眼眶泛红，跟袖离说道了几句。说是今后迈入金门槛，别忘了从小一起耍到大的娃娃。

　　袖离哪敢忘，牵着艾春的手说是日后帮衬着。

　　隔了不远，艾春便是听见自家娘在袖家的声，艾春娘盯着人那嫁妆挪不开眼，嘴上连连羡慕，又数落起了自家闺女。

　　“这都十九了，成了嫁不出去的老闺女。早晓得不听你劝，十六时就该给她定亲，嫁给秀坊二爷，如今可好，成老姑娘了也没上门提亲的。”

　　袖娘扯着艾春娘，天寒地冻的也不嫌屋外冷的慌，请进屋里絮叨。

　　“袖姐儿好福气，这亲家祖上是洛阳老将，如今孙也出息，日后等袖丫头进门了，好生给老爷子说道说道，给咱春也配个好人家，也不盼着嫁什么大户，得是个小富小贵的便妥了。”

　　袖娘点头：“莫担心，日后有什么难处便说。邻里邻户的，她爹去那会，家里没个干粗活的，多亏是你家帮衬了一把，挑水劈柴各个担子，若不是你们，我这短命的骨头遭不住折腾的。”

　　袖娘是记着人好处的，从那些个嫁妆中拿出些首饰就给艾春娘递去：“这些个我也用不上，卖了终归不妥，算是给春丫头当嫁妆。”

　　桌上的茶还未凉，小丫鬟刚端起喝了半口，边听门旁传来了声，吓的差点把茶碗甩了出去。艾春大吼了声娘，猛的冲进屋内，把首饰推了回去，她娘还未回过神来，便被艾春给拉扯出了门。丫头牛劲，快到门口被艾春娘挣脱了手。

　　“扯的人生疼这是作甚麽呢？袖娘人心好，丫头面子过不去？娘这穷命能掏出什么好嫁妆呢么，莫拽！你拽我你日后嫁人这面子也过不去。”

　　“我不要嫁妆嘞，拿人手短，你不嫌臊人我都嫌臊！”艾春气的脸通红。狠一跺脚“我不嫁人！谁爱嫁谁嫁去！”

　　“你这丫头反了天了，这不要那不要，有本事别吃家里头的米！”

　　袖娘从屋里赶出来，几步上前握住艾春的手劝道：“客气啥呢么，有啥臊的。我一直把咱春当女儿看待。听你娘的，把这些个首饰收下，日后成了亲了也有个体面的东西不是，莫让夫家看不起。”

　　“就是，多大嘞还不懂事，你要有袖丫头命一半好，娘也不操心这个嘞。”

　　袖离站在门口，她看着艾春逐渐红了的眼眶，反反复复说着同样一句话，不嫁人，不嫁人。手颤抖着往后缩，首饰被艾春娘收了，又劝了几句。

　　“丫头，女人这一辈子，得靠着男人活，得嫁人的。”

　　没男人的除了寡妇就是尼姑，哪有闺女不嫁人的道理。

　　艾春脾气倔，人又好耍，从小到大歪点子鬼主意都是她出的，扯着袖离惹是生非没少挨过打，那么粗个棍棒打屁股上，艾春愣是没流过一滴泪。

　　在寒冷的十二月，呵出口气都能被冻住，而艾春的泪就这么大颗大颗往下落，融进冰渣子里。袖离站在门口，眼里的艾春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想起那时候在永安追着车马跑的艾春，十六岁的她，不知等待着什么。

　　和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