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权臣》樵牧

70、第 70 章

　　宋李二人顺着一条宋禧不大熟悉的道路行了许久。

　　宋禧一路上都没说话，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什么原因，这个姑娘将眉头皱了一路，一边皱眉一边默默出神，只亦步亦趋随着李书厌往前驱马。

　　待到她回神的时候，这个姑娘慢慢松开紧拧的眉头，然后撩开面前的纱帘，四下望了望，这才发现自己驻马在一道不认识的巷子口。

　　巷子不宽，两边多是些破旧肮脏的食肆，里头没有什么行人，显得有些安静。

　　巷口有三三两两的商贩摆了小摊兜售商品，此刻正是午后少有行人的时候，那些个小贩多靠在墙根下打盹，懒散的很。

　　宋禧从面纱的缝隙中将人群望了望，一时有些迷茫，她侧首问李书厌：“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李书厌翻身下了马，将马拴在巷口，然后走过来，对宋禧说：“你下来啊。”

　　宋禧有些迟疑。

　　李书厌等了一时，见马上的姑娘就是不下来，只将面纱撩开一点缝隙，不断往巷子里张望，有些戒备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怕我卖了你？”

　　宋禧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道：“虽然我对先生的底细知道的并不清楚，但是我觉得我看人还是挺准的，我觉得先生不会害我。”

　　李书厌愣住了，原本伸出来想要搀扶她的双手霎时顿在了半空中。

　　宋禧已经自己踩着脚蹬慢慢地往下爬去，口中继续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只是有些害怕这种窄巷子罢了。”

　　看到这种窄巷子，总不自觉让她想起来当初流落娼妓所的那些恐怖日子。

　　宋禧下了马，然后伸出手撩开纱帘，又往里头眺望了一下。

　　日头从巷口的稀疏的花木间洒下点光晕落在她的肩头，她沉默一时，然后将幕篱摘下，侧首冲李书厌笑道：“进去啊。”

　　李书厌点点头当先步入巷中。

　　顺着巷子走到了尽头，打眼便见到一个小铺面，是卖汤面的，缩在角落里。

　　铺子很小，难得的是倒还干净，老远便能闻到肉汤的香味了。

　　此刻并不是饭点，店内并没有多少人，面铺的老板将一只蒲扇盖在脸上，仰躺在门前的一只竹椅上小憩。

　　听得脚步声上门，他一骨碌爬起来，将脸上的蒲扇揭下来，连忙招呼：“客官请进，客官吃点什么？”

　　宋禧走在前头，一眼瞧清了店主的模样后，不由吓得顿了一下脚步。

　　店主的一张脸已经毁了容，上头布满了黑黑红红的伤疤，就连头皮上也全是错落的疤痕，稀稀疏疏的不剩几根头发，像是经火烧过似的。

　　他的眼睛瞎了一只，下颚有些变形，说起话来，哼哼哧哧的不太利索。

　　店主瞧了一眼宋禧身后的李书厌后，立刻就笑了：“先生您来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加恐怖，五官用力，牵扯着本就紧绷的脸皮愈加紧张，宋禧有些害怕他的脸皮会忽然裂开，绽出骨血来。

　　店主看了看宋禧的面色，然后搓着手不好意思道：“我这样子，怕是吓到姑娘了？”

　　宋禧缓过神来，尴尬得直摇头，连忙道：“没，并没有。”

　　店主憨憨地笑着，然后便将二人往里头引，口中问：“您两位，吃点什么？”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桌子下头抽出条凳来，又拿汗巾将原就干净的板凳和桌子又擦了一遍。

　　李书厌随意扫了一眼店内，见角落里还有另一桌客人没走，于是也便落座了：“店家看什么方便，就上点什么吧。”

　　说完，他抬头看了看一脸疑惑的宋禧：“你中午还没用饭吧？坐下用些。你别看这个店小，师傅的手艺很好，寻常里若是饭点来，根本排不上位子。”

　　宋禧抿唇看了他一时，抱怨道：“你带我走了这许久路就为了吃碗面？”

　　李书厌正从筷筒中捏出两双筷子，拿着茶汤仔细涮洗着，闻得宋禧语气不善，他拿筷子大头的那端，敲了一下她撑在桌面上的左手：“耐心点，先坐下。”

　　宋禧只得将幕篱摘下放到一边，然后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不一时店家便用托盘端上来两碗凉面和一碟子小菜并一壶凉茶过来了：“这天儿热，先生和姑娘用些凉的吧，给二位多添了些醋，自家酿的酽酽的，正好去暑。”

　　宋禧原本气哼哼的，是没有什么心思用饭的，只百无聊奈地挑了两口面条放到口中出神地嚼着，然后忽的便眼前一亮：这面条劲道的很，又鲜香爽口的，果是难得一见的好。

　　这姑娘回头看了看在前边忙碌的店主，然后，隔着桌子小声地对李书厌道：“你认识这个店家？这手艺不像是寻常人能做来的，竟比皇宫里的御厨都不差。”

　　李书厌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面，然后同样用很小的声音同她道：“你说对了，他原就是宫里出来的。”

　　宋禧顿住了送到嘴边的筷子，抬头看他。

　　李书厌眼帘都不掀一个，平淡道：“他原是宫里御膳房出来的，当年犯了事，我领了陛下密旨将他处决。”

　　宋禧愣愣地点头，口中呼哧呼哧吸溜着面条，半晌又问：“如何又放了？”

　　李书厌道：“因为他家中有八十多的老母要赡养。”

　　他抬眸看了宋禧一眼，然后稍稍挽了袖子，伸手执起茶壶，给对面的女人斟了一碗梅子茶，这才继续：“那之后，他自毁了容貌，隐姓埋名，在这陋巷中支了个汤面铺子过活。”

　　宋禧抿唇唏嘘了几声，她幽幽地抬眸盯着李书厌道：“先生真是心善。”

　　李书厌不置可否，也不看她，只将斟满的梅子茶往她面前推了推：“午后暑气大，用点茶水吧。”

　　宋禧接过，一饮而尽，沉默片刻后，她忽然来了兴致，用唠家常的口吻问李书厌：“先生这一生杀过多少人？放过多少人？你都认识吗？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书厌垂着眼帘，仍旧不看宋禧，只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袖，安静道：“我杀过二十九个人，算上小皇子，放过五个。杀人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多数的时候，都是不认识的人。皇帝的命令，要杀的人便都是该死的。”

　　宋禧咬着筷头，久久地看着李书厌淡漠的脸庞，然后便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了。

　　她沉默了一时，遂从怀中掏出手绢，擦了擦嘴，顺便撸了一把额头的汗。

　　以手支颐，宋禧微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李书厌：“有句话我早便想问先生了，我怎么瞧着，先生都该是个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人才是。也不似那等贪图名利，蝇营狗苟之辈，怎的竟会甘愿为我们皇家所驱使？”

　　李书厌牵了一下唇角，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来：“殿下说笑了，这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皆是帝王臣民，又有何人能够违逆圣意，不为皇家所驱策呢？”

　　宋禧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半晌，又幽幽问道：“是了，我还未问过先生家乡何处？父母是做什么的？”

　　李书厌顿了一下，他说：“你问过。”

　　宋禧缓缓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看他：“我问过吗？何时何地？”

　　李书厌说：“数月前，在陛下寝殿前照壁后头。那日，臣还曾给殿下赠过伤药。”

　　宋禧蹙眉想了一时，然后伸手挠挠头，勉强哈哈了两声：“是吗？我还真给忘了，先生记性真是好。”

　　说完，她伸手将吃了一半的面碗往前一推：“我吃饱了，时辰也不早了，回吧。”

　　宋禧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转头就要走，却忽觉得袖口被人扯了一下，她回首，正见李书厌隔着桌子，抓住了她的衣袖。

　　宋禧移动目光，看向他抓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

　　李书厌向来端方有礼，立刻便觉察到此举失仪，旋即便放了手，他微仰头看她：“殿下稍候一时。”

　　宋禧迟疑地看着他，到底缓缓又坐了回去，蹙紧了一双秀美，她问：“你究竟有何事？这般神神秘秘地？”

　　李书厌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你耐心些。”

　　这夏日午后暑气热烈，宋禧哪里耐烦呆在这逼仄不透风的小巷子里？到底是给李书厌些面子，擅自忍耐了许久，这才心浮气躁地坐在桌边喝了几杯茶。

　　正在这姑娘被窗外大柳树上的鸣蝉吵得受不住时，那个面目骇人的店主见堂内最后一桌食客终于用完饭，懒懒散散步出了去，他将汗巾子往肩上一搭，忽而利索地上前，伸手啪的一下便将店里唯一的窗户合了，而后又从拐角里将门板搬出来，三两下装上，将门给关了。

　　门窗一闭，屋内霎时暗了下来，宋禧的视线一时没能适应，不由腾的地站起来张望，有一瞬间，她真的有点怀疑李书厌是不是伙同这个店家打算将自己卖了。

　　再望去，却见那店主笑得满脸扭曲地迎了上来，先对宋禧点点头，然后又微低着腰同李书厌轻声道了一句：“就在后堂呢，这会子就过去吗？”

　　李书厌微颔首，然后起身，随同那个店家，抬脚便往屋后走去。

　　走了两步，见宋禧没跟上来，他回首看她：“走啊。”

　　宋禧睁大了眼睛看他，仍然呆呆地愣在原地，没有反应。

　　李书厌看着宋禧恍恍惚惚的一张小脸，觉得有些好笑，到底没忍住轻笑出声，他轻声道：“走吧，不会卖了你的，在下便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卖了当朝公主。”

　　宋禧回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然后低头闷不吭声地跟上。

　　她觉得不能完全怪她胆小，实在是因为那个店家面目太过可怕，宋禧自认也不过是个俗人，难免也有以貌取人的时候。

　　宋李二人随着店主穿过后院，走入后堂一座低矮的小屋内，屋子分内外两间，店主当先挑开隔断处蒲草编织的帘子，而后请李书厌和宋禧进去。

　　宋禧疑惑地跨过门槛，伸头往内瞧去，却见里头靠墙一张铺了破席子的床上，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人正盘腿而坐。

　　妇人怀中抱着小小的一个婴儿，婴儿赤着身子，只盖了一条洗了发白的布巾。

　　妇人右手持扇，正轻柔地给婴儿打扇。

　　宋禧站在门槛内，一双眼睛定定地往床上那个婴儿瞅着。

　　她没见过那个孩子，但不知为何，她一眼就猜到那个孩子的身份。

　　宋禧安静地侧首看向李书厌：“是那个孩子？”

　　韩贵妃的儿子！她名义上的弟弟！

　　李书厌默默地点头。

　　宋禧上前两步，站到床畔去看那个孩子。

　　床上的老人很慈祥，她抬头看宋禧时是笑吟吟。

　　老人家牙齿掉光了，说话有些不清楚了，她将孩子往上托了托，缓缓地吐字：“你要抱抱吗？”

　　宋禧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熟睡中的孩子，孩子很小，眉眼还没张开，却已经能看出一些韩贵妃的轮廓了。

　　宋禧淡淡地摇摇头。她是那么得厌恶他娘。

　　“孩子我日前便弄出来了，”李书厌上前来，站到宋禧身边，道：“你皇祖母那边丢了孩子，必然会加紧寻找。我没地方安置，便暂时安排在老杨这里。”

　　店主老杨在一边憨厚地附和：“放心，放心，搁我这，你们尽管放心，我必定给恩公看好了孩子，尽管放心！”

　　李书厌看了眼店主，然后轻轻点了一下头：“这一带贫民聚居，不起眼的很，巷子又多错又杂，那头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查找，想来一时也找不到这处。只是，不论你要做什么……”

　　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去看宋禧：“都要尽快。知道这个孩子还在世上的原就不多。你皇祖母第一个便会猜疑到你的头上来。”

　　闻言，宋禧半晌不说话。

　　过了许久这个女人才僵硬地转了一下脖子，扯了扯嘴角，她问：“先生不问我要拿这个孩子做什么？我那么憎恶孩子的母亲，先生不担心我拿这个孩子出气？”

　　李书厌蹙了一下眉头，颇无语地去瞅她。

　　宋禧噗嗤一下就笑了，她说：“放心吧，我便是再恨他娘，也不至于拿一个孩子撒气。”

　　说完，她收敛了神色，然后垂首，后撤一小步，屈身，冲李书厌认真地行了个礼，口中道：“宋禧谢过先生。”

　　李书厌唬了一跳，忙侧身避过，又伸手虚扶了一把，他蹙眉问她：“你做什么？我如何能受殿下的礼？”

　　宋禧坚持伏身行了礼。

　　她伸手掠了一下鬓边的发丝，然后扬起一张笑意融融的小脸来：“先生自然当得。”

　　这个姑娘抿唇而笑，那一瞬间，从来死气沉沉的一双眉眼都生动了起来：“先生可能不知，自我母后过世之后，所有人都避我唯恐不及，再没有如先生这般，不计得失，屡次帮我的。想来，我与先生无亲无故，先生却待我如此，宋禧铭感五内，将来有机会必定会报答先生。”

　　宋禧说这话并非客套，她虽刁钻卑鄙，却也并非不知好歹。李书厌对她也算穷力尽心了，毕竟当初那点子被她反复提及的所谓“她对他的恩德”不过是妄言罢了。她知道，就算当初没有她的横插一脚，以李书厌的能耐，也能照样能够全身而退。

　　宋禧上前一步，笑望李书厌，认真地问：“先生可有什么心愿未达成？有无宋禧可以帮忙的，算我报答先生了。”

　　李书厌垂眸看着宋禧弯成月牙的一双眼，不由得便怔住了：自他们相识至今，他只见过她各种刁钻古怪，嚣张乖戾，或凄风苦雨的模样，竟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模样……眉目生辉，笑容瑰丽，直如三月春花秾艳枝头。

　　那一瞬间，李书厌有些理解为何韩戟为何这般喜欢这个姑娘了。

　　“没有。”李书厌丢下两个字，转身就往外走。

　　他摸摸鼻子，忽然便对宋禧有了改观。

　　从前他觉得这个姑娘可恨之处实在太多，如今再看，倒也不算全无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