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离》于锦落

13、后堂

　　第十三章后堂

　　洛阳的城门高，可即便是站在上面，也望不着那条小道尽头。她踮着脚看，杨哥至始至终没回过头，雪要把树枝压弯了。也遮了那条离了洛阳的道。

　　那时候还不懂事。什么是家国，什么是战场。

　　只晓得她得把人等回来。

　　后来人家都吓唬她，说杨哥回不来了，她总当了真。

　　漫长的冬寂静且刺骨，袖离眉头皱着，一惊醒后，便是忆起了昨日。

　　她嫁进杨府了，而今早，夫君让她好生歇息。这一睡便是大梦三生，小丫鬟听屋里有响动声，进来说以过了正午。

　　袖离赶忙起身，穿着新衣收拾妥当，绾了个发，未敢多打扮，晓得自己酣睡过了头，没给家里头老太爷请安，实在不和规矩，怕老人觉着她懒惰，慌慌忙忙往外赶。杨府她熟，自然是晓得老爷子住堂院，小丫鬟在后头跟着，见袖离忙往堂院追，便回道：“小夫人，老爷子起了个早，便是去寺里求佛，估摸着得吃三日斋饭才可回府。”

　　小丫鬟长得讨喜，扯住了袖离的衣裳，又解释道。

　　“将军一个时辰前来看了次，见您还睡着也不让人把你吵醒，说是等您醒了去后堂寻他。”

　　“他可还有说些什么？”袖离问着，便往后堂去。走了石坂亭道，风吹着大，冻的人都清醒好几分，后堂稍远，虽有下人铲雪，脚却总是打滑，小丫鬟生怕这刚过门的小夫人磕绊着哪，把人扶着喊慢些走。

　　后堂人少，堆些杂物，仆人便住这，柴火堆大棚子里，院落虽小，却还是比寻常人家大。

　　未见着杨哥，她便四处张望。

　　院落棚子里煮了些牛骨汤，寒冬那味香，一闻便晓得，锅里沸水扑腾，徐徐腾生的热乎气飘散着，昨日未吃些什么，到现在了才晓得肚饿，肚子响了声，袖离臊了脸，说自个儿身子冷，问能不能喝碗汤。

　　小丫鬟摆了摆手：“小夫人怎能喝下人的骨汤，您真要喝，奴婢请厨子给您顿肉汤。”

　　袖离哪儿那么精贵，往日也买人不要的鸭骨架子熬汤喝。小丫鬟把她当主子看待，袖离还没当自个儿是杨府的小夫人。

　　她忍着饿，刚退半步，脚边忽的传来一阵疼，石子儿打到了脚踝，好在衣裳穿着厚实，石子儿落在脚边，转了几转，躺在雪堆里。

　　小丫鬟惊吓着了，蹲在袖离脚边查看是否伤了筋骨。

　　袖离说不碍，抬眉便见着后堂矮房顶上，站了个人。

　　西域人长得多半一个模样，大鼻大眼，棱角分明，卷长睫毛下，一对犹如宝石般透亮的眸子，是勒玛。他手拿着弹弓，一侧棉布口袋里装着大大小小椭圆的石头子，沉甸甸的。

　　他掏出一颗子，举着弹弓，眼睛眯着，清楚模糊之间，又弹了一发弹子。

　　那些石子儿冲袖离袭来，打在了小腿上。袖离有些疼，不解看去，勒玛的神情依旧令她疑惑。

　　隔的不远，勒玛往口袋里又摸了几番，挑挑拣拣，选个头大的，弹弓对准着袖离的脸模子。

　　石头子也就比鸡蛋小了半圈，这次要砸过来那得疼好一阵子，袖离怕着忙往后头躲，小丫鬟生气的指着勒玛嚷嚷。

　　“小黄皮子！ 敢对夫人动手，我不把你这身皮给你剥下来！”

　　小丫鬟嗓门大气也足，撸着袖就想顺爬梯上去把勒玛揪下来。

　　黄皮子是对西域人的贬称，勒玛头发黑，倒是个黑皮子，勒玛也不怕，站在房顶边，等小丫鬟爬个半层便一脚把爬梯给踢歪了。小丫鬟没想勒玛敢如此做，惊叫着眼看就得从爬梯上摔下。

　　袖离顾不着那么多，三步并作两步想去扶梯子，一人一梯沉得很，袖离身子还疼着使不上劲儿，脚一个打滑，心里头便是想着糟了。

　　人没落地，梯子也没落地，小丫鬟稳住身子，死死抱着爬梯。袖离半是倒在杨哥怀里，睁眼间，见着杨哥了。

　　杨苍单手把梯子扶好，另一手在腰后侧掏着什么，一把做工精细的匕首，还未看清，便被杨苍甩了出去。

　　袖离昂着头，雪花落在了睫毛，她揉了揉眼睛，看着矮屋顶上的勒玛一动不动，棉衣口袋里的石头子依旧是沉甸甸的，

　　勒玛眼神空洞，好半响才回过神来，脸颊一侧流下了血珠子。起初从绽开的小口流出，接着便是从细白的皮肤上，涌了出来。半张脸被血染红了，它们依然不停流着，浸湿了脖颈领口的棉衣裳。

　　勒玛没哭，捂着半张脸，猩红着手指了指杨苍，道了句。

　　“我要回家。”

　　袖离从未见过杨哥伤人，支支吾吾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得扯着人袖角，轻声道了句。“孩童勿怪，没恶意的。”

　　勒玛脸颊的血株子止不住的流，他忽的从房顶跳下，落在了雪堆里，一转身，冲着杨苍大吼。

　　“我要回家！”

　　杨苍却是淡淡一笑。

　　“练火场早就没了，你忘了。”

　　似是怕人忘了，杨苍站在那，事不关己说了几句。

　　说练火场没了，他们用火把点燃了练火场的军火，把那些来不及离去的人被炸的支离破碎，包括勒玛的父母。

　　杨苍说这些的时候，总是一动不动盯着勒玛，他说你回不去了，你属于永安，这才是你的家。

　　袖离站在杨苍身后，不远处的勒玛又露出了同样的神情，她原先看不懂，后来才晓得。

　　勒玛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和脸颊一侧的伤疤混成了一团，水血相融，寒冷的风一遍遍刮的她脸也生疼，身后的小丫鬟牙根却紧咬着，低下头来，胆怯的不去看主子。

　　只是晃神了片刻，她偷偷把手伸进杨苍手心，拽了拽，小声道了句。

　　“夫君，新婚日子，见不得那些血的。”

　　杨苍有一瞬怔住，轻嗯了声，反握住袖离的手，缓缓离了后堂。

　　“给个教训罢了。”

　　他的声总显得事不关己，袖离心头却揣测不安。也说不上来，便是觉得不安的很。

　　她回头望去，却没见着勒玛的影，那弹弓孤零的躺在雪地里，渐渐的快被埋上了。

　　杨苍走在前面轻声说着，要带她去永安寺上柱香，保佑杨家世代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