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无关今生?》花照醉颜

2、协议

　　夏日的午后，德汇路老旧的街道上没什么人，路两侧灰头土脸的四五层楼房的屋顶上，白白的阳光显得无精打采。“沓拉沓拉”，少年趿着凉拖，前脚拖后脚地从其中一栋楼黑暗的门洞里走了出来，给了趴在门口阴影里的懒猫一脚，那猫儿叫都懒得叫一声，有气无力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又趴下，给少年让了个位子，少年趿着他的拖鞋踢踢沓沓地走到了街道上。
　　这少年中高个儿，瘦而匀称，半长的头发天生垂顺却不知道多久没梳过了，乱乱地覆在额前，只看得到一半的脸线条精致，同样只看到一只的眼睛生得也好看，却在盼顾间有点魅惑的意味，和面容的清纯形成了奇异的反差，身上穿着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T恤外加一条烟灰色宽松的大裤衩。
　　“帅哥，帅哥~”旁边有人叫，少年和那猫儿似的，连头也懒得转一下，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一个看着比少年要小上两三岁的黑小子出现在眼前，满脸笑容——是隔壁楼的小屁孩。
　　“滚，没心情。”少年长得漂亮，说话却不太斯文。
　　“帅哥，怎么啦？又被老头子禁网啦？”小屁孩却毫不介意地陪着笑脸，讨好地说。
　　“呸，倒霉。”少年向地上吐了一口子虚乌有的唾沫，看来是被说中了。
　　“去网吧玩吧。”
　　“钱呢？”少年没好气地翻了翻他好看的眼睛。
　　小屁孩连忙从兜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钱，双手奉给了少年，少年斜了一眼，“切”了一声，“20块玩个屁？”
　　小屁孩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局促不安，黑脸泛着红说：“现在的小孩子都横着呢，不肯交保护费，帅哥你先玩着，我马上去弄。”
　　少年懒洋洋地接着那一张钱——好像让他伸手去拿区区一张二十块多勉为其难似的——随意地往屁股兜里一塞，又说了声“滚”，黑小子一溜烟地跑了。
　　这一切都看在对面楼某层的窗帘后头的一双眼睛里，那眼睛微微地一笑，周围拢来了一堆皱纹，显得眼光又猥琐又贪婪。

　　幽暗的房间，两两背靠背摆了四溜几十台电脑，现在是暑假，小小的网吧里几乎全满，各人都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就连旁边坐了什么样的人都不暇去看一眼。电脑屏的荧光映得对面的人脸上呈着各种怪异的颜色，方才那位少年此时把头发箍了起来，和大家一样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下的滑鼠灵活地移动着，如果环境安静，便能听到他疾点滑鼠的声音有多快。炫丽的光芒在他脸上闪映，忽明忽暗，屏幕正中帅气的剑士正行云流水、剑气如虹，杀得围上来的红色怪纷纷仆地，看得出来，少年操作得极为熟练，也看得出来，他很享受在虚拟世界中得心应手的强者感觉，连慵懒的眼神都变得精彩奕奕。“滴滴滴~”，轻细的鸣叫声来自于少年腕上的手表，少年的眼神一暗，滑鼠轻点，剑士放出一个漂亮的大招，□□升起一匹黑色骏马，转身就往群怪的空档里跑，一大群怪跟脚猛追，哪里追得上，眼瞧得群怪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于屏幕，少年点出了管理界面，退出了无拘无束、生死率意的虚拟世界。
　　这种隐没在冷僻老街上的小网吧，来的大多是常客，到了买钟的时候常有人会揩油多少赖上几分钟，不过少年不屑于占这种小便宜——怕群怪忘了时间，他都会用手表定上闹钟提醒，提前两分钟，正好用来退到安全地带、下线。
　　取下耳机，少年从头上扯下一只阿嬷用的钢丝发箍团了一团塞进了裤兜，散落的头发瞬间盖住了他大半个脸，他的脸很漂亮，像三月头的春光——初觉明媚，神情又带着刻骨春寒，在抽离网络世界的一瞬，他又回到那个神情懒懒，态度冷淡的少年。
　　少年踢踢沓沓地走过网吧的长走道，到帐台上丢下那一张二十元钞票，推开店门走了出去——网吧的门面上横七竖八地帖着印有大胸美女的网游广告——少年的眼睛被外面白花花的光线晃到，眯起了双眼。
　　一百个名字里有“帅”字的人也不一定能有一个真的长得帅，他就是那一个——还是帅到不一般的那个。但是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老头子姓什么不好偏要姓白，听上去很帅的姓和看上去很帅的名字加在一起，就变成了“帅也‘白帅’”，十足的白痴！他对自己名字的任何组合都讨厌：“小白”、“阿白”、“白白”“小帅”“帅帅”…恶心透了！所以他在满了十六岁的那天私自拿了户籍本去户籍警那里把名字改了，为了这事，原本冷淡的父子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其实也不算争吵，是老头子激动地怒骂了两个小时，他只是冷冷地听着——这是更让老头子恼火的地方——最后老头子终于骂累了，拿出他认为最后、最残忍的制裁方式——对“没出息”、“不成材”的“网虫”禁网，这一次要让这死小子痛不欲生！老头子这一招确实打击到了小白，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他，只对网游有兴趣，不让他上网比不让他吃饭还难受，不过他并没有动摇，不管怎么样，他此后都是白朗了——小时候奶奶叫他朗朗，是家乡宝贝小孩儿的叫法，他长大了，奶奶去世了，再也没有人疼他了。
　　以后不管谁叫他什么“帅”，他都选择性听不见，用这个方法，自然会逼得身边的人不得不改了称呼，只有隔壁楼的小屁孩，叫什么“小虎”的那个，从搬到这条街上（那时小虎刚上幼儿园，是真正的小屁孩）第一次看到小白起就粘上了他，不论小白怎么样地不搭理他，都一腔热情地围着小白转，他管小白叫“帅哥”，一叫就叫了十年，不知为什么，小白忍了。

　　白朗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网吧门口，正眯着眼睛适应户外的光线，突然眼前一暗，有个人形的阴影挡住了刺眼的阳光，背光下白朗一时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他没有让开的意思——总有个先来后到吧，别看他长得不算高大，却对谁都不卖帐。
　　“小兄弟，借光问一下。”对方开口了，沙哑中带着令人不快的擦音，像是敲在一面小小的破锣上。
　　怎么这种声音？小白皱了一下如描的修眉，毫不掩饰厌恶的神情，再看来人的长相，咳,一般来说上天是公平的，如果长得美，声音往往不见得好听，所以常说“美中不足”，但是上天对此人也太不公平了——声音难听，长得也不咋的，八字眉，小眼睛，尖下巴，就是俗称的尖嘴猴腮，此时正极尽和蔼地笑着，眼周聚来了一堆皱纹，反而让他显得更加的猥琐可憎。
　　算了，不就是个问路的吗？声音和长相关自己什么事——小白倒是不挑人长相，应该说随便别人长得怎样都和他不相干，反正他也没有朋友，对于不得不相处的那些个关系，比如家人、同学、老师…他都和他们停留在最小的交集，连多一眼多一句都不高兴浪费。
　　小白等着来人问路，他没有那么好心，不会去扶老头老太过马路，也不会呵护小朋友小动物，不过今天正好闲着无聊,费心给指个路就当对方撞了狗屎运。
　　“小兄弟，不知道你对打工有没有兴趣？”那人还是令人不舒服地笑着。
　　原来不是问路的。小白冷冷地说：“没兴趣。”说着向前跨了一步，意思“你可以让开了”。
　　“小兄弟，”那人赶忙说：“你喜欢打游戏吗？”
　　“关你什么事？”
　　“不是不是，我是想找人写网游攻略。”
　　网游攻略？老头子这次气得不轻，估计一两个月松不了口，暑假的日子看来不好过，如果能写写攻略挣点外快来打游戏也聊胜于无，可是不能上网又怎么写攻略呢？除非是写过去玩熟的那些，但是老游戏的攻略早就铺天盖地，谁会要看啊？
　　小白在这里想着，来人一看他犹豫，马上说：“小兄弟，怎么样？每篇一百元。”
　　从稿酬来说，来人的开价高过行价，投稿到网游杂志拿不到这么多，但是小白在乎的不是钱，而是怎么完成工作、拿到钱、回到他的网游世界。“这点钱不够我打的，怎么写啊？”小白不高兴地说，新网游要写出攻略起码得泡进几十个小时去，懂不懂啊？
　　“不用到网吧，我家有电脑，你随便打，还管饭。”来人开出了优厚的条件，好像生怕小白不答应似的。
　　对于没网可上的网虫来说，有免费网络可上，这条件可够有诱惑力的了，但是小白还有一些原则问题要问，“要哪种游戏的攻略？”
　　“呃…”来人顿了一顿，搪塞道：“哪种都可以。”
　　“我只玩即时战斗游戏。”小白绝不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给钱也不行。
　　“行行，都行。”来人忙不迭地答应。
　　“新游戏要有熟悉的时间，操作攻略很快可以出，其他攻略至少要几十上百个小时才能出。”对方好象并不是太了解游戏的事，没必要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人写攻略，但是工作之前把预期说明白比较好，打不到游戏是很痛苦，可是欺负人家不懂、占人家便宜也不是小白做的事。
　　“你只管打，不着急。”来人好像很好说话。
　　“如果天上掉下来馅饼，一定是有毒的。”小时候奶奶就这么告诫过她的“朗朗”，“一辈子不要贪图不属于自己的，就能平平安安。”
　　白朗记得奶奶的话，但是他不在乎，如果未来总是突如其来，不管自己有多不想要，那么是眼前的是陷饼也好，是陷阱也好，只管走下去，哪怕万劫不复。
　　“什么时候开始？”
　　“随时，我家就在那边。”看到白朗答应，来人显得很高兴，笑容满面地伸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排砖红色房子。
　　白朗看他指的位置就在自己家的斜对面，算是全德汇街最新的一幢楼，不到十年房龄，白朗面无表情地说：“那走吧。”
　　“好好好。”两人一面迈步向前走，来人一面介绍着自己，“我姓胡，叫我胡大哥就可以了。”
　　白朗脚步一滞，停了下来，看着来人说：“你几岁了？”
　　来人愣了一愣，结巴着说：“四、四十四。”
　　“那你是我爸的大哥，不是我的。” 小白嘴里的老头子——老白，其实也才四十岁，他不是存心让人难堪——犯不着费这心，但是他说话没有顾忌，往往就让人脸上挂不住。
　　来人立刻老脸泛红，嗫嚅地不晓得怎么接，小白甩过脸去继续向前走：“我叫你老胡吧。”
　　老胡如蒙大赦一般赶紧点头，“叫什么都行啊，名字嘛，无所谓的。”说完“呵呵”了两声，算是化解自己心里的尴尬。
　　“我叫白朗。”
　　“哦，白朗。”老胡紧跟着小白，眼光像老狐狸盯着自己的猎物似的，贪婪又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