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The Promise，与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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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站在黑暗里。
另一个人在不远处，一个年岁相近的小男孩。更准确地说，对方比他要小上整整一岁。
两人之间有数步的距离。踌躇着是否要走上前的只有希一人，对方只是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睡着。
这是我的梦境。希想道。
「为什么却是你还在睡梦中呢？」
悄无声息。
无人应答。
希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他。今天是他被领养的日子。
带着他的柔软小牛皮制的手提箱，里面装着晦涩难懂的书、组装到一半的帆船模型、女孩子们手织的粗毛线的灰白色围巾。
还有一本食指宽厚度的硬壳交换日记。希和他玩的，小孩子的友情游戏。
昨日，希在空白的横线上写：今天，3月28日，晴。灌木丛完全转绿，枝头的茶花开得殷红，树下有风信子的花骨朵串儿，蓝紫色。
他把日记本放在枕头底下，隔日它就会消失。睡在另一个人的枕头底下。再隔日，他就从对方的枕头底下找到，它此时已经有了新的文字：
3月29日，阴。茶花低头瞧着天使，蓝铃仰脖崇敬巨人。奔跑游戏的受害者，尸首的香气烂醉。
后面跟着一串摩尔斯密码，或拼字谜语，或没有配平的不相等化学方程式。他从来没有提过需要希去把它们解开，可当他留下那些记号的时候，希总忍不住去找出答案。
好像那答案和他们的日记一样，充满某种意义。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和那些意义一起，就要离开孤儿院。黑色的小西装，如长大以后将会常穿的、笔挺的西裤，头顶稳稳地戴着一顶黑色宽边礼帽。
木屋入口的厅堂里，孩子们围在他四周，羡慕又幸福地望着他。油灯温暖的亮光映照在一张张鹅黄的小脸蛋上。
妈妈也向他微笑。小小的人群中偶尔传来低声的、不愿让人发现的啜泣。大家都在祝贺他能够搬离孤儿院，找到属于自己的新家。又有谁愿意承认自己的难过？
希原本也咬着牙，尽可能保持着平静。可是身边传来的小孩的泣声，有着难以抵抗的魔力，难忍的诀别的悲伤静悄悄地扩散了开来。
大和放下载满了孤儿院小房子的回忆的手提箱。
他冷静地，沉稳地，一成不变地走向对方。好像这不是远走前的诀别，而只是他要暂时离开，于是提前向他道晚安。
「我会给你们写信。」
面前的男孩子垂着头，含着眼泪，胸口颤抖：「大家，离开前都是那么说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寄信回来……」
他轻轻在他不安的小人儿额前，落下一个告别的亲吻。
「我有你的日记。我不会忘记你，和这个孤儿院。」
希用手背擦擦眼泪。「真的？」他试探地问。
总是冷漠的稚嫩的脸上，浮现一抹能称得上温柔的安慰的微笑。
「我向你保证，我会回来。」
在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大哭声里，妈妈牵着他的手，在广阔的草地上走远了。年龄最大的孩子竭力憋回泪水，把哭嚷着的弟弟和妹妹们一个一个抱住，安抚地拍打他们的后背。
希直直地望着合上的木屋的大门。油灯的光变得微弱，妈妈送走大和之后，孩子们也到了必须入睡的时间。
黑暗像个软布包着的细木条的笼子，把他因哭泣而困倦的心灵包围其中。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就只有黑色了。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境中的视觉。
否则，又怎么可能这么快与他再见呢？
大和的身体散发着萤火虫的，忽明忽暗的光辉，淡薄的薄荷色。黑色的礼帽底朝天地在一旁搁置，他雪白、雪白的头发，像一丛秋天的松针菊。
一丝一丝的花瓣，层层叠叠，四下散开在漆黑的地面上。好像睡着了，焉搭搭的，少几分平时孤冷的生气。
萤火虫的光再亮一点，头部以下的地方也看得清了。红色的。黑亮光鲜的西服底下，原本是一件白色的衬衫。这时候是红的，像茶花的颜色。
他的胸口也长出一束茶花。
……仔细一看，却并不是。细细长长的茎干，朝天盛放的火红，美丽的球状花。桃瓣拥在花蕊四周，如同栩栩如生的纸鹤的双翼。
希不知该如何描述他眼前所见，惊奇的瑰丽色彩。
有着「罂粟」的赤红色泽。
「曼珠沙华」迎风而展的妖冶风貌。
大和在花下沉睡，纹丝不动。希想要叫醒他，想要告诉他，他不能睡在这里。他应当睡在养父母的新家为他提供的，高脚木质儿童床的硬质床垫上。
就当他快要走过去时，大和猛然出声叫住了他。
声音却不是从眼前熟睡的孩子那里发出的。而是从他的身侧，一步一步走来，第二个大和的身影。
皮肤雪白、通体透明，散发着萤火虫的光，像图画集中过去时代的教堂壁画上，用油画涂抹出的天使。
为什么——会有两个大和呢？
希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站着的大和望向不远处睡着的大和，眼神像往常一般冷漠而毫不关心。
他对生长出红花的自己似乎无话可说。于是，他重新转向希的方向，施以第二次警告。
「不要靠近。他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请再说明白一点——
透明的，身体轻飘飘的大和摇摇头。他不作任何解释，发光的眼睛里不再有别的事物，不再有自己、红色衬衫或红色的细枝怒放的鲜花。只有希占据了他的视野，那个天真温和，尚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干净澄澈的灵魂。
只有这样东西，是绝不可以失去的。最重要的意义。
「——逃跑吧，希。」
逃跑。
从这里。从这个孤儿院。从这栋满载回忆的，充满孩子们欢声笑语的小木屋。从这片自由自在奔跑过的，一望无际的葱绿的草场和森林。
逃跑。逃跑。不要回头，不要回来——
「可是……为什么要我逃走？如果我离开了这里，你寄的信我收不到怎么办？你回孤儿院来的时候，找不到我怎么办？」
希惊惶的大喊声融没在了黑暗里。黑暗的质地更为粘稠。梦境有些模糊，好像被什么干扰着。是天快要亮了吗？天亮之后，交换笔记还会出现在枕头的底下吗？
大和露出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宽慰的，又或许有不经意的哀伤。
「我已履行约定，回来见你了。其它的，已经——」
已经……？已经做不到了吗？
已经太迟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不明白啊，大和！」
这么快就已经完全融入新的家庭，而把孤儿院的事全都抛在脑后了吗？
因为有了父母的爱，所以交换日记也不再重要了吗？
在得不到任何回答的质问中，早晨的光线彻底入侵了他的视觉，剥夺了他继续梦境的权利。
泪水的痕迹淌在枕头上。
在最好的朋友离开自己身边的第一晚，他在梦境中完成了与他重聚的约定。
理应是美妙，愉快的经历。
但是……。为什么，感觉不到一点快乐？
大和站在黑暗里。
这里是梦境。但却不是他自己的，梦境的主人已经离开了。
他看着不远处躺在无光的地面上，身体生长出红艳欲滴的花束的自己。他已经无法再拥有梦境了。
4月5日，阴转小雨。
「尸首的香气烂醉。」
他说道。
知道真相之时，一切就已经结束了。对于他自己来说，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你还可以。孤儿院的大家也还可以。如果可以，尽可能带走更多孩子的话……」
他的声音，消散在了混沌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The Promise，与沉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