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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三合一 ...

  •   苏构低头瞧了瞧怀中抱着的大朵山茶,不动声色地拢进袖中,手指尖捻过重瓣层叠,像是撷了一段香,萦萦便开出冬日春华。

      风来送她的鬓发,微微拂乱了她的整齐面容,便在模糊中不经意漏出了一点颜色,被那眼下痣一勾,颠倒了阴阳,只能就此遥遥坠落,令人忽然间便寻不见肺腑与心肠。

      秦誉瞧了一晌绯袍探花郎墙底下藏花的模样,忽然间笑了起来,便抛了原先要说上的话。

      苏构清清淡淡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过身仍然从容地往会极门而去。

      这是她头一回踏进紫禁城来,穿过了社稷坛与太庙,却有人在这前头候她,叫她平白觉出了几分似是故人来的寻常。

      秦誉两个字,像是藏在袖中的那朵山茶,万籁俱寂的冬日里,独它一枝又燥又艳,惊起满堂波澜。

      文华门又高又冷的宫墙上,秦誉双臂枕在脑后,忽然发觉方才的那枝山茶掉了一瓣在他的襟口,风将它卷起来,却被他伸手一捞,重新扣回了胸膛。

      原来探花郎爱花,他闭着眼睛悠悠想到,唇角是一点温柔。

      六部皆在承天门外,皇城脚下,与翰林院隔了一道长街。

      刑部着了小吏来迎她,另有人向她问了一声苏大人好。

      是翰林院韩学士打发来的人,向她拜道,“苏大人,韩学士着人收拾了从前苏大人常用的撰雅馆,说是苏大人迁任匆忙,许是来不及带走随身的东西,便叫小人送来。”

      苏构接过来,见是一些从前的文稿,在她的删改处注了一些眉批,其中有块墨砚,质地细腻,品相稍瑕,却是一块澄泥好砚。

      她问道,“韩学士可有旁的话?”

      来人客气着摇了摇头,“旁的话便没有了。”

      苏构便说道,“替苏某谢过韩学士。”

      来人应下了,才回了翰林院。

      苏构这才踏进了刑部的深阔宽堂,外头不甚明亮的光线追着她的绯红官袍一路照了过去,叫旁的人竟不敢出声喊住她。

      她头一道去的是案牍库,本是要寻一寻从前的卷宗,却瞧见那儿摆着一张太师椅,三扇围屏,刻了流畅的卷云。

      依稀是有些眼熟。

      又见到上头坐着个人,年岁不大,穿了一身玉兰纹样的圆领袍,襟口挂着个金珠玉儿的领坠,不戴冠,不束巾帽,只正插了一支金凤头的细簪,虽着了男装,却叫人一眼便瞧出是个娇艳的女儿家。

      苏构见她头上凤头细金簪,又瞧了那太师椅,便知道眼前人是方才天子叫她拟的那道恩诏其中人。

      信阳公主,秦嘉鱼。

      “下官苏构,见过信阳公主。”

      她躬身见了个礼,就瞧见太师椅上的人闻声回头,也不瞧她,只向她问道,“苏构是不是?你去替本公主把那案牍库的门叫开来,本公主重重有赏!”

      苏构抬头打量过去,见到刑部案牍库大门紧闭,想到上回陆洵提过,因为得罪了一位贵人,被秦誉罚了轮值三旬一事,便猜到在里头的人,大约是陆洵。

      她脚步刚动,就见那大门忽然从里头打了开来,陆洵从里头缓缓走出来,长身冷淡,向着信阳公主的方向告了个礼。

      “下官见过公主殿下。”

      再抬头是漠然清隽的一张面孔,似乎是不想苏构为难,才开了这案牍库的门,与信阳公主见上了一见。

      那把太师椅,堂而皇之的架在案牍库前,想来也是公主殿下命人摆在此处,非要坐上一回,与门里头的陆二郎较上一回耐心。

      “陆二!”信阳瞧见他便觉得欢喜,面上高高兴兴的模样方才展露出一丝女儿家心思,便被那人冷如冰霜的漠然尽数消亡。

      她似乎是委屈了一刻,又因为生的娇艳,便瞧着格外楚楚动人,叫苏构瞧见了,都要生出一丝不忍。

      信阳立在太师椅座儿前头,陆洵立在案牍库的门前,冬日的浅淡日光扫过,他向着苏构淡淡点了点头,“苏大人请。”

      是要叫信阳讨了没趣儿,便知难而退。

      苏构沉默了片刻,就听到信阳像只被踩着了尾巴的小猫儿一般,又娇又横地骂了一声,“陆二你王八蛋!”

      一双眼睛盈盈软软,分明是又怒又急,却像楚楚梨花一般好看。

      陆洵面色冷漠,四平八稳地应道,“公主说的是。”

      信阳学不来秦誉一肚子的歪理,却将秦誉的强人所难学了个十成十。

      她转过身来,打量过苏构,问道,“你叫苏构,是皇叔钦点的那个四品官?”

      苏构应了一声是,问道,“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信阳又指着陆洵向她问道,“他是刑部检校,九品官,本公主说的可对?”

      苏构点了点头。

      信阳狡黠一笑,“苏大人,今日信阳公主府摆堂会,本公主要请刑部的苏大人听戏,还请苏大人带了九品属官一道来,好图个热闹!”

      说罢也不容苏构拒绝,拍了拍手扬声道,“阿大阿二!”

      “将太师椅抬回府罢!”

      应声从外头走进来两个小太监,听着信阳的吩咐处置了摆在案牍库外头的红木太师椅。

      信阳一身玉兰花纹开得恣意,当先走在前头,后头两个小太监搬动着太师椅跟在后头,经过苏构身边的时候,阿大向着苏构轻轻点了点头。

      约摸是晚上秦誉也会到。

      苏构见到他们走远了,才回过身瞧着立在案牍库门前的陆洵。

      就见到他神色平淡,似乎是见惯了,不声不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大人。”苏构出声说道,“信阳公主府的堂会,你若是不想去。”

      “苏大人言重了。”陆洵漠然道,“公主殿下吩咐,陆洵自然遵从。”

      他向一侧让开了些,“苏大人请。”

      苏构点了点头,往案牍库里头去,往的是最里头的一层架子。

      她没有动,只是视线扫过去,片刻后回到了最外头的架子,取的是孟琅案的卷宗。

      孟琅案结的是抢银杀人,苏构翻开来大略扫过了一眼,只瞧了一样,死于元和二十九年二月三十。

      元和二十九年三月初一,是殿试之期。

      朝中人命案,只知道死了个北方考生,在科举时节罢了。

      知道孟琅死于殿试前一日,除了她与阿福之外,赵润之是如今的第三人。

      案情不实,日子却是个准日子。

      她将案卷阖上,重新放回了架子,没有多言。

      “苏大人在探寻的,似乎并不只是孟琅之死。”

      陆洵将目光投向木架的最深处,他在案牍库已轮值了好些日子,自然知道最里头的一排架子,放置的是元和十七年的卷宗。

      而再往前的年月,似乎是消弥在了光线晦暗的最深处,已经寻不着了。

      苏构没有回答,只是在心里想到,元和十六年,竟无迹可寻,无踪可追。

      像是一道穿过了许多旧年月的叹息声,落在了后来人的心头。

      朝阳来的早,暮色来的一样也很快。

      苏构出了刑部,先回了一趟朱雀巷的老宅,将一身绯袍官服换下了,另着了一身常服再往信阳公主府。

      她将官袍换下来的时候,大红色的山茶从衣袖里头掉了出来,簌簌地落在她的眼前。

      她将它拾起来,端详了片刻,极淡的笑了一笑,将那朵山茶放回了案上。

      那儿还另外摆着一柄折扇,若是打开来,能瞧见上头写着,天上风流,人间富贵,潇洒的就像扇子的主人一样张扬。

      朱雀巷的大门阖上了,苏构踩过暮色,徐徐往皇城脚下的长安街而去。

      信阳公主府点上了许多的灯笼,阿大在门前候着,见到苏构过来,便笑着上前叫了一声苏大人,将她往院儿后头领,

      “苏大人可算是来了。”

      苏构疑惑地瞧他,就听见阿大笑说道,“太子殿下要打发人去请呢。”

      又说道,“陆府二公子已到了。”

      苏构点了点头,说道,“有劳久候。”

      阿大将她引到后院,那儿另外修了个大园子,里头是个雕梁画彩的戏台,远远瞧着便是灯火通明。

      苏构跟着阿大的引路,要穿过一条长廊,那长廊隔些步子便修一道石头圆拱门,要走过一道,又走过一道,隐隐约约间便能叫人瞧见最后头的灯火和人影憧憧,像是连通了两个世界。

      这一头是寒冷的冬日暮夜,是苏构清清冷冷的孑然一身。

      那一头是富贵之堂,簇拥万千。

      而有人向她伸出了手,要将她从一身清冷之中,拉进另一处四方热闹。

      跨过最后一道石头圆拱门,苏构便能将那雕梁画彩的戏台瞧个完全,华丽极了,又漂亮极了。

      底下摆了一张八仙桌,不拘什么主客,坐着正候着她的三人。

      秦誉着了一身牙白嵌金色如意纹圆领袍,未戴冠,只随意地插着一支没有花纹修饰的金簪,正在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酒杯。

      苏构见惯了秦誉着赤色衮龙袍的恣意风光,也见惯了他着宝蓝色的昳丽风流,姑苏一见,还曾瞧见他一身玉色的纨绔。

      倒是头一回瞧见他穿这样斯文的牙白色,金银俗气,配在他的身上,却是隽秀天成,只有天生的气派和尊贵。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信阳公主殿下。”

      苏构走到他们前头,躬身正要拜见,被信阳一句话便堵了回去,“太子爷发了话才叫陆家二公子安分坐在了这桌边儿,可别再来个要拜要称不敢的,且坐好了。”

      “苏大人。”陆洵常穿浅苍青云鹤纹,淡淡向她致意。

      苏构抬头,瞧见秦誉向她递来个眼神,抬了下巴指了指紧挨着他的一个座儿,要叫苏构坐在他的身旁。

      苏构走过去,将那八仙桌缺的一边儿填圆满了,信阳便拍了拍手,戏台上乍然响起了一段锣鼓喧天的热闹。

      苏构不爱听戏,并不知道那红尘繁华的戏台上唱的是什么,秦誉将斟满的酒杯推到她的面前,“还不曾恭喜我们苏大人青云直上。”

      苏构接住了,饮尽后才应道,“多谢太子殿下。”

      秦誉挑了挑眉,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提了筷子轻轻敲了敲酒杯的杯沿,和着台上的角儿一声一声的唱词敲了些调子起来,也不知道是从眼角眉梢哪一处儿便冒出了纨绔。

      信阳是个酒量不好的主儿,陆洵不与她饮酒,她便举着自己的酒杯去碰陆洵的,也一样饮的高兴极了。

      陆洵见她几杯下去就有些醉了的模样,皱了皱眉,伸手想要将面前的酒杯拿远一些,被信阳拽住了,衣袖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直从钻进他手掌中的柔软手指,响进他的心里头去。

      叫人心烦意乱。

      陆洵素来漠然的面容间,浮现了几分瞧不明白的情绪,在园子里通明的灯火下,刹那间便被照去了,了无踪迹。

      戏台上正唱到热闹处,一叠儿的小鼓声将人的神思都夺去了,苏构失神了好一会儿。

      像是回想起了好多年以前,又像是回想起了这好多年她的孑然。

      这样的热闹,似乎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我们探花郎在想什么。”

      秦誉凑过来了一些,令她神色一愣,他与她本就挨得近,他这样靠过来,令她能闻见他身上清淡的酒气,与她的呼吸驳杂在一块儿,生出一些恍惚的错觉来。

      她下意识便想跪下来称一声冒犯。

      被秦誉按住了,笑了一笑,“倒是本太子惊醒了梦中人,如此不识情趣之举,当自罚一杯。”

      他没有松开按住苏构的手,单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在苏构的注视下一饮而尽了,才缓缓松开手。

      苏构没有说话,只听到戏台上一声乍然的琴响,紧接着一声清亮的啼声,正唱道,

      —— “我本是太平年月里海棠娘

      应是天公来垂怜我好心肠

      为何要奴儿呀

      捧出肺腑走一遭名利场”

      一阵密集的鼓点声罢,那台上的戏中人掩面连唱两声——“它不怜我,它不怜我!”

      已是哽咽之腔,终唱道,

      “它不怜我一副赤子心肠!”

      “好!”信阳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好,拍着手又叫了一声好。

      那柔软的手指忽然从陆洵手掌中抽了出去,叫他眉间微动,他想要去摸面前那盏凉透的酒杯,却被信阳下一刻扒上来的手指拦住了余下的动作。

      他压着眉眼,换了一只手将那杯冷酒推远了一些。

      只有夜风吹来,温柔拂过信阳的面庞。

      红台上那场戏已近了尾声,苏构手里握着杯酒半晌,似乎是不知道从何处将它饮进心肠。

      秦誉伸了手过去,将那杯酒接过来,在苏构的视线中一饮而尽。

      他向她笑道,“是信阳这丫头点的戏不好,平白惹了人惆怅。”

      他抬头瞧了瞧,今夜无月,连着垂下来的夜空都漆黑一团,只有人间灯火,在照映着他们几人。

      “方明。”秦誉向园子外头叫了一声。

      便有低着头的太监总领过来听他吩咐,捧了一柄剑鞘蜿蜒华丽的剑。

      秦誉伸手抽出来,雪白的刃光照过满堂,他也不曾摆上什么模样,只是一手随意地拎着剑,向着苏构笑道,“探花郎可赏脸?”

      便有人为苏构摆来一把卧膝琴。

      台上的戏班早已退下,只有秦誉拖着剑信步走上了那红木台之上,回过身来邀她。

      苏构忽然间心头滚烫,抱着那把卧膝琴走到了原先戏班子琴师坐的一侧,席地而坐,卧好了琴,轻轻弹出一个低沉又缈缈的泛音。

      是她在邀他。

      秦誉轻轻一笑,挽剑起了一个剑花,牙白色圆领袍上的嵌金如意纹在灯火间流动过一道光泽,回身又是划破了夜色的一剑。

      像是吹来了流风回雪。

      苏构信手而弹,琴声低沉,起初几声还是平静,像是被秦誉回身那一剑惊动,忽然间便起波澜,犹如雏凤振翅,要挣脱周身牢笼。

      秦誉的剑应声而动,起伏回旋,反手一剑像是要劈开夜色,直追日月。

      只见到满堂清光,其人神扬扬,其姿昂矫健,翻身回旋之间,是天地低昂。

      苏构忽然间停了片刻,改为了一声一声的拍弦泛音,夜色寂静,只有一声一声的清灵之音,叩问之声。

      秦誉将长剑一挽,似乎是向着苏构笑了一笑,手腕一拎,就叫那手中剑翻转了模样,又重新落入了他的左手中。

      轻轻一转,就带起夜风来解意,在灯火下照的一身举世无双的洒脱。

      她是信手弹来的曲,他是随意舞起的剑。

      却没瞧出来,是他先跟上了她的琴,还是她跟上了他的剑。

      是红尘滚滚,他与她都遇着了一个人罢了。

      苏构停下了手中的琴,沉默地瞧了秦誉片刻,起身向他点了点头,往园外头走了去。

      似乎要借了那道石头圆拱门之外的冷风,好将心头的滚烫都悉数浇灭。

      外头不比园子那头灯火通明,漆黑的夜色将人忽然间就笼了起来,将苏构的一身石青色吞了大半,愈发显得削瘦起来。

      那道牙白嵌金如意纹的身影一样是徐徐踏出了一道石头圆拱门,似乎是园里头的灯火在追逐着他,他走到哪儿,便总能叫人瞧见他所在,瞧见他衣襟袖口流动的一点光芒。

      “探花郎。”他走到她的身旁,与她并肩正对着疏枝照小池的夜色。

      像是忽然有月光照来了池边。

      苏构便笑了笑,问道,“殿下怎得也出了来。”

      秦誉笑得随意,“将陆二留在公主府做个面首如何,信阳喜欢他,君子便有成人之美。”

      苏构转过头来,被秦誉一把拉住了她将要回园的脚步,她生的单薄,手腕削瘦,叫他一把就能攥住了,握在手中没有放开。

      “与你说笑,这样当真。”

      苏构愣了愣,一时忘记了挣开他的手,就听得他低声道,“让信阳高兴一会儿。”

      秦誉低着嗓子说道,“信阳酒量不好,饮上这样几杯却是无妨的。”

      原来醉的是看客。

      她不由笑了笑,“公主殿下今日的堂会,原是为陆二公子摆的。”

      秦誉松开了握着她的手,仰头瞧了瞧漆黑的天色,笑道,“谁说信阳是为陆二摆的堂会。”

      他回过头来瞧着苏构疑惑的神色,向她微微笑道,“今日是本太子的生辰。”

      “今岁逢夏,宫里头摆了太子殿下的宴,翰林院韩学士曾入宫一贺。”

      苏构低声应道。

      生于逢夏,又怎么会贺在寂寂冬日里的一个无名日。

      秦誉挑了挑眉,毫无被人戳破的羞愧,颇有些好学求进的模样来叹道,“原来太子爷也只是凡夫俗子,只能有一个生辰。”

      苏构抬起头,原本要瞧秦誉,却瞧见了前头的稀疏枯枝,如今是冬日,已经是无花无叶的模样了。

      便忘了方才要回的话。

      秦誉没有叫她,只静静瞧了她一会,见她一身冷淡的石青色,映在枯枝之下,便觉得萧索和寂寞。

      “探花郎。”

      苏构看过去,就见到他衣袖轻轻一拢,从里头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朵大红山茶,捻在手中向她晃了晃。

      “探花郎在墙底下,藏作本太子的袖里花。”

      苏构怔了一怔,淡淡笑道,“是太子爷在墙头上,探到探花郎的善心肠罢。”

      是要笑他偷花。

      秦誉将花捻在手中,笑道,“今日生辰,不如请探花郎来戴花。”

      是要向她讨个礼。

      苏构打量过他手中的大红山茶花,静静问道,“微臣一个男人如何戴花。”

      那人潇洒一笑,将手中茶花信手往头上戴来,原先束发的素纹金簪被掩在了一朵红色之下。

      他本就容貌极盛,一双眼睛长而深,又含了许多的笑意向她看来,被今日这一身牙白一衬托,本是斯文模样,却叫头上这朵恣意的山茶花重新带出了纨绔的模样来。

      连这样的艳的花都不能压住他的潇洒。

      苏构一动不动地瞧着眼前的戴花人,平白便想起了胭脂楼里,他长袖伸展,折扇打开来,便是天上风流,人间富贵。

      秦誉低着嗓子向她说道,“谁说男人不能戴花。”

      苏构怔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因了他的随意浑脱,还是因为他的恣肆张扬,只是叹道,“殿下要从何处再寻一朵花与苏构?”

      秦誉忽然微微一笑,另一边衣袖一样是轻轻一拢,另外取了一朵山茶在手中,手腕一转便插在了苏构的鬓边。

      原是有备而来。

      苏构愣了愣,直直地瞧着靠近来替她戴花的秦誉。

      她平日里一身清冷,时常爱低垂着眼睛,偶尔叫秦誉瞧见几回,都是浸着锋利,谁也走不到她近前的模样。

      如今她瞧着他,没有防备之下,只有茫然的一点脆弱模样,被那朵鬓边的山茶抹去了锋利与清冷,改而从那身青色中抽长出了一些淡淡的暖光。

      从稀疏的枯枝上忽然绽开,从她的面庞一路蜿蜒到旁人的心里去。

      悄无声息,又开得灿烂而华艳。

      秦誉抬手碰过她眼底的一颗红痣,似乎是惊动了她,令她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另一只手又不动声色地扶上她的鬓边。

      “别动。”他低声道,“花戴歪了。”

      他的手指修长又暖和,拂过那花时,似乎便烫到了苏构的心头。

      “殿下,臣……”

      她退后一步,奈何手腕被太子殿下攥在手中,袖口金色的如意纹路被带过她的手腕,令她将余下的话忽然都悉数停在了喉口。

      像是忽然间有什么东西照进了她的心底,恣意灿烂,又如影随形,叫她一路无可退避。

      苏构垂下了眼睛,沉默的如同今夜的漆黑夜色。

      秦誉将她往小池边带了几步,他沿着池边的青石坐下来,她便与他坐在一头,也没瞧见秦誉将手指握了握,似乎是将方才的余温轻轻拢在了袖中。

      “探花郎,那是你。”

      苏构坐在他的身旁,闻言向那头看过去,粼粼的池面上映出了她与秦誉的倒影。

      还有鬓边的一浓红山茶。

      她的神情有些长久的迟疑,似乎是从来不曾瞧见过这样的自己。

      她已经做了十余年的苏构,却被这朵山茶忽然间带回了从前的岁月。

      那个时候她是阿元,拥有一座大极了的藏书楼,爱看经史子集便由她,爱看野史传奇也由她,就着淡茶清风看上些外头的话本子也由她。

      将她纵的又娇又横,像是一朵捧在手心里头的花,风不舍得来卷起,雨不舍得来摧落,只有四季晴时,温柔月华。

      苏构眨了眨眼,像是透过那层平静的池面,忽然间踏进了从前的岁月。

      外祖父会牵着她的手,叫她一声阿元,又叫她一声刁蛮。

      原来她已经做了苏构十五年。

      她轻轻摸了摸那朵山茶,在嘴角隐去一个淡极了的笑容。

      又瞧了一眼池面倒映出来的秦誉,正转过头来向她轻轻一笑。

      “探花郎。”他挑眉道,“不如本太子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构便等着他的下文。

      “今日是本太子的生辰。”

      见苏构似乎不信,他便又重新说道,“信阳的园子后头,有一棵山茶老树,是皇祖父留下的遗物,信阳宝贝的很。”

      他说道,“方才借了两朵花,探花郎可要替我守口如瓶。”

      原来是园子里头偷的花。

      苏构淡笑着向他问道,“公主殿下将那棵老茶树看的怎么个要紧法?”

      秦誉挑了挑眉,“大约是像宝贝那陆二一般的要紧。”

      苏构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怅色不知觉间消去了影踪。

      细细的雪粒突然吹到了人的面前,沾到了他面庞的温热便化了开来。

      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消去了一些,淡淡道,“下雪了。”

      元和十六年的冬日里也下过一场细雪,一路落满了紫禁城的重重宫殿,从社稷坛与太庙一路往里头走,都是又细又冷的雪珠。

      他立在很远的地方,瞧的也是远方。

      在等一个人回来与他庆贺生辰。

      他年纪还很小,走过一重宫殿,又走过一重,再走过一重却不敢往前走了。

      那个人似乎也回不来了。

      已经是元和三十一在走进尾声,他淡淡笑了笑,心想这些年岁真是无情,怎么能若无其事地便走过十五年。

      夜风带起雪粒往后头的园子里吹去,拂过信阳靠在陆洵手边的面庞。

      化开的雪珠令她将酒醉的模样淡去了一些,片刻后又重新蹭了蹭陆洵的手指,喃喃道,“陆洵是王八蛋。”

      心里面想的却是,陆洵的手指真暖和。

      比他的面孔暖和多了。

      陆洵听到她的喃喃,低低应了一声嗯。

      却见那雪珠化开来,缓缓滑过了他的手指。

      他无言了片刻,伸手要去摸信阳的头顶,却改而端起前头早就冷透的酒杯,缓缓饮尽于满堂寂静的灯火之中。

      下雪了。

      紫禁城内灯火长照,夜风透过没有关紧的缝隙吹进来,碰了碰秦效手中的一副长卷。

      李敬之连忙告了一声罪,轻手轻脚将窗户阖上了,就听到天子向他问道,“外头可是下雪了?”

      李敬之便回道,“下了小雪。”

      秦效挥了挥手,“你下去罢。”

      低垂着面庞的太监缓缓往外头退,伸手拉上了门,只瞧见天子面色平静,瞧了瞧手里已经有些发黄的卷轴。

      是太子爷前些时候从库里头寻出来的老物件儿,不慎落在了天子书房,被天子碰见了,便时不时拿出来瞧一瞧。

      上头是先帝时,诸皇子雪夜饮酒图。

      他与胞兄信阳王倚在一棵山茶老树之下,举杯相饮,醉眼里头往宴酣处瞧过去,是他的父皇被簇拥在皇权的中心,看着底下一众优秀的儿子,似乎是骄傲极了。

      那棵山茶老树,听闻是大裕初年先帝手植,后来信阳王身死时,被迁到了金陵城外的茶花寺。

      先帝驾崩的时候,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跪在床前,看着他的父皇喘着气将手里的玺印掷在他的脸上,闭上眼,到死也没有再睁开过。

      大约是封了嘉鱼做信阳公主的时候,他命人将那棵山茶老树移进了宫里头,后来又随着她一道去了公主府。

      这此后的很多年,他都没有再瞧见这棵老树了。

      天子低头打量了一眼长卷,宫里的画师拘谨,画到先帝与诸皇子的宴饮处时,笔法一板一眼,不敢有失皇家气派,倒是画到这棵山茶老树的时候,自在了一些。

      连带着山茶树下碰杯饮酒的兄弟两人,瞧起来也比旁人要自在许多。

      封信阳公主为信阳王的圣旨已经发到了礼部,那丫头不愿意嫁人便不愿意罢,继了他皇兄的封号,就当是他成全了信阳王一脉的永继。

      “李敬之。”他向着外头叫了一声,将人重新叫了进来,吩咐道,“将画烧了。”

      李敬之躬着身子应了一声,走到天子身边的时候,一瞥眼瞧见天子发鬓生了许多白发,已经替了大半的黑发。

      他将雪夜诸皇子饮酒图捧在手里,见天子有些疲倦地闭着眼睛,支着脑袋要小憩一会儿。

      便替他将案上的蜡烛罩暗了一些。

      他发了场梦,前面一半已经记不得了,后面一半的时候,迷迷糊糊瞧见了一个人。

      年轻,鲜活,充满了明亮朝日,与他将要踏入的迟暮截然不同。

      那个人向前踏了一步来,又踏了一步来,衣襟袖口都沾着细雪。

      却是向着他朗朗一笑。

      父亲。

      那个人叫了他一声,见他不应,又叫了他一声。

      父亲。

      被梦外的夜风来吹散了。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却不愿意将那人的面孔瞧清楚了。

      父皇!

      这一声将他惊醒了过来,喘着气愕然没有言语。

      书房里头安静,叫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和从前先帝驾崩时候,父皇喘着气将玺印砸到他面上一般模样。

      是他要老了。

      天子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掷在了地上,才将方才那场梦中心悸平了。

      “皇上?”李敬之隔着一道门叫道。

      “放肆!”他沉着声音吩咐道,“退下。”

      门外头便没了声响。

      秦效靠在龙椅上,缓缓摸过扶手,低声说道,“朕是天子,朕若给了,是恩赏。”

      “朕不给,”他抬着头,像是瞧见了方才那人沾着细雪的衣襟,“你不能讨。”

      光线越来越暗,渐渐熄灭于元和三十一年这个无名的冬日里。

      倒是外头原先的细雪下的愈发大了起来,簌簌从秦誉和苏构的眼前落下,叫人忍不住喟叹了一声,这一年,是真的要走到头了。

      “探花郎。”秦誉低声说道。

      “嗯?”

      “多谢你的生辰贺礼。”

      苏构转过头来,只瞧见秦誉淡淡的笑容。

      他生于逢夏,走过了好些年无名的光阴,一直到有一个人,在冬日一个同样无名的日子里,带他从紫禁城最卑微的角落里,体面地走到天地之间,看见清风皓月,举世攘攘。

      我叫秦懿,是你的兄长,你要叫我皇兄。

      从此后,他才是在这滚滚浊世,真正地走上了一遭。

      空中的雪粒落到了秦誉的面上,叫他原来的潇洒风光忽然间失色了几分。

      令苏构眼底动了动。

      她瞧着他,认真向他道了一声,

      “贺殿下生辰。”

      秦誉闻言微微一笑,伸手在她的头顶,修长的手指并作手掌替她挡住了一些风雪。

      袖子上的金色如意纹蜿蜒着碰过她的耳侧,秦誉瞧了瞧她,从眼底的小痣一直瞧到鬓边那朵山茶。

      “细雪虽轻,不要碰坏了我的花。”

      他低低笑了笑,在心底又念上了一声,他的花。

      苏构怔怔看着他伸手替她遮去风雪的模样,原本想要瞧一瞧他的面容。

      一瞥眼,却在秦誉的眼睛里头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她和那朵山茶一道,不偏不倚,正映在他的眼睛里头。

      叫人的心都要滚烫起来。

      那些方才被夜风熄下的情绪,终于在一场细雪中,滚滚而起。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场真·风·花·雪·月,送给大家,不要问月亮在哪里,太子哥就是照进苏构心头的月亮。
    文中海棠娘一段词是作者没忍住手痒自己写的,大家看个意境就好了,不要过分考据啦,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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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当做男孩子送进宫做小太监的顾安喜浩荡肆意的半生故事,纵情温柔的小皇子,衣带当风的侠刀客,天下家国,平凡温柔,都在故事里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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