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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星陨 ...

  •   舒采逸满腹疑惑,在杨、晏二人离开良久后,按捺不住走到秋月白和白秋羽身边,恭敬道:“秋宗主,晏夫人。”

      秋月白认得他,颔首道:“舒公子。”白秋羽身体不适,还在调息,听他声音缓缓睁眼,一看他,怔忡几分,回过神为自己直盯着对方道歉:“公子勿怪,实在是因为你的容貌酷肖吾夫,所以忍不住惊异。”

      舒采逸宽和道:“无事。”他踌躇片刻后问:“之前夫人曾叱喝杨凌风‘还我女儿命来’,不知其中……有什么缘由?”

      白秋羽神色一黯,长叹道:“此事也是十六年前的一桩冤孽了。我夫君与杨凌风那魔头本是至交,后来那魔头不知何故与我夫君翻脸,在我诞下女儿不久后硬闯白帝城,夺走小女,数日后把孩子面目全非的尸体抛掷我面前。”她回想起女儿被凌虐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堕泪道,“虽然容貌已经分辨不清,可是……可是一看左臂上的胎记,我就知道是我的清儿。”

      舒采逸心中一动:“胎记?”

      白秋羽流泪点头道:“清儿左臂近肩处有枚红色胎记,像朵蔷薇花似的,家母见过还道这胎记漂亮,想必清儿将来是个有福气的,谁知……谁知……”女儿之死是她心头一根刺,每每提起都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舒采逸听完讲述,猜测杨原或许是她的女儿,不知杨凌风当初为何没有下杀手,留下了她,又仔细端详她面容,觉得杨原与她有不少相似之处,唯有一双眼睛不大像,愈加觉得可疑。可是现在杨原已死,尸骨无存,这个猜测永远不可能检验真伪了,心下又是一阵难过,面上不得不附和白秋羽:“杨凌风此人心狠手辣,真乃……真乃十恶不赦……”

      ·

      却说当时群雄上山,兵分三路,另两路人马遭遇了不少孤云教教众的拦截,右护法红檀亲自率众迎敌。她虽是女流,高迈英豪之处不输男子,温柔刀一洗柔媚之气,大开大阖,凄艳夺命,谈笑杀人。诸门派的人都心中暗骂:好狠的婆娘!

      但是孤云教人数有限,诸门派的人前仆后继,红檀寡不敌多,身上到底还是挨了两剑,一个踉跄,胸口送到了索命长枪尖,本以为要血溅五步,却见陨石划野,星光突溅,一柄雪剑挟带劲风,击断了枪头。有二人从众人肩上或头上蜻蜓点水般掠过,风驰电掣间来到红檀跟前,护住她。

      戴着滑稽面具的黑衣独臂人扶起红檀,温声询问:“红姨,伤得重不重?”

      听到这失而复得的声音,红檀愕然,待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后,喜极而泣,将她拥入怀中,哽咽道:“原儿,你原来没死!”她摸到少年空荡荡的右袖,惊异道:“你的……你的右手呢?”

      杨原淡淡揭过:“之前受了重伤,治不好,便砍了。”

      “是韩旻那混蛋害的,是不是?”红檀抹泪道,跺足大恨,“他死不足惜!”

      杨原冷静道:“红姨,大敌当前,先不谈这个。”

      红檀忙道:“好,好。跟你同来的那位是……哎哟,是姜洺,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姜洺叉腰笑道:“我听说有些蟑螂蚂蚁来冒犯孤云教,当然要回来瞧瞧是谁这么不自量力!”他口中说笑,眼睛却雪亮如刀,从山道上众人脸上剜过。

      有人喝道:“黄毛小儿,何敢口出狂言!”百斤重的流星锤呼啸而出,如西洋炮弹,势若雷霆。姜洺面不改色,掣出双锏,一引一拨,那硕大弹丸竟反弹回去。那人急转手腕,绕身划了半道弧形,待冲势渐消,一手拎着流星锤,甩动铁锁去缠他。流星锤十分笨重,他膂力惊人,拎在手里轻松得宛如拎白菜。姜洺暗自咋舌,他使用双锏,臂力也不弱,但是若要他举重若轻地拎起这么重个流星锤,也不好办。他欺身而近,双锏齐舞,那人武功也不弱,流星锤缠、绕、点、扫,如此沉重的武器运用得圆转如意,灵活得就像自己的手。好在姜洺仗着自己身法轻灵,趁他没能及时收回流星锤的档口将一支锏搁在他颈边,一脚踹他臀部,看着那人像只大西瓜似的滴溜溜滚出老远,哈哈大笑。

      杨原与他并肩而立,冷冷质问:“一个一个来,还是一块上?”

      众人见他们年幼,本不愿与之交手,希望他们退避,可是有年轻的气盛易怒,受不了挑衅,当下抢出,最后稀里糊涂变成了混战。一战之下才知道姜洺和杨原武功过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骁勇雄烈,众人根本越不过他们,双方只得僵持不下。

      杨原见对方不敢轻举妄动,用剑在地上画了道线,对姜洺道:“量他们暂时不敢进犯,你在此守候,我去找父亲。”她轻功上佳,如玄鸟凌空,几个起伏就不见了。

      她从红檀口中得知杨凌风在曲径通幽处,飞速赶往,入口处碰见了站得笔挺如钢板的贪狼。贪狼以为她是后到的同来讨伐孤云教的,毫无反应,杨原问:“贪狼,父亲单独在里面吗?”

      贪狼听见“父亲”二字,眼神一凛,冷冰冰地问:“你是谁?”

      “我是杨原啊。”

      冷峻如贪狼也不由一怔。

      从竹林上方跳下来一人,抓住她的肩膀,声音颤抖:“你……你没死?”

      杨原摘下面具,微笑道:“是啊。”

      廉贞震惊地看着她一脸伤痕,满心酸楚,可顾不了那么多,攥住她的手就往里冲:“你活着就好,你活着就能阻止教主!”他带着杨原发足狂奔,心中一直祈祷:赶得上!赶得上!

      曲径通幽处中的众人听见桃花坞那边传来天崩地裂之声,日光都因此黯淡了几分,都暗暗惊叹杨凌风和晏星河二人武功鬼神莫测、撼天动地,并纷纷猜测到底会是谁活着走出来?

      忽见人群中冲出两道人影,二话不说要往瀑布上游区,却被文曲拦住:“廉贞,教主有令,谁也不许干扰他们二人比试。”

      廉贞厉声道:“少主还活着!”说罢带着杨原往桃花坞赶去。

      舒采逸听见廉贞的声音,立刻跟了上去。余下众人,不管是孤云教的,还是武林诸派,愣了片刻,见事情有变,一窝蜂地都涌过去。

      离桃花坞不远,一声凄厉叫喊如同平地惊雷,响彻在每个人耳畔:“不要——”

      众人赶到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幕:杨凌风怀抱着黑衣少年,晏星河就站在他身边,已然呆滞。

      修颀秀丽的长歌剑就插在少年胸口。

      众人瞧见这情景,心下皆是茫然。

      少年胸口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杨凌风的衣衫和双手,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呼吸尤为困难,沙哑唤道:“杨原……杨、杨原……”泪水一滴滴地落下,坠到杨原的脸上。晏星河的剑方才就要刺入他胸口,杨原替他挨了这一剑。

      杨原头一回听他用这种语气叫自己,眼里露出一丝欣慰,想说话,然而喉头被血读者,嘴唇一动只有血淌下。

      杨凌风摘下她面具,望着她那张破碎的脸,心中已疼得失去知觉,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将她的脸贴着自己,轻声道:“别怕,爹会救你。”

      他抬头对廉贞道:“去拿玄元丹来。”

      廉贞望着命若游丝的杨原,摇头惨然道:“没用的……”

      杨凌风怒喝:“快去!”

      廉贞心知无力回天,但看杨凌风濒临崩溃的状态,仍旧离开去取丹药。

      杨原感到杨凌风的内力源源不断送入自己体内,嘴角翘了翘,眼中一片安宁。她想告诉父亲不用徒劳了,却没有说话的力气。杨凌风怀中某个事物掉落,滚到她手边。杨凌风见她眼神游移,知道她想看看那东西,赶忙拾起就给她看:那是一个玉雕,赫然是杨原的模样带一点散漫的笑,生动得吹一口仙气就能落地成人,美中不足的是左手断了。

      杨凌风知道杨原死讯后,悲恸伤悴,夜不能寐,便雕了只玉像,每当想起她,便拿出来端详,但是越端详越觉凄凉。

      杨原很喜欢这个玉人,眼睛亮了亮。

      杨凌风低声道:“方才打斗的时候左手碎了,等你好起来,我再给你重新雕一个。”他从未用这种轻柔得像哄小孩的语气跟她说过话,杨原笑了笑,吐出更多血,流出眼泪。

      舒采逸摇摇晃晃走到她身边,蹲下柔声道:“杨原,是我。”他不顾污秽,用衣袖帮杨原擦去下巴上的血。

      他镇定微笑道:“你说要来看我的,可别失约啊。”

      她想说自己没打算失约,她想等脸上的伤好些以后就去江南看她,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诉说这一路的经历。温暖和力气像指缝间的水那样不停地流逝,杨原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抛弃了这个躯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她觉得……对面不远处那个白衣男人好熟悉……好像……好像是那个人……

      廉贞拿着玄元丹赶到,杨凌风递到她嘴边。

      杨原没有张嘴,眼中的光芒遽然黯淡,眼皮轻轻合上。

      杨凌风压着嗓音,像怕吵醒了正在睡觉的孩子似的轻唤:“杨原?”他又摇了摇:“杨原?”

      舒采逸冷冷道:“别叫了,她死了。”他眼睛红成一片,是杨原的血染的。

      晏星河在长歌刺入杨原胸口的一瞬间,对那种痛意几乎感同身受,他甚至虚弱到快要晕厥。他发现了那个孩子是自己在客栈遇到的那个少年,觉得命运实在是荒诞。杨凌风杀了他的女儿,她的女儿倒丧命于自己手中。

      白秋羽喃喃道:“报应,报应啊。”

      杨凌风突然平静下来,眼也不眨地拔出杨原胸口的长歌。

      舒采逸摸了摸她尚带余温的脸颊,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将她搂进怀里。怀里的孩子一动不动,乖巧异常。他忽然想起来,趁着杨凌风离开,自己正背着所有人,偷偷滑下杨原的衣领。杨原伤疤交错的左臂上真的有一块红色的胎记,白秋羽说得没错,像一朵蔷薇。他浑身都微微颤抖,望着天想:你到底是天上哪颗星星落下来的?

      杨凌风一步一步走向晏星河,晏星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即使长歌剑架在他颈边,染红了衣服。

      杨凌风波澜不惊道:“我要杀你给我女儿报仇,你愿不愿意?”

      晏星河疲惫地笑了笑:“你拿去吧。”这一场恩怨早该了结了,不该再赔上一个孩子的命。

      杨凌风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像是用目光在描摹,想把他的一颦一笑都烙印在脑海中。

      晏星河闭上眼睛。

      他听见了剑刺入血肉的声音,然而刺进的不是自己的胸膛。

      周围响起惊呼声,他骤然睁眼,却发现杨凌风的剑尖刺入的是他的心脏。

      杨凌风倒退了几步,在倒地的前一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廉贞阻止了其余六人要上前的动作。

      晏星河眼中噙着泪水,表情却是空白的,内心的痛不欲生都反应在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了。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脸上,杨凌风微微笑起来,轻声道:“别哭,不好看。”

      晏星河从里到外都被彻底地摧毁了,嗓音轻薄如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该死的是我。”

      杨凌风咳出两口血,淡淡道:“不关你的事,害死她的是我。”他脸上浮现出属于一个父亲的慈爱:“她一个人太寂寞了,我去陪她。”

      晏星河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温柔多情,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存在过误会、隔阂、仇恨、憎怨,只是两个少年做了一场颠倒荒唐的梦,醒来时依旧亲密依偎。

      白秋羽看着丈夫的表情,心下一阵茫然失落:杨凌风快死了,她该高兴才是,为什么觉得更痛苦了?

      杨凌风微笑道:“你答应我两件事好不好?”他用这种语气跟晏星河说话,从来没有遭到过拒绝。

      晏星河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轻声道:“你说。”

      “你不许伤害自己。”晏星河的动作停住了。

      杨凌风喘了两口气,揶揄道:“我还……还不知道你吗?你来杀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晏星河苦笑,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他和杨凌风闹别扭也好、决裂不再往来也好,可是无论天涯海角,只要知道他还好端端地活着,他就会心安,可杨凌风若是不在了,这个世界对自己就索然无味了。他不能想象一个没有杨凌风的世界。

      他久久地不回应,杨凌风哀声道:“你不答应我,要我九泉之下也恨你么?”

      晏星河目光哀伤,心如死灰道:“我答应你。第二件呢?”

      “把我和……和杨原葬在一块,我不想,咳咳,不想她再离开我身边太久。”

      晏星河缓缓点头。

      杨凌风得到他的承诺,心下宽慰,神经也松弛,迷迷糊糊道:“星河,冷。”

      晏星河道:“我抱着你呢。”

      杨凌风嘴角露出一丝笑,呼吸渐渐衰弱,直至趋于无声。

      舒采逸抱着杨原已经冷却的尸身走到晏星河身边,淡淡道:“晏宗主,这是杨凌风的女儿。”

      晏星河抬头看他,恍惚而愧疚:“我知道。”

      舒采逸继续道:“她叫杨原,是个长得很俊美的孩子,只可惜被奸人所害,容貌尽毁,右臂也断了。她……”他喉头哽咽,有点说不下去,顿了顿,继续道,“她很聪慧,性格……性格也很好,总是很为……很为他人着想。剑法练得极好,若是再给她二十年,不会输于你和杨凌风。”

      晏星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之前偶遇了她,她伤得很重,本来是武功很好的。”

      舒采逸酸楚地想:你见过她,那你有温柔地安慰她,或者……冲她慈爱地笑一笑吗?他又道:“她音律上的天赋很高,可是杨凌风逼着她练武,把她的乐器都毁了,她后来买了支紫竹箫,只敢偷偷地吹。”他还有很多话想跟晏星河说,比如跟他讲讲杨原笑起来是怎么样,思考问题的时候是怎样,舞剑的时候怎样,不好意思地低头时是怎样……他想,你见过她会动感情,可是那也不过是一个成年人看见一个少年天然会有的怜爱,你知道她就是你的孩子吗?她站在你面前,容颜毁了,手也断了,你会给她一个父亲的拥抱吗?你知道,你亲手杀死的——是自己的骨肉吗?

      他问:“你要不要抱抱她?”

      晏星河摇摇头,苦笑:“是我害死了她,她不会想亲近我的。”

      舒采逸有那么一个瞬间差点按捺不住自己想告诉他真相的冲动,可是杨原在天之灵不会希望再给自己的父亲增添哀恸,只好轻声道:“她会亲近你的。”他心中空落落的,泠泠的灰烬在飘,抱着杨原的尸身打算离开。

      晏星河叫住他:“你要带她去哪?”

      舒采逸淡淡道:“她曾经告诉想去看看江南的雪,这里很少下雪。”

      “她父亲说……”

      “我听到了。”舒采逸回头,冷冷道,“他不配。”

      最终他还是没能把完整的杨原带回江南,她被烧成了灰色的粉末,一半与杨凌风合葬,一半随他回到江南。

      按杨凌风生前嘱托,廉贞接任教主之位,率领孤云教退出中原,永世不踏入玉门关半步。

      ·

      舒采逸回去就病倒了,他想,杨原,你入我梦一次吧,告诉我你好不好,可是杨原一次都没来看他。

      鹅毛大雪下了几天,听小童说,这是多少年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外面的积雪厚得淹没至行人脚踝。

      他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为了补偿杨原,所以才令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

      他拖着病体起身,裹着厚厚的白裘,推开了窗子。

      小童劝道:“公子,天气冷……”他抬手制止。

      清冽的风吹进屋内,吹散了屋内香甜暖醺的味道,令人神经为之清爽。

      园中梅花经霜更艳,美如女子脸上的血痕妆,暗香浮动,高标逸韵。

      朔风萧骚,几片梅花瓣飘落枝头,在白雪上印下绯色的吻痕。

      雪花一盖,痕迹又没了。

      少年短暂的生命也正如这一晃即逝的雪痕,魂魄寂寥,多年以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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