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九九八十一》卞九欢

36、沙和尚总是最扎心

　　我对“留下来”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很深入想过。

　　我对这个地方，这些人，其实也并不了解。

　　只不过是，这里给我一种直觉，一种地方很不好，但是真真姑娘很亲切的感觉。

　　我说不是能说得很准或是怎样，我只是觉得，当真真出来的时候，我感到很平静，就像当初，我在观世音身边那样。

　　那种安宁与信赖的感觉，这满天神佛里，我唯一给过的就是观世音。

　　哪怕是我师父和我日日相处，朝暮相见，他也只是我师父，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信赖他到如何，乃至把我的心都掏出来。

　　那种纯粹的信任，我只给过观世音。

　　恰是因为给了他那样的信任，才会出现他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的情况。

　　说是迷恋那少女的美貌，不如说，在我眼里，人差不多都长得一个样子。

　　就像在人眼里，猴子差不多都长得一个样子似的。

　　但是在观世音身边，我能感到那种安心感，我又在真真身上感受到了。我是如此痴迷那种小小的安心，贪图这份安定，以至于我甚至想——要么我就在此终老一生也罢了。

　　当然，我很快又想到，人类的寿命与我无非是弹指之间，就像我的生命在神明眼中无非是一只蚂蚱在夏天叫嚣的距离罢了。

　　好像我想要留下来这件事，比猪八戒想要留下来这件事，性质要严重的多。

　　之前猪八戒说要留下来，一副人家强行把他留下来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那几个女人好像也就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反正是要招赘，招他猪八戒正合适，看起来还挺高兴。

　　可我这一说要留下来，他们就跟吞了苍蝇似的，齐齐瞪着眼睛，谁也不说话了。

　　终于，还是我师父气够了，问我道：“渣男，你可想好了，到底要不要留下来？”

　　除了真真之外，那母女三人心虚地对视了一眼，我越看越不对劲。

　　我说道：“师父，我只是说我有点想留下来，就跟前两天你和我说，你有点想尝尝人家卖的烤鱼似的。只是有点想而已，又不是真的破戒。”

　　小和尚吃斋食素多年，倒也不是说他强行斋戒，每天逼着自己吃素。他就算是已经习惯了自然而然吃素，十几年后，看见有人卖肉吃，还是有一点点好奇，肉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毕竟他从小就不曾吃过，他不知道。

　　我曾占山为王，过了妖怪的日子；又曾拜仙天庭，过了神仙的日子，只是这百年来，我倒从没经历过人间的日子。

　　凡人婚葬嫁娶，生老病死，是个什么日子呢？

　　世人都说神仙好，可是做了神仙，却开始惦记凡人的日子。

　　倒也不是觉得凡人日子好，只是从未经历过，有那些许好奇罢了。

　　小和尚本来正生我的气，骂我是个渣男，见我这么说，立刻说道：“那你想想就好，不要留下！我想尝尝肉串和烤鱼的味道，我也没有吃，这不是走过来了吗！”

　　旁边的猪八戒好奇道：“师父，同样都是你的徒弟，怎么要我留下就行，要师兄留下就不行？”

　　玄奘没好气地说道：“去去去，一边玩去。这没你事。”

　　猪八戒去和他未来丈母娘说道：“丈人，你看见了吗，我们队伍里一直就是这样。我师父偏心大师兄，一点都不在乎我，所以这取经路上我既然可有可无，何不在此做个不可或缺的人呢，你说是吧？”

　　那丈人立刻笑满颜，说道：“是呀！凡人修仙多辛苦，不如在家耕种成亲，过悠闲快乐的日子啊！”

　　我看着那丈人笑容满面的模样，心里头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这个当妈的，为了招女婿的业绩，脸面都不要了吗。

　　这哪里是精挑细选，这是捡到一个是一个。

　　仿佛女婿是个门槛，捡到什么货色都往里面扔。

　　看她这般态度，我不由得担心起真真来。

　　说起来我们素未谋面，甚至连一句话都未曾说过，更是对彼此谁也不熟悉，我若是和别人说，我便这样和她一见钟情，怕是人家要笑话我说谎。

　　我问她道：“真真姑娘，你母亲让你嫁你便嫁，那、那若是嫁到了不好的人家，你不后悔吗？”

　　小和尚本来正劝我，意图告诉我人世有多苦，留下有多不好，顺便向我宣扬佛法，说出家有多好，取经有多好，见我不听他的意见，反而跑过来问真真，不由得生了闷气，在一边说道：“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你倒是担心让人家来了。”

　　我喜欢她，却不一定要娶她。

　　我只要看她能安度余生，有所依靠，我就高兴。

　　所以我不怕她不喜欢我，我却怕她所嫁非良人，拖累一生，辛苦余年。

　　我问她，她也不答。

　　我又问，她才终于开口，说道：“我从不撒谎。”

　　“但是既然别人不让我说，那我就也不说了。”

　　她这话说得我一头雾水。

　　难道是我嘴笨，说错了话，把她惹生气了吗？

　　我一时有点失落，那老妇人连忙一把拉过我，说道：“你呀，不要和她计较。她就是这般脾气的。”

　　“不过也是巧了，我过去带她去相亲，不论人家是否相中她，她都一言不发，理都不曾理人家，今天愿意理你，还主动回答你的问题，已经是很难得了！”

　　说完，她又瞥了站在角落一心只想走过场的真真一眼，笑容满面的对我悄声说道：“她呀，心里是喜欢你的。”

　　见我一头雾水，老妇人又说道：“这不巧了吗，我也喜欢你！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婿，会关心人、照顾人的。你看，我们一家都喜欢你，你不留下来，多不好啊！”

　　我怎么觉得她不像是招女婿的。

　　我觉得她像是推销卖货的。

　　已经推销出去一个给猪八戒，现在想多推销一个给我，好拿提成似的。

　　不然，她怎么这么殷勤，且殷勤到贱卖女儿的地步？

　　见我们拉拉扯扯，老妇人想强塞个女儿给我，小和尚连忙横插进来，说道：“且慢，且慢！施主，你把我们逼得也太紧了，这样吧，过一晚上，明天早上给你答案，行不行？”

　　猪八戒在旁边哼唧唧说道：“要推我留下来的时候，就说立马可以做决定。现在换了大师兄。师父偏心了，又不舍得了。要是我有大师兄的待遇，那我也愿意西天取经去。我这不是不受你们待见，我才要在这里留着成亲吗！”

　　沙僧缓缓地拿着桌子上的瓜子，一颗一颗慢吞吞地磕着，说道：“二师兄……”

　　他一开口，我觉得时间反复都变慢了。

　　只见沙僧一心嗑瓜子，说道：“你自己……想留下……又何必装的像是……别人逼你的一样……”

　　猪八戒被人一语戳穿，自知理亏，也不敢说什么，闷头自己牵着马回后院去了。

　　等我们师徒四人去了后院，小和尚才一把关了门，拉住我道：“悟空，你要是现在留下了，我看你日后怎么给观音菩萨交代！你可是亲口答应他，要去西天的！”

　　我说道：“我本来也没想留下来。”

　　小和尚诧异道：“你不是说你喜欢真真，有点想留下来吗？”

　　我说道：“我虽然喜欢她，可是我也知道自己长得丑。我知道自己及非良人，想必她也不喜欢我。我既然喜欢她，当然是希望她嫁给喜欢的人，不要和我这样的丑人耗费一生。”

　　小和尚目瞪口呆，诧异道：“你平日里最是傲气，谁敢说你长得丑，你就能把他的嘴撕烂。如今到了这里，怎么忽然自认相貌不佳了？”

　　我垂头丧气的说道：“她是人，自然喜欢人，不喜欢猴子。我喜欢她，自然希望她得到自己喜欢的。”

　　玄奘见我不想留下，又见我这个样子，有点心疼我，说道：“对不起啊悟空，为师不是故意叫你渣男的。为师有点生气，你年纪比为师大，你别生师父气啊。”

　　我和他生个什么气，他个小屁孩。

　　玄奘又问道：“那事已至此，你还想留下吗？”

　　我说道：“我不想留下，但是她那母亲见到个男人就拉给她，连猪八戒那样的都要让她嫁，我放心不下。”

　　我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我去问问她，愿意做什么，想嫁给什么人！”

　　小和尚急忙拉住我，道：“悟空，你别去了，我们留宿在这里已经很说不清了，现在你又半夜去找她，若是落下一个私会的名声，你想留下也得留下，不想留下也得留下了！”

　　我想了想，虽然小和尚说得有理，但是我还是得去。

　　我变作一只小鸟，飞到后院去，见真真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出神，就落在她肩膀上，对她说道：“真真姑娘，我是孙悟空。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来和你说两句话。”

　　她本坐在后院的水池边静心闭目，听到我的声音，也不像凡人似的害怕，只是徐徐睁开了眼睛。

　　她淡淡问道：“既然如此，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说道：“真真姑娘，你想嫁人吗？”

　　她问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说道：“我、我也不否认，你很像我喜欢的人，我也很喜欢你。可我自知生得丑陋，配不上你。”

　　真真问道：“既然如此，你是想留在这里，与我婚配吗？”

　　我说道：“不是。我喜欢你，我想要你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我不想让你母亲这么逼着你成婚。这样吧，你告诉我，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与什么样的人婚配，我去给你找，好不好？”

　　真真听我这样说，蓦地笑了起来，道：“你既然不想与我婚配嫁娶，那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解，说道：“我喜欢你，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真真又问道：“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就此留下，与我相伴一生，白头偕老呢？”

　　我摇了摇头，用翅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我自己对我说，想要留在这里，想要留在你身边。”

　　“可是我早已经把自己的心，放在别人那里了。”

　　“看管着我的心的人说，我要保唐僧去西天取经。”

　　真真说道：“那你是听你自己的心，还是听别人的？”

　　我说道：“我又如何能留下呢？我的心已经在别人那里了。我若是留下来，我就是一个没有心的猴子了，我很快就会死掉的。”

　　终于，一直看着远方的女子收回了视线。

　　她微微垂下了头，用那温柔又悲悯的目光深深看着我，对着我伸出了手。

　　我只是她肩头的一只小鸟，见她伸出了手，就扑棱两下翅膀，飞到了她手心里。

　　她轻轻垂下头，在我的头上落下一个淡淡的吻，说道：“谢谢你，小鸟。”

　　说完，她放飞了我，说道：“回到你师父身边去吧，这已经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了。”

　　我被她放飞，见她拒绝我的帮助，只好无奈地展翅飞走，回到我师父身边去了。

　　我回到玄奘身边的时候，他已经睡了。

　　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睡还是假睡，反正他就是在和我置气。

　　我只好在他身边躺下，勉强闭上眼，也一起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一睁开眼，整个庄园都消失不见了。

　　小和尚睁开眼，看着面前的深山老林，不由得诧异，惊叫道：“悟空，我们昨天见到的那户人家呢？”

　　这时，沙僧跑了过来，对我们说道：

　　“师父……”

　　小和尚急坏了，完全不知道这时是怎么回事，着急问道：“怎么了？”

　　沙僧又慢悠悠地说道：“大师兄……”

　　我也被他急得不轻：“到底怎么了啊！”

　　沙僧指了指头顶的树，说道：“你们……看……”

　　高大繁茂的树干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诗句：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沙僧问道：“师父……大师兄……这诗句……是什么意思啊……”

　　小和尚匆匆扫了一眼，说道：“大概意思就是，昨天那几个漂亮姐姐都是菩萨们变得，要测试我们是否真心想要取经。”

　　他说到这里，陡然一惊，问道：“八戒呢？”

　　我们这才发现猪八戒不见了。

　　树林的深处，传来了一只猪的惨叫。

　　小和尚匆忙把手中的纸条塞给我，跑过去救猪八戒去了。

　　我一个人愣愣地拿着那张纸，站在无人的林间，一时间不由得陷入过去的回忆之中。

　　原来真真之所以那么像观世音，是因为她本身就是观世音变得。

　　我的火眼金睛被人挡住，这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我最先想到的，不是西天的人如此狡猾，竟然想出这么一招来骗我。

　　我想到的，是那个美丽的女孩，在无人的月夜里，在一片幻境之中，低眉俯首，轻轻落在鸟儿身上的轻吻。

　　那个无声无名的吻啊……

　　究竟是神明的吻，还是凡人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