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与蓝鲸》苏小凉

16、16.事后诸葛亮

　　徐念这一觉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的起初，是一只孤舟在黑色的海面上，船下是对自己虎视眈眈几欲冲撞的鲨鱼，而前方是一座礁石裸露的孤岛。她拼着一口气拼命向前划，却差点被鲨鱼咬掉了胳膊。

　　那股窒息的绝望铺天盖地，她以为她要死了。
　　忽然头顶响起“嗡嗡”的直升机轰鸣声，从天而降的梯子，另一头，有人紧紧抓着冲她喊：“快上来！”

　　光影模糊，徐念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庞。
　　却如同破开黑暗的曙光。

　　以至于，徐念醒来后，坐了半晌，满脑子都是那个戛然而止的画面。
　　心悸的感觉久久不散。

　　而在拿起手机看时间的一瞬，愣住了。
　　她点开屏幕上的未读，备注205房客的ID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没看错。
　　随后扯了个嘲讽的笑，直接划了下删除。

　　她更期待，纪录片第一集的播出能给那些人带去的影响。
　　那些“知情人”对陆娜的死，终归要付出代价。

　　“醒了？”
　　徐念下楼的时候，看到程一屿在厨房，系着米色的围裙，拿着勺，一瞬间让人有种在看《美男厨房》的错觉。

　　扫过大堂里挂着的钟，这才发现已经过了九点。
　　都逼着客人亲自上手了。

　　“你怎么不上楼叫醒我。”徐念随手把头发一扎，也进了厨房。

　　程一屿做了一锅海鲜粥，手指上贴了OK绷。
　　看得徐念更不好意思了。

　　“事后诸葛亮可还行？”程一屿端了上桌，“赶紧。”
　　徐念乖顺地享受了一把。

　　“对了，昨天你让彭磊带去寄的快递，是你以前的客人？”
　　徐念忽然停下来，神情淡淡：“嗯，原来客人落下的。”

　　**
　　川渝一中今年高考成绩不错，一本上线率达到了80%。
　　老校长最近连脸上的褶子都泛着红光，逢人就是一番“哪里哪里”，“一般一般”，“还有进步空间”的寒暄。

　　今天是一中的毕业典礼，恰逢曾经的得意门生回来看他，老校长人逢喜事精神爽，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段演讲后，匆匆赶回了办公室接见陆景川。

　　整个高三毕业年级都喜气洋洋，唯独一人除外。
　　裴梦雪穿着她精心挑选的白色连衣裙，被一群女学生围在中间时，脑子里却是今天早上出门前拆的快递。

　　“梦雪，你这条白裙子真好看。”
　　“小雪，你是不是要去美国啦？陈学长也在美国～”
　　“哇！那你们又可以在一块儿啦！”

　　“不在一个州。”
　　裴梦雪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她收到一幅画，画了一片黑色的海，令她不安的是画背后用铅笔写的字：I\'m watching you.

　　I\'m watching you.
　　我在看着你呢。

　　她突然想起了两年前那个□□群，还有黑色的海，还有面目全非的……

　　裴梦雪止不住地发抖。不是的，她什么都没做，跟她没关系，这只是一个恶作剧！
　　她在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心乱成一团。

　　“梦雪？梦雪？裴梦雪！”
　　“……啊！？”她猛地回神，惊出了一身冷汗。

　　同伴很是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啦？脸色好差呀。”
　　“我没事。”裴梦雪勉强笑了笑，“估计是热的。”
　　“没事就好。梦雪，我们在说毕业旅行的事呢。你之前是不是跟陈学长去了一个什么岛？那儿好玩吗？”

　　裴梦雪的脸色更苍白了：“就……就一般……”

　　“啊……是吗？我看你当时发的朋友圈挺好看的，那个民宿好漂亮啊！后来是不是还给你寄特产来着？”
　　“是啊是啊，我记得，你当时还带到班上分给我们吃了。”另一个女孩儿插嘴道，“什么民宿这么好啊，我们一起去吧！”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你们当时是不是还遇到陆娜了？她怎么就跳海了呢！”
　　“是啊！我当时可吓坏了……”

　　民宿，黑色的海，陆娜……
　　我在看着你呢。

　　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了。
　　为什么要留地址，我就不该为了几袋海鲜特产留地址。
　　不留地址，他们就找不到我，就永远不会知道。

　　我明明都已经忘了！
　　裴梦雪内心无比愤恨，我又不知道陆娜真的会去跳海，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是要去读大学的。”裴梦雪心想，“我不能乱……”
　　她强打起精神，对着同学们挤出一个难看笑容，“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们聚餐的时候记得叫我。”

　　另一边，校长办公室里，在知道陆景川的来意之后，老校长多多少少有点尴尬。
　　“这个……陆娜在学校里确实人缘不太好，她不爱说话，也不太合群，总喜欢一个人待着。”
　　“但是校园霸凌这个肯定没有！我自己的学生我清楚。”

　　陆景川沉默了片刻，他拿出一个日记本，“我前两天整理陆娜的东西，翻到了这个本子，陆娜提到她被几个同学拉到了一个□□群里。您看看。”

　　老校长接了过去，越看越心惊。
　　那本子上写着：第一天看恐怖电影、第二天站在楼顶想象自己坠落、第三天用刀在胳膊上刻名字缩写……一直到第一百天实行自杀。

　　“这……”老校长拿起座机拨了个号，“柯老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柯老师是负责学生心理问题辅导的老师，她看到这个笔记本时也大吃一惊：“校长，如果真有这个□□群的话，我们一定要重视了，不知道有多少学生加了这个群。”

　　老校长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景川，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公安局。你放心，这个事，学校一定配合调查。”

　　陆景川终于笑了笑：“多谢校长。”

　　那天和徐念吵过一架后，陆景川在观日台坐了一宿，第二天启程回了川渝。
　　他这一路上把徐念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包括徐念的态度和那条短信。他曾经以为那条短信是徐念发的，后来冷静下来发现，徐念根本没有理由做这个事。

　　而对于徐念的愤怒，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可理喻。她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就像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卫道士，抨击着他的家庭，他的一切。在他看来，父母对陆娜只是比较苛刻，绝对不至于像徐念说的那么冷漠。直到他跟父母谈过之后，他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

　　陆景川终于意识到，陆娜在家里连一个房间都没有。
　　客厅的沙发拉开就是一张床，陆娜平时就睡在那上面。他也才知道，原来陆娜也喜欢画画。她辍学不是因为她不想读，而是家里所有的钱都拿来供他了，根本没有余力再供一个陆娜。

　　而最令他难以释怀的是……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去接她回来？！”
　　“当时……我们在忙着给你筹钱开画室，又想着警察都知道陆娜在哪儿了，那她肯定没什么事……”
　　“……”

　　陆景川想起来，当时自己马上要举办个人画展，志得意满之余就想回国开画室。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提要求然后被满足，根本没想过达成这些要求需要耗费多少成本。

　　那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终于翻开了陆娜的日记本。这个日记本和手机一起，是他从“一隅”的储藏室找到的，但他一直没敢看。可能这也是徐念出奇愤怒的原因之一吧。因为他的懦弱和逃避，他一直想把陆娜的死归咎于别人身上，压根儿不敢承认自己当时犯下的错误。

　　他看了陆娜的日记，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妹妹，只剩下心疼和愧疚。
　　原来即便是出生在同一个家庭，梦想对他而言触手可及，而在陆娜那里就变成了镜中水月；
　　原来她喜欢不是清雅的栀子花，而是馥郁的芍药；
　　原来照片上她穿的裙子是徐念买的；
　　原来她曾经尝试自救，并且被温暖过……
　　那为什么……

　　陆景川想起那条短信，给自己的高中同学打了个电话。
　　“老李，帮我查个手机号。”

　　警察上门的时候，裴梦雪正在玩一款叫做《模拟人生》的游戏。
　　她操纵着屏幕里的小人，看着它们因为各种原因死去，这些天的惶惶不安终于有所缓解。

　　直到门铃声响起。
　　“您好，请问是裴小姐吗？”年轻的警官掏出证件，“我们是川渝市公安局民警，现就一个案件的某些情况向您了解一下，请您配合。”

　　白色的房子、黑色的海、面目全非的陆娜……
　　我在看着你呢……
　　裴梦雪的脸色顿时惨白。

　　几天后，裴梦雪并没有如约参加高中同学聚会。
　　“裴梦雪怎么没来？之前组织的时候，她不是最积极的嘛？”
　　“你没听说吗？她病了！”
　　“病了？”
　　“是啊，我们一个小区的。我前两天看见她跟她妈妈在一块儿，她神神叨叨的，还用丝巾把自己裹得可严实了！”
　　“对对对，她去我爸爸工作的医院了，我爸对她有印象。”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我哥不是公安局的嘛，他前几天也问我来着。”
　　“你哥问你什么？”
　　“问她是不是我们班同学，还问我知不知道一个□□群。”
　　“啊……你是说那个□□群？”
　　“对。我哥还专门登录我□□号检查了，三令五申我不能加那种群。”
　　“我记得那个群当初是裴梦雪建的。”
　　“我也记得，她好像还把陆娜拉进去了。”
　　“……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我也……”
　　“不敢想不敢想。”

　　几个小姑娘讳莫如深地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转移了话题。本以为这事儿到此为止，与他们没什么关系。然而又过了一周，程一屿的纪录片《寻味人间》上线了。

　　《寻味人间》在某个网络视频平台上线时，宣传风格十分“程一屿”，就是没有。爱看不看，愿者上钩。但即便如此，还是被不少眼尖的网友发现，然后引发了一波小讨论。

　　“程一屿……是前段时间跟宋亚修炒cp，还爆出一堆丑闻那个？”
　　“楼上，抱走我家哥哥不约，谢谢。”
　　“有一说一，程导的纪录片真的不错。我看过他的《至味》，真的香。”
　　“30分钟的美食纪录片……正好我的泡面好了，我去下饭了各位！”

　　点开《寻味人间》第一集，一轮落日消失在东福岛观日台，有渔船的汽笛、渔民归家的号子、渔家的炊烟，和年轻生命的逝去……

　　于是30分钟后，所有人真香了。

　　“是我天真了，我以为美食纪录片是用来下饭的，结果我哭着吃完了泡面。”
　　“楼上你可以了。我在国外，我这里现在是半夜。我本来以为看完我只会饿，没想到我现在又饿又难过。”
　　“+1。我妈一开始以为我是馋哭了，还笑话我，然后她现在哭得比我还惨，不说了我去楼下超市买纸巾……”
　　“虽然但是……纪录片里做菜的小姐姐好温柔啊！葱姜炒花蟹看起来好好吃！！”
　　“我曾经也是抑郁症患者，这个故事里的小姑娘，我真的太懂了……哎……”

　　接下来的几天，网络上关于《寻味人间》第一集的讨论越来越深入。当大家都在纷纷猜测是否真的存在那个叫Luna的小女孩时，豆瓣上一篇名为《看完‘寻味人间’，我想给我曾经的同学L说一句抱歉，愿你在天堂一切都好》的帖子火了。

　　帖子里讲述了一个女孩被欺负排挤的故事。

　　“L成绩不好，性格有点内向自卑，所以在班上没什么朋友。P是那种典型的娇娇女，可能是不爽L不巴结她，也可能是因为她自己暗恋C学长，又以为C学长喜欢L，就经常找L麻烦。P建了个扣扣群，强行把L拖进去了。那个群很不好，就定期发布自残任务的那种，L如果不执行，P就会找她麻烦，打她什么的。对了，P当时还在学校传L不检点，跟外面混的男生不清不楚，还堕胎。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L读完高一就没来过学校了。”
　　“我不知道L最后跳海是什么原因，但是我想跟L道歉，因为我当时的冷漠和不作为，可能间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我希望L在天堂一切都好，更希望大家引以为戒，不要像我这样冷漠了。”
　　“最后感谢程导拍的纪录片，我之前不该黑你的，再次抱歉。”

　　一篇帖子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感叹原来电视剧的情节都是真的，也有人回复道：“我好像知道P是谁了。”

　　然而这个回复就像丢入河里的小石子，翻起一阵水花之后就迅速沉了下去。

　　裴梦雪在连续半个月恶梦的折磨下，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了下去。她现在一闭眼就是一片黑色的海，还有那句“我在看着你呢”。

　　她不敢睡觉，裹在被子里看手机。《寻味人间》她也看了，自然认出了东福岛的海，也认出了故事里的女主角。

　　微博上一个名为“《寻味人间》女主角”的词条偷偷爬了上来，她点进去，看到了那篇豆瓣帖子。

　　裴梦雪抿着唇，她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
　　昏头之下，她用自己的帐号回了句：“你胡说八道什么！诽谤是犯法的知不知道！”

　　然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位小姐姐，你跳出来是要干啥？”
　　“你就是那个P吗？”
　　“小姐姐，你这么说，是有反转的瓜吗？”
　　……

　　诸如此类的留言和私信一瞬间涌了进来，等裴梦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裴梦雪手忙脚乱地关了手机，自己缩在被子里，满脑子都是：
　　我在看着你……
　　我在看着你……
　　我在看着你……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第二天她稍微冷静了一下，咬着牙登录微博。然后颤抖着手指打下了一行字。

　　“我只是一个普通高中毕业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网暴了。我承认我跟L曾经是同学，我也确实喜欢C学长，但是我真的没有做过那些事，我跟L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请大家想一想，如果真的是我干的，我早就被抓了不是吗！？请大家相信我。”

　　这番话一发出去，倒还真的起到点效果。裴梦雪乘胜追击，专门圈了豆瓣那篇帖子的发帖人。

　　“@YY不是圆圆 SYY，我知道帖子是你写的，请你赶紧删掉。大家同学一场，我不想闹到最后难看。网络不是法外之地。”

　　屏幕前的沈媛媛看到微博消息后气得倒仰，她咬着牙截了几张图作为反击。

　　“YY不是圆圆：
　　同学三年，我才发现你真的是现实版绿T。看这几张截图，图一是学校关于你那个扣扣群的公告，图二是扣扣群群信息截图，图三是你的扣扣账号和头像截图。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下次装可怜的时候，记得换个ID@梦中有小雪。”

　　裴梦雪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一招，好不容易扭转的局面被扳了回来，她看着下面的回复，浑身发抖。

　　“前排吃瓜，这是实锤了？”
　　“不得不说，小姐姐真的狠。”
　　“@梦中有小雪，来解释一下啊。”
　　“今天真是茶香四溢的一天。”

　　裴梦雪：“群是我建的怎么了？那能说明什么？又不是我让L跳海的！她自己找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回复完就退了微博，再也不想看到任何回复。于是她也没看到，接下来她的私信连带整个微博都炸了。

　　徐念找陆景川要了张短信的截图，然后十分生疏地发着微博。

　　彭磊在旁指导：“念姐你忘记@她了，再带个tag，你加个上#寻味人间的话题，KPI就算我们的了！”
　　“念姐你这要火出圈的节奏啊！要不我把我老板的号给你？反正他被屠习惯了。”

　　“闭嘴！”
　　徐念狠狠瞪了他一眼，转手点了个发送。

　　彭磊“嘤”的一声缩到一边。念姐的眼神跟老板越来越像了，可怕。

　　“一隅V：
　　@梦中有小雪 #寻味人间#
　　还记得这条短信吗？我在看着你呢。
　　截图：‘你在这儿白住了这么久，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怎么还不去死。’”